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王爺。”
趙有智恭敬的一聲低喚,將他從悠遠的回憶中拉了回來。豫親王擡起眼來,趙有智道:“皇上傳王爺進去。”
這方內晏安他每日必來,一路鋥亮如鏡的金磚地走得熟了,廊外白玉欄下剛換上一溜景泰藍大缸栽的石榴樹,綠油油的葉子襯着百千點殷紅花骨朵,如潑似濺。花雖還未開,已經讓人覺得那顏色明烈如火,豔麗似綢,幾乎在視線裡一觸就要燃起來。方跨過靜虛室的門檻,已經聽到皇帝的聲音:“老七,你來得正好,有好茶喝。”
他規規矩矩行了見駕的禮,方纔道:“謝皇兄賞賜。”
立刻有宮人捧了一盞茶來,接過去理應還要謝賞,皇帝已經叫住了:“別鬧那些虛文了,你也坐。”
和平常一樣,內官移過凳子讓他坐下來,皇帝素來畏熱,才四月裡,已經換了夾紗衣裳,半倚半坐在胡牀上,倒是很閒適的樣子:“你嚐嚐這茶,是收了花上的露水烹的,倒是別有一番風雅。”
豫親王只得嚐了一口,頭微微一低,忽然瞧見皇帝手旁的矮几上,隨便撂着一把女子用的紈扇,白玉扇柄下垂着數寸長的杏色流蘇,極是醒目。還未過端陽節,天氣亦未到用扇的時候,但世宦人家的未嫁女子,即便是在冬日裡,手上總是執着一柄紈扇,以作障面之用。扇是極好的白紈素,雙面刺繡着蘭花蝴蝶,繡功精巧細緻,那隻淡黃粉蝶便似欲振翅飛去般。花樣底下空白處卻有道突兀的紅痕,既非蝶亦非花,顏色亦不對——豫親王瞧那樣子不像是繡出來的,忽然悟過來那是一抹胭脂,想是障面的時候不經意蹭落在上頭,耳廓忽然一熱,那茶在齒間一轉就吞下去了,根本辨不出什麼滋味。
他來自然是有事,先揀要緊的回奏:“陳密的摺子遞上來了,果然話說得不中聽,但軍餉素來大半還得着力在肆、鈞兩州。河工的虧空還有一百八十萬兩,再得一兩個月就是汛期,不得不想法子先挪三四十萬兩銀子給他。另外工部請旨,陵工所需石材不敷用,就近亦得從橫水採石,這麼一來工費運費都得加倍。”
皇帝微哂:“除了要錢,就沒旁的事?”
豫親王見他心情甚好,於是也笑了:“還有一樁事雖不是要錢,倒是要人,賀戩總制王鼎之丁憂出缺了。”
王鼎之是睿親王的人,賀戩總制督賀、戩兩州,富庶天下。皇帝目光閃動,他性子沉着,瞧不出喜怒。豫親王正待要說話,一擡頭忽然哽在了那裡,半晌做不得聲。皇帝這才覺得不對,回過頭去,因爲地上悉鋪厚毯,她走路又輕,蜜色透紗銀閃福字緞長裙卻是波瀾不興,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玉玲瓏都寂然無聲。這樣蓮步姍姍,唯有出身富貴巨家的閨秀自幼調教得成。皇帝不由問:“你出來做甚?”豫親王早已經垂下眼去,倉促間只思忖她仍是宮人裝束,倒不必起立見禮——事實上亦無親王見妃嬪的禮儀。
如霜亦並不答話,拿了案几上的扇子轉身欲走,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叫住她:“慢着,七弟不是外人,去見過豫親王。”
如霜黑白冽然的眸子終於移向豫親王,便襝衽施禮,依舊不發一言,不顧豫親王正遲疑要不要還禮,亦不顧理應先向皇帝請退,轉身就自顧自去了。
爲避嫌,豫親王一直不便正視。待見她迤邐曳地的裙角在屏風後一轉,終於不見了,方纔微鬆了口氣,擡起頭來,卻恰好瞧見皇帝脣角一縷笑意:“這種性子,朕也奈何不得。”
豫親王欠了欠身,道:“臣弟正有一事要稟奏,宮中還是天佑十年的時候大修過,如今亦有四十多年了,有些殿宇漏得厲害,好比擷安殿、長寧宮,恐怕得好生拾掇一番。如果要修整,只怕要請居於殿中的娘娘們先挪到別處。”
話說得突兀,皇帝卻聽懂了,這話是豫親王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他在震怒之下將涵妃逐去萬佛堂,豫親王大約怕他眼下失悔,故而有這麼一着。其實亦是一種變相的婉轉相勸,雖然沒有明詔廢妃,但宮闈中出了這種事,總不算佳話。他眼下這樣一說,到時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說,是因爲修整長寧宮而將涵妃挪出,待過得十天半月,工程一完,便可依舊將涵妃接回長寧宮去,息事寧人。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況且六月裡就要上東華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親王道:“皇兄,涵妃並沒有犯大錯,旁的不看,皇兄就當心疼皇長子。”皇帝索性將話挑明瞭:“老七,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勸我。當年父皇妃嬪有數十人,每日裡明爭暗鬥,生出多少事來?連累咱們兩個小時候受的齷齪氣還不夠麼?朕是不想讓朕的兒子們再過那種日子,所以朕後宮中只有那幾個人,可就這麼幾個人,還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讓朕過。平日裡她們做的那些事,只要不太出格,朕就睜隻眼閉隻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方纔給她個教訓,亦是爲了她好,由得她張狂下去,沒得帶壞了朕的皇子。”
