殿上人聽到那一聲“不要殺他”,幾乎個個嚇得肝膽俱裂,驚疑之下偷眼過來,想看看是誰敢在此時此刻阻攔雪親王。
他們所看到的是個眉目玲瓏的少女,正拎起長裙,拼了命地飛跑過殿外長階,一頭潑墨也似的長髮在身後散開,幾乎要跟不上她的速度。
她徑直跑到雪親王面前,張開雙臂擋在他與最後一個白羽衛之間,一雙璀璨慧眼睜得極大。
不知多少人驚得以袖掩口,生怕雪親王怒極,便不傷她,當衆打罵一頓也是難以收場。
雪晴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顧不得許多,急道:“父親,傷我的並無這樣年少之人!”
在所有人或驚恐,或擔憂,或懷疑的注視下,雪親王慢慢放下弓箭,微一揚眉:“他此時不傷你,以後——”
雪晴然顧不得許多,雙膝跪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仰起臉輕聲道:“父親,不要殺他。他的父母……也會心痛。”
好一陣安靜。王殿上下人人看着雪親王,一絲大氣也不敢出。他曾在這王殿上拔劍斬了纖蠻使節,也曾在此當衆責罵過不知多少高官重臣,從不曾有任何一人敢在他發怒時開口勸阻,從沒有過。人人都將心提到了嗓子,不知他會怎樣對自己的女兒。
雪親王扔掉手中弓箭,伸手將她拉起來,回身對着皇帝一揖:“蓮兒幾天來備受驚嚇,須得修養,慕寒先行回府了。污了王殿,請陛下和皇子恕罪。”
皇帝疲憊地擺了擺手。夏皇子眼波一轉,沉聲說:“雪皇叔除去皇宮叛逆,是件大快人心之舉,並無罪過。”
羣臣一聽有坡可下,連忙慌亂地將驢放了下去:“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夏皇子所言不差,所言不差啊!雪親王英明,實在英明啊!”
雪親王在雪晴然頭頂撫了一下,牽起她的手向外走去。隨着禮官一聲無力的“退朝”,羣臣亦默默離了王殿,走過滿地白羽衛的屍體,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那個剛剛死裡逃生的少年呆呆地看着每個人走過,又漸漸走遠,淚水終於一顆連着一顆落下來。他在淚光中跪在地上,輕輕喚道:“方哥哥?……小何,小何?寧哥哥?”
無人應他。那些人靜靜地倒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雪晴然回到雪王府,立即被端木槿喚去。急忙到得殘雪院時,卻見一個老頭子坐在院中,滿臉傲色正在喝茶。
她立即笑了:“老大夫,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老頭子自然不會考慮向她下跪,只略一點頭:“聽聞公主常有些離魂症狀,雪王爺前個兒連夜去端木府要找我過來,我說今天過來他還不樂意。也不想想我老
頭子一把年紀,哪經得起這麼折騰!”
雪晴然忙笑着去給他倒茶,心中卻有百千思緒繞在一起,極不是滋味。
老大夫瞥她一眼,哼道:“有什麼好醫,他這女兒一看便知是心思過重,聽人一句話都要在心裡繞上七八回哩!”
端木槿在一旁聽不下去,攔道:“還請老大夫高擡貴手,幫我家公主看一看。”
老頭子卻瞪她一眼,慢慢地喝了茶,這才起身進了屋。
等他從屋裡出來時,卻是沒了一絲一毫的傲氣,只緊皺着眉頭不吭聲。恰好雪親王也換過衣服來了,老頭子面上不禁有些微紅,訕訕道:“公主症狀,老頭子診不出來。”
雪親王有些驚訝:“這是爲何?”
老頭子不禁又有些暴躁:“診不出便是診不出,她身體沒有一分一毫不妥,本不該有那諸般詭異症狀。我老大夫也不知是怎麼的,一到你們家就要碰釘子。雪王爺你且等着,我回去便再閉關一次,不琢磨出公主這個病決不見人!”
