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朝,西北,絕城沙漠。
烈日下的黃沙,釋放出叫人難耐的燥熱,延綿無盡的沙丘,如無數凝固的浪濤,叫人感覺不到一絲生氣。
除了熱,還是熱。
廣闊的沙漠中,除了偶爾騎着駱駝穿行的旅隊,唯剩一片死寂。
然,就是這在這樣一片沙漠裡,卻座落着一間客棧。
灰青色的牆,金色的琉璃瓦,梨木的門窗,廊檐下雕刻的花鳥圖案栩栩如生。每當晌午,屋頂上的片片瓦礫,便在烈日的照耀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彷彿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它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飛來客棧。
試想,當人們在嚴酷的沙漠中長途跋涉,身體疲憊不堪時,眼前突然出現這樣一間美輪美奐的客棧,會不會如同做夢?
這般華麗壯觀的建築,倒真像是從天上飛來的。
只是,開客棧不選在熱鬧的街巷,偏選在這杳無人煙的沙漠深處,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雖然華朝是當今最強大的王朝,繁榮的經濟,鼎盛的國力,叫周圍的小國不敢貿然來犯。但是絕城沙漠處在華朝與雪桑國交界處,局勢比較混亂,近幾年更時常有劫匪作亂,這些劫匪搶劫完錢財就殺人滅口,手段極其兇殘。
故而,神秘的沙漠,也是充滿危險的沙漠。
莫非,這間客棧會是一家黑店!?
因爲太過危險,相較以前,如今穿行沙漠的商旅已經少了大半,就連那些常年行走江湖的,路過此處,也不由不小心謹慎。
饒是如此,還是有不怕死的前來入住。
沙漠裡環境雖惡劣,夜景卻格外壯觀美麗,每當夜幕降臨,潑墨般的夜空中,千萬顆星辰聚集在一起,褶褶閃耀,璀璨生輝。
客棧三樓一間雅緻的房間內,蔚紫衣臨窗而坐,一雙玉白的手正彈奏着古琴。她眼睫微垂,神情淺淡無瀾,氣質明明溫雅如風,奏出的曲子卻說不出的磅礴大氣,錚錚之音中,似乎蘊含着千軍萬馬,讓人聞之不由精神振奮。
琴音正高亢,綠兒卻一臉慌亂的跑了進來,"小姐,大事不好了!"
蔚紫衣不爲所動,繼續彈奏,如鶯般清晰的嗓音穿透了琴聲,"綠兒,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小姐。"
蔚紫衣妝扮成一名翩翩公子,爲了出行方便,此次她與綠兒、素雅皆是男裝扮相。
爲了避免身份暴露,她已事先叫素雅爲自己易了容,眉用黛畫得更濃,戴上人皮面具的五官,細看之下表情稍顯僵硬。當然,這絲毫不影響她的清雅俊逸。
她身着一襲素淡的白衫,式樣簡潔雅緻,寬寬的袖口,疏疏繡着幾枝竹,袍袖舒捲間,隱有淡香從袖中逸出,幽淡清冽,好似就是從那些竹葉上散發出來的一般。
竹乃君子,此時的蔚紫衣,亦清雅如謙謙君子。
氣如傲蘭,飄逸俊秀,如此出衆的氣質,就是真正的男子,也難以與她相較。
就連跟隨她多年的綠兒與素雅,在第一次看到她男裝妝扮的時候,都忍不住驚歎她的俊逸迷人。
素雅站在蔚紫衣身旁,正爲她沏茶,見綠兒如此冒失,不由問:"發生什麼事了?"
因爲跑得太急,綠兒仍在喘氣,"方纔我收到府中的飛鴿傳書,聖上要爲小姐賜婚了!"
蔚紫衣眼底閃過一絲驚異,不過片刻的功夫,就又恢復了平靜,袖下的琴音依舊如波濤般涌動,微微揚起脣,"那上面有沒有說,聖上爲我賜婚的對象是誰?"那模樣,彷彿是在談論別人的事。
綠兒回答:"是御王。"
"哦?"