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可見沒了挽回的餘地,豫親王心裡的隱憂不由從臉上透出來,這種話只能由他來講,因爲太后已崩,皇帝與同母胞弟敬親王早就勢成水火。親支近貴中,再沒有旁人能置嘴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稱謂:“四哥,涵妃是受過金冊的,且是皇長子的生母。”
受過冊封的妃嬪,爲了杖責一個宮女被貶黜,不符禮制。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過了許久才嘆了口氣,語氣裡有着難以言喻的惆悵:“你不明白。”
豫親王默然無聲,並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那天夜裡下着極大的雨,已經是近四更時分,門上突然通報說宮裡來了人,立等要見。他與皇帝極爲親近,領的差事又多,夤夜急召亦是有過的。於是一邊起身穿衣,一邊命宮裡差來的人先進來。來人亦不是外人,是總管太監趙有智最得意的一個徒弟程遠,雖然不過十六七歲,還沒有品秩,但在皇帝的正清殿,亦是非常得用的內官。外頭雨勢實在太大,程遠脫下了油衣,裡頭的衣裳亦濡溼了大半,燈下照見臉上凍得青一塊白一塊,氣色十分不好,先行了禮,只說:“趙師傅請王爺務必進宮一趟。”
豫親王原以爲他是來傳旨的,聽得這麼一句,方覺得意外。但旋即想到,趙有智如此遣人來,必定是皇帝那裡有事情。心下一沉,再不遲疑,立刻換好了衣裳,隨程遠進宮去。
雨潑天潑地地下着,轎子想快也快不了,他心中焦躁,幾回掀起轎簾來看,只見轎前高挑的一對羊角燈,在黑雨夜中發出朦朧的兩團光暈,照得那疾雨如箭,白刷刷落着。待在宮門前下了轎子,雨仍沒有半分減小的意思,豫親王是早賞過禁內騎馬的,可是下這樣大的雨,又是在半夜裡,如果一騎直入,只怕會驚擾得六宮不寧。趙有智卻早有安排,兩個內官早候在那裡,一見面就行禮:“委屈王爺先上車。”
車是宮人們日常往來用的大車,豫親王便坐了進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許久車子才停下來,帷幕一掀,只覺得眼前一亮,是一盞精巧的鎏金琉璃燈,替他照亮了腳下,但見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無數水泡泛起,便如銚中水沸一般。豫親王識得挑燈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內官,默不做聲扶了他下車,早有人張傘相候,豫親王擡頭四顧,只見檐角高飛,峻牆宏偉,這才認出是在承平門前。
走到城樓底下,才見着趙有智,先行了禮,因爲冷,聲音都有幾分發僵:“王爺,奴婢自作主張請了您來,請王爺恕罪。”豫親王道:“這樣的客套話不必說了,皇上呢?”
趙有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在城樓上。”
豫親王怔了一怔,問:“出了什麼事?”
“皇貴妃薨了。”
四面風燈圍着,樓洞中極是明亮,照見豫親王的臉色微微一動,並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滿門被查抄下獄,因爲慕妃身懷六甲,所以一直瞞着她慕家的消息。趙有智苦笑道:“王爺,您想想,這種事情怎麼瞞得住。一個小宮女說走了嘴,貴妃娘娘當時一口氣上不來,人就發昏死過去了。等傳了御醫和穩婆進來,已經動了大紅,從申末拖到亥時,貴妃娘娘和皇子都沒能保住。”
風燈明暗,豫親王臉上神色亦是莫測,趙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駕回正清殿,雨下得這麼大,王爺,總得想點法子。”
豫親王略一沉吟,便對他說:“有沒有油衣,找兩件來,再要一盞不怕雨的燈。”
“有,有,都有。”趙有智一迭聲地答,早有內官去取了來,服侍豫親王穿上油衣,豫親王接了那盞燈在手裡,吩咐道:“我獨自上去,你們都不必跟着。”
趙有智早料定他會如此囑咐,於是只行了一禮,道:“奴婢們遵命。”
一上城樓,狂風挾着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無數水順着油衣風帽的縫隙直灌進來,城樓上栲栳大的數盞燈早就叫雨水澆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聞風雨一片刷刷聲,吹得人搖搖欲墜。豫親王往前走了數十步,方見着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風帽早吹得脫落在肩頭,雨水順着臉頰一直往下淌,豫親王見了這情形,只得叫了聲“四哥”,搶上去將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順從,任由他擺佈,瞧了他許久,方纔問:“你怎麼來了?”