雪親王頭半日剛在王殿上將滿朝文武嚇得大氣不敢喘,此時老大夫句句話都不怎麼中聽,他卻微微牽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
老頭子也不行禮,轉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又折回來對雪親王囑咐道:“聽她所言,是遇到極傷心事便會如此。雪王爺須得留心,切莫讓她見着傷懷之事。”
雪晴然正從屋裡出來,遠遠對他笑道:“您老人家多慮了,我能有什麼傷懷事。”
老頭子立時奔到她面前,壓低了聲音道:“你當老大夫看不出你喝過失魂引麼?雲映湖那個挨千刀的死鬼,配出這東西來自己倒曉得不喝,卻坑了不知多少人哩!什麼事不能慢慢想開,要用到那害人的東西?哦,你必是已經忘了因由,不要緊,等我一併弄出解藥來給你喝了。”
雪晴然生怕她爹聽到這番話,連聲道:“我知錯了,以後有什麼不適我都去找您,絕不找別人了!您老人家就在端木府吧?我記下了……”
老頭子卻突然變了臉色,呆了半天才想起這原是他自己順嘴溜出來的。四下搜尋一圈,見院中侍女無人聽到此話,才懊惱道:“老頭子已應了人不說出自己所在,今日自己說漏了,這怎生是好。”
雪晴然頓時笑了:“我不說出去便是。”
老大夫決然道:“公主若果然不說,以後遇到任何事,老頭子必定盡全力幫你。”
雪親王遠遠看着這一老一少唧唧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麼,只淡淡一笑,並不發問,亦不去聽。一直等到老大夫走了,方纔喚雪晴然道:“蓮兒,今晚與阿槿同住可好?”
雪晴然點點頭。他又免不得去囑咐端木槿,端木槿雖喜歡雪晴然留宿院裡,卻感到不解:“蓮兒連日勞頓驚擾,只怕不宜換牀休息。”
雪親王低聲道:“我是怕她又發夢跑出去。”
端木槿仍是不解:“老大夫不是說,她遇了傷懷之事纔會如此……”
雪親王道:“今日朝中所見,怕正是令她傷心之事。”
當晚雪晴然留宿殘雪院,與端木槿一起看夢淵臨字。雪親王因覺得男孩不像女孩嬌弱,自當多加錘鍊,是以對兒子管教甚嚴。夢淵小小年紀就有許多功課做,倒也像模像樣,識了許多字。唯有一點與他姐姐十分相似,便是凡事自己很有主意,表面上乖巧聽話,一眼看不到就要自作主張。
好比端木槿給他一張雪親王親自寫的字帖臨摹,他只收下了,坐到桌前去,卻悄悄換上另一張臨了。不知過了多久才被雪晴然偶然看到,不禁奇道:“這字端莊清秀,雖然寫得漂亮,可不是父親的筆跡。”
話音未落,端木槿已從內室匆匆出來,責備道:“夢淵,你是不是又在臨玄明的字?”
夢淵有些心怯,當即換上了雪親王那一張。雪晴然撿起被他換下的那張仔細一看,不禁掩口失笑。原來那並非一張字帖,而是非常隨意的一頁紙,上面寫着些“二月十七入絹絲九匹”、“共收銀一百二十四兩訖”之類。
端木槿嘆道:“夢淵,你又去哪裡尋了這些來?”
孩子停住筆,怯生生地不說話。端木槿再嘆一聲,收了那張紙去。
雪晴然低頭笑道:“夢淵,爲何一定要寫這個字呢?”
夢淵看看端木槿,再看看她,小聲說:“這個字好看……”
端木槿忍不住說:“你父親的字難道不好?連別的親王府都來要你父親的帖,還要不到呢。”
夢淵聲音更小:“父親的字……寫不動。”
雪親王爲人凌厲,寫字也是蒼勁陡峭。雪晴然聽了“寫不動”三個字,覺得實在妙極,幾乎笑出了聲。連忙跑出屋去一番囑咐。
不多時,阿繡捧了張墨跡未乾的正經字帖回來,笑着交給雪晴然道:“公主,回來了。”
雪晴然接過來,見上面的字比那賬簿上的更好看許多,且寫的是些簡單有趣的詩歌,顯見是花了些心思寫給孩子的。遂轉而給了夢淵,微笑道:“寫好了父親那張,就給你寫這張。這上頭寫的可是有趣的東西呢。”
夢淵頓時眼睛一亮。
雪晴然卻凝神看着那張帖,心中盤算着什麼時候也讓玄明給她寫一張來臨。只是想到他在雨中抱着墓碑的光景,又黯然收起了心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