蔚紫衣挑了挑眉,神情更爲錯愕。其實在去年皇后的壽宴上,皇上就曾向爹爹提起賜婚的事,當時爹爹以她體弱多病爲由婉拒了。原本以爲這件事會就此作罷,怎想皇上還是下了聖旨,賜婚對象還是御王。
御王夜染塵乃當朝五皇子,在衆多皇子中,不論智慧,才華,武功,還是能力,他無疑都是佼佼者。
因着爹爹在朝爲官多年,蔚紫衣對諸皇子間的爭鬥也多有聽聞,這位五皇子本是皇位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只是他本人似乎對皇位並沒有太大興趣,三年前他主動請纓去了邊關,遠離了帝都這片是非之地。
多年來他一直帶兵駐守邊疆,似乎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如果不是綠兒提起,蔚紫衣也幾乎快要忘記當年那個孱弱不堪的少年。
綠兒接着說:"聖上將婚期定在十月初五,老爺讓小姐即刻回府,準備大婚事宜。"
下月初五,距現在只有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了。
蔚紫衣表面雖平靜無瀾,可是細心的素雅還是自她的琴聲中聽出了一絲異樣,"小姐,聖命難違,依我看,我們還是早些動身回京吧。"
綠兒忙點頭附和,"是啊,小姐,此次我們來大漠,就是要找醫治你體內寒毒的奇藥,現在奇藥已找到,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這鬼地方熱得要命,每天被烈日烤得汗流浹背的,那汗再黏上飛沙,別提有多難受了。來了近一個月,只有回到客棧的時候才能舒舒服服的洗個澡,即便身爲丫鬟的綠兒都有些受不了,更別提從小錦衣玉食的蔚紫衣了。
綠兒其實挺佩服蔚紫衣的,這麼多天過來,還從未聽她叫一聲苦。要是換了別的千金小姐,哪遭得了這樣的罪!
綠兒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裡,另外她對夜染塵這位未來的姑爺也十分滿意,聽說夜染塵這幾年先是平了墨雲族的叛亂,而後又打退了玉樓國的入侵,馳騁戰場,建功立業,也只有如此卓絕厲害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小姐。
她想,這應該會是一樁美滿的姻緣。
能得如此如意郎君,綠兒努力想從蔚紫衣臉上看出一絲欣喜,無奈蔚紫衣面不改色,袖管下的琴音依舊猶如潺潺流水。
月光自窗外傾瀉,彷彿一層薄紗,靜靜地籠罩在蔚紫衣身上,襯得她整個人都柔和的不可思議。
她的琴聲,悠揚,高亢,而又勢氣十足,在這廣袤的沙漠裡不斷迴盪,沉蘊有力。
夜,很寧靜。
然,這寧靜背後卻隱藏着一股殺氣。
雖然來的人都是個中高手,但是那陣微不可聞的腳步聲還是叫蔚紫衣察覺到了,她捻着琴,微微皺眉,極不喜歡在這樣彈奏的時候被人打擾,"素雅,夜裡風涼,你去將窗戶掩一掩。"
素雅冰雪聰明,明白蔚紫衣的用意,她步至那扇梨木雕花窗戶旁,目光卻不留痕跡地朝樓下瞥去。
四下黑漆漆的,與平常似乎沒什麼不同,可是當頭頂的月亮自雲層中移出,點點寒光隨即閃現!
一陣危險、森寒的氣息更是撲面而來!
極短的時間內,素雅看清了,那是利箭泛發的冷茫,不知何時,樓下已遍佈手持弓弩的黑衣人!
素雅一愣,緩緩退回蔚紫衣身邊,"公子,方纔我去關窗,發現樓下來了好多客人,熱鬧得很。"
蔚紫衣點點頭,從方纔那陣腳步聲裡,她已經洞察來的人不在少數。
綠兒不懂武功,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此時目光在蔚紫衣與素雅之間流連,傻傻地問:"客人,什麼客人?"今晚有客人造訪,她怎麼事先沒聽說?