豫親王道:“雨下得這麼大,天氣又冷,皇上先起駕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頭望了望城樓外風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說了一句:“定灤,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這裡,我說過什麼話?”豫親王只得道:“怎麼不記得,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跟着四哥,無論四哥做什麼,我都是要跟着四哥的。”
皇帝擡起頭來,滿臉的雨水縱橫,瞧不出眉目間是什麼神色:“那日我就起過誓,這天下應是我的!我要一樣一樣地討還回來,無論他們奪去我什麼,我都要一樣樣地討還回來。我要誰也不敢輕視,誰也不敢再奪去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朕如今已經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萬民臣服。可是憑什麼朕就什麼也留不住?”
“四哥。”豫親王攙住他的胳膊,“皇貴妃福薄,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皇帝用力一掙,力氣極大,將豫親王幾乎摔了個趔趄。他的聲音在風雨侵逼中透着無窮無盡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歡我,那也罷了,反正十幾個兒子,能在他眼裡的也只有一個定湛。可是母妃爲什麼不喜歡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爲什麼連她也不待見我?定灤,你雖然苦,可是你的母妃總是盡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這麼多年來,這二十餘年來,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無之人。”
豫親王默然無聲,皇帝語意淒涼:“只有她,從來只有她明白——可是連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沒慕家的時候,寫硃諭的手都在發抖,可我不能不爲。蹚着那麼多人的熱血,踩着那麼多人的屍骨,朕站到這萬人上頭來,沒人知道朕心裡的滋味,朕有這天下,卻又什麼也沒有!”
“四哥,”豫親王低低地喚了一聲,“你要是心裡難過,大哭一場也好。”
“朕不會哭。”皇帝仰起臉龐,任由大雨澆在臉上,雨水順着下頦兒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溼透的明黃氅衣上。他的聲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說過,朕要一樣樣討還,不論他們曾奪去過什麼,朕要一樣一樣全都討還回來。”
許多時日過去了,豫親王依舊會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從泛着血絲的雙眼裡透出一種可怕的神氣。一如他當日被定溏按在雪地裡踢打,他自己的那種憤懣與暴怒,帶着猙獰的絕望,將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終無可抑制地爆發開來。
眼下這位在皇帝身邊的慕氏遺孤,倒成了一樁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來,皇帝對慕妃的愧疚與憐惜,全都移愛在了她的身上。
從上苑回賜邸的路上,豫親王在鞍上思慮重重,連替他拉着馬繮的多順都瞧出來了,帶着繮繩,讓馬兒走得又穩又快。親王儀仗極是顯赫,一對對的前導、親衛、扈從蹄聲得得,開道的金鑼聲音宏亮悠遠,卻不聞一個人說話或是咳嗽半聲。偶爾一聲馬嘶,豫親王方回過神來,只見已經過了十字路口,再走過一條街,就應該到自己的賜邸了。
豫親王忽然改了主意,說:“去邇園。”
先皇時候,諸皇子向來在上苑附近皆有賜邸,睿親王的邇園便是其中最爲宏麗的一座,不僅遠超過諸皇子的賜邸,比起賜太子居的明苑亦有過之而無不及。睿親王性好奢華,多年經營,這一處園林更是精緻華美到了極點,雖然比不得上苑的宏偉壯麗,可是亭臺樓榭美不勝收,遍植奇花異草無數,幾乎園中每一寸土都價等黃金。