蔚紫衣也不清楚這些人的來歷,吩咐素雅:"你去將南掌櫃叫來。"
"是。"素雅依言去了。
不一會,南子陵便被素雅請了來,"公子,你找我?"神色間對蔚紫衣極爲恭敬。
蔚紫衣問:"你可知道外面那些人是什麼來歷?"
南子陵武藝精湛,自然也察覺有人埋伏在客棧外,只是,他也不知曉這些人的身份,故而搖了搖頭。
蔚紫衣凝眉,忽然有一種預感,這些人都是衝着自己來的!
"公子打算怎麼辦?"南子陵十分擔心蔚紫衣的安危。
蔚紫衣優雅一笑,道:"你們都先下去,我獨自會會他們。"
素雅不肯,道:"不,我要留下來保護公子!"
蔚紫衣清眸澄澈似水,淺笑,"我不會有事,不必擔心。南子陵,你先將她們帶下去吧。"
她俯頭彈琴的側影略顯清瘦,卻優雅俊美,神情更帶着一種自信與沉靜,渾身流暢着耀眼的色彩。南子陵本是極自負的人,卻打心底佩服她,否則也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跟着她了。
敵明我暗,目前尚不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爲了萬無一失,南子陵出了蔚紫衣的房間,便調集了客棧的暗衛,讓他們小心保護蔚紫衣的安全。
琴案旁的茶已經微涼,四下依舊寂靜一片,那些黑衣人像是在等什麼人的命令,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依然如同蟄伏的獸,沒有輕舉妄動。
蔚紫衣低首斂目,素手輕輕撥動着琴絃,琴音鏗鏘有力,好似她的琴聲裡,也有兩面擂鼓在叫陣,形勢一觸即發。
月光襯得她的臉很白很細膩,只是表情太淡漠,一汪眼眸似平靜的湖,無一絲漣漪。
最後一曲絃音落下,絕妙的琴音戛然而止,蔚紫衣長袖一拂,便飛身而起。
她的輕功極好,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便自琴案前躍至外面的憑欄處,那身影就如同一隻輕燕--迅速,輕盈!
沙漠裡晝夜溫差大,白日烈日炎炎,到了晚上卻寒風冷冽,獵獵聲響。蔚紫衣一頭及腰的墨發,在風中不斷飄蕩,飄渺如夜的黑。
絃音錚然,曲調銜接流暢依舊,彷彿從方纔到現在,她始終都在房內,沒離開琴案半步。
清眸掃了一眼樓下,似雨點般密集的箭影寒光閃閃。呵,這麼大的場面,看來,對方對她是勢在必擒了!
能擁有這樣精銳的屬下,對方的身份顯然不簡單!蔚紫衣皺了皺眉,不管是身爲蔚府的三小姐,還是飛來客棧的幕後掌櫃,她自問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更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這樣的大人物。
她端坐在那裡,埋首撫着琴,脣角帶着悠然的淺笑,彷彿真的沉浸在這一曲琴音裡。
那些黑衣人看她不僅不躲避,反倒落落大方地出門迎客,皆是一愣。最叫他們驚異的是,她是何時從屋內飛出來的,又是如何坐在那裡的,他們竟然全然不知。
如此精湛的輕功,確實絕世罕見!
客棧裡的小二端着茶水走了過來,換下了蔚紫衣手邊那壺涼掉的,就又退了下去。
"諸位來這也好一會了,在下怕怠慢了諸位,已叫人沏了一壺好茶,諸位與其在外面受冷風凌虐,不如到樓上坐一坐?"蔚紫衣依舊勾着脣,清冷的聲音吹散在風裡。
沉寂許久的樓下終於有了動靜,只見那些弓箭手已經依次散開,漸漸讓出一條道來。
月光再次灑下,薄如蟬翼,帶着迷人的光暈。
而他,就在這迷人的光暈裡,緩緩撞入她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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