此時天氣漸熱,睿親王與幾位相與的貴胄子弟在園中知月湖畔的雲天勝境品評新樂,正對着一湖嫩綠新荷,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說不盡的風光旖旎。聽僕從奏報豫親王來拜訪,睿親王不由眉頭輕挑,嘴角微蘊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請進來。”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唱到夢字,聲音已經極低,如夢似幻,舞姿極柔,便如隨風之柳,在漫天花雨間低迴而下,隨着餘音嫋嫋,旋地定了,臂間輕縷緩紗如雲,紛揚鋪展開去,終於鋪成一朵極豔的花朵,盛放在紅氆氌上。盈盈一張秀臉,便如花中之蕊,襯得一雙明眸善睞,目光流轉,顧盼之間,好幾人已經喝起彩來。
豫親王一路進來,只見到這般絲竹歌吹,脂香粉豔,睿親王興致勃勃攜了他的手:“你難得來一趟,來來,聽聽錦歸的新曲,‘錦歸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簫,吟緋之琴’並稱‘長京四絕’,今日本王府中已有雙絕,絕不能錯過。來人啊,叫他們將梅花樹底下埋的那罈好酒取出來,今日咱們哥倆不醉不歸。”
豫親王微微一笑:“六哥盛情,卻之不恭。”
【九】
豫親王的酒量極好,睿親王府埋在梅花樹底下那壇鈞州陳釀,喝去了十之五六,依舊看不出半分醉意來。酒宴對着一池新荷,涼風徐徐,醺然欲醉。睿親王漫口與豫親王談些風月之事,議論誰家王公調教的歌伎,誰家的絲絃班子,豫親王素來在這上頭是不留心的,聽他漫無邊際地講着,不過偶爾搭話。
睿親王打量了豫親王兩眼,忽然道:“老七,不如我來替你做個媒吧。”豫親王正巧一杯酒入喉,聞言差點被嗆住,連聲大咳,半晌才緩過氣來。睿親王大笑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一聽到這個就立時亂了方寸。”
“六哥說笑了。”豫親王望着一湖嫩葉如卷的新荷,時值黃昏,半天綺霞如潑,映在碧水綠荷之上,便如飛金點翠,動人心神。他淡然道:“我實在沒有那種心境。”
睿親王點頭道:“你也是忙——不過家裡沒個人,總不成個家的樣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沒了下落。”
一說就說到心裡的隱痛上去,豫親王的臉色不禁有幾分鬱郁,睿親王忽然興致勃勃起來:“京裡王公大臣,合適的女兒家並不少,只要你相中了誰,我保管去替你說和。”
“六哥。”豫親王語氣間已經有了蕭冷的意味,“我來是有事想說與六哥知曉。”
睿親王揮一揮手,閣中歌伎諸人瞬時退得乾乾淨淨,豫親王端起杯來,忽然喟嘆:“六哥,咱們兩個人,總有四五年未在一塊兒喝酒了吧。”睿親王眉頭不覺微向上挑起,一雙深遂的眸中幾乎看不清稍縱即逝的是何種神情,旋即脣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上次聚飲,還是豫親王徵舍鶻歸來,太子做東,邀了幾位皇子替他洗塵,如今世事更迭,那種情形卻是再也不會有了。
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他們雖是手足,但同父異母,在宮中自幼並不親密,但那些風華正茂的時光,總是同時鐫刻在記憶中,成爲一抹朦朧的暈彩,彷彿月下捲起風荷的輕盈,帶着清涼芬芳的水汽,剎那間浸潤無聲。但這溫軟亦如月華易散,隔着數載光陰,那些過往終於在歲月猙獰中漸漸分崩離析,大浪淘盡,只餘了尖利的碎屑,終涸成銅牆鐵壁般的堅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塊殘玦,嵌在墨藍綢海似的夜空,輝光清冷,隱隱透出青白的玉色,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葉的影彷彿輕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銀光粼粼的湖面上,將湖割裂成無數細小的水銀,瞬息萬變,流淌不定。
睿親王眼中彷彿映入這萬點細碎的銀光,愈加變幻莫測,聲音已如常般慵懶散漫:“你適才說有事說與我聽,卻是何事?”
豫親王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闐白玉,膩如羊脂觸手生溫,杯中酒色如蜜,隱約帶着芬冽的香氣。他的聲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霧靄,猶帶着水意的清潤:“慕氏有一種家傳的釀酒法,稱爲‘蜜釀’,六哥可還記得?”
那酒據說是以尋咫花蜜入釀,入口極醇,一旦入喉,卻火辣灼人,彷彿有把鋒利無比的小刀,從喉間一路直剖入腸。慕氏百年富貴,精於饌飲之道,家釀獨家秘製,頗有聲名,歷年常窖百壇,藩王百官平日多得贈饗。睿親王淺啜一口酒,道:“自然記得,慕氏蜜釀之法據說傳子不傳女,如今慕氏絕後,這蜜釀日後估計是喝不到了。”
豫親王淡淡地道:“慕允還活着,已經逃入屺爾戊境內。”天家皇子最講究修爲,睿親王自幼得皇父調教,更是氣質沉着,雖然十分意外,但並未顯出驚異之色,只是若有所思地道:“定蘭關雄奇高險,號稱天下第一,城牆皆逾十丈,除是飛鳥,無法逾越。
“那慕允有人接應,殺死解差後逃離。接應他的人,一路護衛,在供州被東營的人發覺行蹤,攔截交手,六死三傷,此三人受傷雖重,但不待逼問口供,立時齧毒自盡。這些人,全是受過精心訓練的死士。供州的諜報是初六日傳來,初七日又接獲一封,東營在豎河與其交手,這次對方死了五個,其中假扮慕允的死士,身中三箭,猶伏騎二十餘里,引開追兵。初九日、十一日、十二日皆有交手,東營調了伏州的重兵圍剿,竟無一次成功。對方死士共二十五人,能隨慕允行至定蘭關前的,不過三人。此四人一路換騎急馳至定蘭關前,慕允換裝假扮諜差,以金牌令箭賺開城門,越關而去。那三人引開追兵,在密羅山亂石陣間與東營對峙了一天兩夜,最後連箭都射光了,投石以抗。等東營終於殺上山去,原來那三人早就服了毒,毒入血脈,一劍下去,那血稠得就像這杯中的蜜酒一般,順着劍鋒緩緩腐蝕劍身。”豫親王不緊不慢地道,“若非對方是謀逆大罪,我倒還真佩服這些死士。”
睿親王像是被那血淋淋的場面所影響,微皺起眉,抿下一口酒去。
豫親王無聲地嘆了口氣:“以二十五條性命換得那慕允逃脫,只不知這主使的人居心如何,慕氏多年統兵,兵法精要盡在一門,屺爾戊爲患天朝邊界多年,慕允逃入其境內,若與其勾結,終有一日會成我朝社稷心腹大患。
睿親王輕描淡寫地道:“既然連七弟一手調教出的東營精銳都攔不住此人,此人大約是命不該絕。”
豫親王淡然一笑,反問:“難道六哥居然是信天命之人?”
睿親王哈哈一笑,道:“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漫不經心伸手執壺,揚聲喚人,“來呀,酒冷了,重新溫過,換大杯來,今日我要與七弟痛飲一回。”
豫親王起身道:“謝六哥的好酒,愚弟不勝酒力,已經醉了。唯有改日再領六哥所賜,今日向六哥告罪,愚弟還有些雜事,要先向六哥請退。”睿親王亦不甚挽留,送了他出去。
睿親王迴轉水閣中後,摒退衆人,自己提了壺,將那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飲盡,過了良久,方纔似自言自語:“老七這招敲山震虎,所爲何意?”
孟行之落足無聲地從那架紅檀描金繪山水人物的紫紗屏後踱出來,說道:“王爺這‘敲山震虎’四字說得極妙,依在下淺見,這豫親王所來就是爲了敲山震虎,他明明疑心是王爺派人救脫了慕允,所以原原本本將事情講與王爺聽,意思是,他已經知曉了王爺的舉止,警告王爺不得輕舉妄動。”
睿親王沉吟不語,孟行之卻道:“在下要恭喜王爺。”睿親王目光閃動,孟行之道,“豫親王意在震懾王爺,好令王爺有所收斂。他既忽然有此舉,便說明王爺那招殺着,可算走對了。”睿親王道:“此人對老四忠心耿耿,他必是有所顧忌,所以纔來警告我,看來他應該也知道那招殺着,是出於我的佈置。”
孟行之微笑道:“知道又有何用?殺着之所以爲之殺着,便是明知是柄鋒利無比的利刃,對方卻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以身相迎。”他聲音極輕,卻字字入耳,“王爺,終不枉慕妃之死。”
夜深露重,月色越發分明,清華如水,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睿親王飲多了,覺得酒意突沉。玉欄杆外是一圍芍藥,人間四月芳菲盡,欄外的花已經開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風吹拂,正好落在他衣袖間,他伸手拈了起來。她總是愛簪芍藥,有一種芍藥花叫“金線銀雪”,潔白花瓣上撒着金絲,簪在堆烏砌雲般的發間,極是嬌豔。
“六哥。”她自幼便是如此稱呼他,臉上幾乎沒了半絲血色,只道,“我去。”極輕的兩個字,從她脣中吐出,卻似有千鈞重,剎那間壓得他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本能地側過臉去,只見她蟬翼鬢側一朵芍藥,怒放似她曾經的笑顏。
那一句那樣殘忍,卻不得不問:“你去?你知道將來是什麼?”
她臉上恍惚是笑意:“我知道,可是爲了六哥,我願意。我知道毅親王身邊,六哥一直沒有得力的人,如今他來求親,正是難逢的機會。”
還是十五歲的時候,她不過十二歲,自己帶了她溜出慕府,去大明寺看芍藥花會。她青衣束髮,扮作是自己小廝的模樣,混出中門來,那一顆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直到上了馬,她忽然伏鞍放聲大笑,自己又惱又怒,叫了她的乳名,問:“臨月,你笑什麼?”她策馬兜轉過來,離得那樣近,癢癢的就在耳下,呵氣如蘭,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清亮悅耳:“六哥,原來你比我還害怕。”
他哼了一聲,轉開臉去,其實他並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慕氏世家巨族,家教最嚴,自己雖對慕大鈞執弟子禮,畢竟是皇子,一旦出了紕漏,慕大鈞並不會過分責罰自己,可是隻怕她會受父親嚴飭。半大的少年,這種話不願對人明言,只是板着一張臉,做出一種老成的樣子,說:“反正我不是害怕。”
慕臨月扮個鬼臉,她眉目間猶有稚氣未脫,已經隱約可以看出少女甜美的風華,回眸一笑,那眼波盈盈,如能醉人。他脫口說:“你可不能再笑了。”她一雙長睫似蝶翼般忽閃忽閃,問:“爲什麼呀?”他說:“你一笑,人家就會看出你是個女孩子。”她說:“那我不笑了。”一語未了,又禁不住盈盈一笑,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無限嬌俏。他無可奈何,只得板着面孔說:“人家若是看出你是個女孩子,會連累我的,我可不帶你去了。”說着作勢欲舉手策馬揚鞭,她急急抓住他衣袖,連聲道:“六哥,六哥,我不笑了便是。”
大明寺香客如涌,人山人海,趕會的、燒香的、賣香表的、賣吃食的、僱轎的、趕驢的……鬧轟轟就如同炸鍋一樣,她一雙眸子明若點漆,新奇地顧盼不己。他怕與她被人潮擠散,再三叮囑她拉着自己的衣袖,他們擠進寺去,擠出了一身大汗。殿中人更多,金身寶像尊嚴,無數的人匍匐下去,虔誠下拜。佛前的鼎中香表堆積如山,烈焰熊熊,騰起無數香菸,薰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隔着繚繞的香火,她好奇地問:“六哥,他們都在求什麼?”
他其實也不知道,隨口答她:“求財求福,總是求他們沒有的東西吧。”
她的眼睛那樣亮,彷彿有星光璀璨:“那我不用求了,我什麼都有。我有疼我的爹爹,還有哥哥們,還有你。”
聽她將自己與她的親人們並提,他心中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觸,口中卻說:“若是我不帶你來,你準不會說得這樣好聽。咱們去看芍藥。”
大明寺的芍藥久負盛名,歷年的芍藥花會,更是西長京一盛。通城的人不過借看花之名,到寺中游玩,其實是趕廟會的意思。真正去看芍藥的,除了秀才文人,便是些讀過幾卷書、一心附庸風雅的富沽之流。他們徑直往寺後去,一路行去,遊人果然漸稀,誰知到了芍藥圃外,卻被寺中的和尚給攔住了。道是城中首富陸家的女眷今日前來賞花,故而摒盡一切閒雜人等。
定湛九歲即封親王,自幼皇父寵愛無比,十餘年來,從來未嘗被人稱爲“閒雜人等”,吃過這等閉門羹,見那幾個和尚嘴臉勢利,神色無比倨傲,心中頓時大惱。但轉念一想,這些和尚蠢頭蠢腦,如果動起手來,自己雖不一定吃虧,可是也難護得臨月周全。何況自己與她是偷偷溜出來的,如果一旦真鬧起來,被人識破身份,總不是好事。
慕臨月亦怕他生氣,輕輕扯扯他的衣袖,道:“六哥,咱們還是別硬闖了。”
隔着花牆上的檳榔眼,可見圃中花盛似海,如錦如繡。就此回去,可真讓人不甘心,他心念一轉,當下便有了計較,順從地答應了一聲,同她轉身就走。走出了許遠,環顧左右,見無人注意,便道:“跟我來!”兩個人順着那牆七拐八彎,一直走到山房之後僻靜處。這裡已經是花圃盡頭,甚少人來,牆外有一株極大的老榆樹,足有合抱粗,枝椏橫斜,綠葉如茵。他轉頭問慕臨月:“你會不會爬樹?要不然我揹你上去。”
慕臨月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此事十分有趣,早就躍躍欲試:“可別小瞧了人,慕大將軍的女兒,別說爬樹,一樣可以上戰場殺敵。”說着便捲起衣袖來,露出一截凝霜皓腕,那腕上籠着一隻白玉釧,膚色與玉色皆白瑩無比,幾乎辨不出哪是腕,哪是玉釧。她改了男裝,可忘了取這隻釧子下來,此時捋起袖子才發覺。“哎呀”了一聲,說:“這還是外祖母給的,可別碰碎了它。”將釧子捋下來,掖入了腰帶中。她體態輕盈靈巧,果然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槐樹,坐在橫枝上,招手叫定湛:“六哥!”
定湛動作更是利落,左足在槐樹上輕輕一蹬,右手已經拉住一根樹枝,借力彈起,輕輕巧巧落在橫枝之上。慕臨月不由拍手叫好:“六哥這招‘小起手’比大哥使得還要漂亮。”定湛豎起食指在脣邊噓了一聲。慕臨月方覺自己忘情,幸得並無人聽見。定湛先躍下牆頭,站穩了便回身向她張開雙臂,慕臨月笑道:“可要接住了,不許摔到我。”便如一隻燕子般,從牆頭上翩然落下,誰知樹枝掛住了她的帽子,她一躍之下,在風中散開長髮如瀑。她雖膽大,從那樣高的牆頭上躍下,最後還是有絲害怕,不由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定湛只覺大力衝撞,卻緊緊抱住了不放手,往後連退數步,最後還是“咕咚”一聲抱着她坐倒在芍藥叢中,只覺柔香滿懷,四周紅的、粉的、紫的、黃的芍藥花,絢麗得像堆錦刺繡,團團簇簇,無數的花與葉轟然涌上,將他們深陷在柔軟的花海中。眼中在一片絢爛奪目的顏色裡,只能看見她近在咫尺的容顏,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芍藥,那樣清麗皎美,發流如雲。她的呼吸香而甜,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她眸子那樣晶瑩透亮,就像最飽滿的兩丸黑水銀。極遠極高處是湛藍的天,一朵雲緩緩流過,她的眼中也彷彿有了雲意,泛着難以描述的朦朧,他竟然不知道應該放手,她的頭髮掃在臉上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兩個極響的噴嚏。
這兩個噴嚏卻打壞了,立時便有人喝問:“什麼人在那裡?”
兩個人本來就心虛,養尊處優的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形。慕臨月慌道:“快走!快走!”定湛亦怕被人捉住,忙道:“我頂你上牆,你先走。”蹲身讓她踩在自己膝上,再上到自己肩頭,將她頂上牆頭。慕臨月在牆頭上遠遠看見三四個僧人往這邊來,心下大急,連嚷:“六哥快走!”定湛萬忙中還俯身折了兩大朵芍藥花,銜在口中,衝上前去,借勢在牆上連蹬兩步,躍上牆頭。兩個人順着那株大樹,一溜而下,定湛牽了她的手,一路疾奔。
兩個人一口氣跑出寺門,但見寺前人山人海,推搡不動,方纔住腳,慕臨月被他拉着一路狂奔,到了此時只是大口大口喘氣,連腰都已經直不起來。定湛又累又氣又好笑,將兩朵芍藥交到她手中,說:“就爲這兩朵花,可真不值得。”見她長髮散亂,回頭見那幾名追趕出來的僧人仍在不斷四處張望,心中一動,抽出袖中錦帕,道:“你快將頭髮束好。”慕臨月接過錦帕去,將長髮重新束好,拈着那兩朵花,嗅了嗅花蕊,悵然嘆了口氣:“這樣好看的花,竟然一點也不香,可見世上事不如意十居八九。”定湛道:“真是小孩子,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這又和世事如意不如意扯得上什麼干係?”慕臨月嫣然一笑,笑顏竟比她指間的花更美。定湛不敢再看,說:“走吧。”與她出來尋着了馬,上馬回慕府去。
歸去已是黃昏時分,她悄悄溜進二門,接應她的丫頭近香早急得團團轉,見她進來,忙攙住了她,說:“夫人問了幾遍,都要瞞不住了。”臨月正欲隨她走,忽想起一事來,伸手摸了摸腰帶,失聲道:“我的釧子不見了。”定湛本來已經走出好幾步開外了,聽見她這樣說,轉身見她臉色煞白,猜想只怕是落在大明寺了,忙安慰她:“不要緊,我替你去尋。”
過了幾日,終於有機會見着她,趁人不備告訴她:“我親自去花圃尋了兩遍都沒找見,說不定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她低聲答:“沒找到——也就罷了。”可是眼裡有種小女孩罕見的神色,讓人覺得無限惆悵。
【十】
是什麼時候,扯住他衣袖的小女孩就長大了?
那一日他與慕元在後園裡比試射圃,遠遠望見她由近香陪着打橋上過,一襲鵝黃單衫,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撞進眼簾時,嬌嫩得令人微微心疼。及笄之後與他相見的機會就幾乎已經沒有了,這樣偶然撞見,亦是規規矩矩行禮:“見過六哥。”
她手裡照例執着一柄水墨繪山水的白紈扇,遮去了大半面容,露出鬢側斜簪的一朵芍藥,花瓣嬌豔,在春風中微微顫抖,襯得一雙明眸依舊如記憶中靈動剔透,眼波盈盈一繞,彷彿春風乍起吹起無限漣漪。他只覺得心中“怦”地一跳,天地間涌起無盡心潮,盡融在她這一雙眸中。
他再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飲盡了,滿天月華如水,照見閣中自己身影映在紅氆氌上,孤零零無限悽清。
他轉過臉去,臉上浮起一抹微笑,對孟行之道:“既然老七已經忌憚那招殺着,本王索性成全他。”
孟行之道:“王爺亦不必急在一時,失了沉着反倒不好。”
他臉上仍是那種散漫慵懶的笑意:“咱們沉得住氣,有人可不一定沉得住氣。”
皇帝的萬壽節是五月十五,因爲還在守制,所以一切慶典從簡。饒是如此,還在四月裡司禮監就已經大忙特忙,預備賜宴遊冶等諸項事宜,偌大的行宮之中,何處領宴,何處歌舞,何處遊幸,都要一一佈置起來,直忙得人仰馬翻。誰知一進五月,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提前巡幸東華京,去東華京過萬壽節。
因京中夏日暑熱,歷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東華京的行宮避暑,至初秋方迴鑾西長京。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想是怕六月里路上溽熱,故而將避暑的日子提前了一個月,這下該豫親王着急了,因爲他統領駐蹕。此去東華京十來日路程,向來大駕走蹕道,宮眷則乘舟順着東江迤邐而下,文武百官、內衛御營,這浩浩蕩蕩的數千扈從,一路上的驛館行宮、蹕路橋樑、各處起坐、統統要勘察佈置,還要安排蹕警。
“時間太倉促,只怕難以預備,臣弟請皇上三思。”御前奏對的時候豫親王說道,“大駕總要萬安無虞。”
皇帝不知爲何十分固執,他說:“朕騎馬走,這樣快些。”停了停又道,“宮眷們坐船,慢些無妨。”豫親王遲疑了一下,皇帝又道:“朕意已決。”豫親王只得躬身領旨,待得退出來後,立時便命人去尋程遠。程遠平日
當差最是小意,見着他遠遠就行下禮去,口中道:“王爺萬安。”親藩體位尊貴,在百官之上,連首輔亦得下拜,何況御前一名小小內官。豫親王吩咐一聲:“起來。”程遠忙道:“謝王爺恩典。”就手攙了豫親王的肘,扶他在樹下石凳上坐下,又道,“王爺有什麼事情,只管叫人來吩咐奴婢就是了。”又命人去新沏來一盞茶,親手奉與豫親王。
豫親王適才在御前奏對的事情既多,繁雜冗煩,此時坐在翠鬱濃蔭之下,微風吹在袍襟之間,十分涼快,不覺神色一爽,又嚐了一口那茶,只覺得滿口生津,不由道:“果然會侍候人,不枉是老趙調教出來的人。”程遠賠笑道:“是王爺素日栽培。”豫親王道:“我倒也沒什麼事,只問問你,皇上身邊這陣子可還安靜?”程遠是何等的人物,立時就笑了:“王爺這話可叫奴婢聽不懂了。”
豫親王笑容一斂,冷冷道:“連你師傅都不敢在我面前裝樣,你倒敢試試看?”程遠急道:“奴婢不敢,奴婢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糊弄王爺。是師傅不讓往外頭說,可王爺面前奴婢絕不敢隱瞞——”他聲音低了低,“萬歲爺這幾天和慕姑娘,彷彿不大對勁。”
豫親王“哦”了一聲,問:“是爲了什麼?”
程遠想了一想,說:“奴婢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說句大不敬的話,倒像是慕姑娘不大高興,所以給萬歲爺臉色瞧。”這句話匪夷所思,只怕開朝以來,從無一個妃嬪敢給皇帝瞧臉色,何況一個身份曖昧的宮女。不過豫親王憶起那日驚鴻一瞥,她整個人便如冰玉琢成,隱隱有一種傲意凌人,分明不將世間萬事萬物放在眼中。說她敢倨傲至尊,他倒是有幾分信的。
程遠道:“萬歲爺對慕姑娘,那是沒得說的了,要什麼給什麼。可惜慕姑娘性子不太好,這幾天鬧上彆扭,萬歲爺慪氣,見着她就發脾氣,見不着更發脾氣。”他愁眉苦臉地說,“別說奴婢們幾個,連師傅都跟着發愁。”
原來如此,豫親王心中憂慮,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問:“那這次巡幸東華京,她是否隨扈?”
程遠道:“奴婢不知。”又補上一句,“一提慕姑娘,皇上就沒好臉色,師傅吩咐,叫不許惹萬歲爺生氣,所以奴婢們誰也沒敢問。”
這樣捱到了五月初三,第二日便要動身了,趙有智眼見實在拖不過去,晚間侍候皇帝更衣的時候,方硬着頭皮問了一句:“明天就要起駕了,奴婢們是不是都跟着去侍候萬歲爺?”皇帝近來脾氣暴躁,淡淡瞧了他一眼,說道:“我瞧你這差事是當得膩了。”
趙有智這幾日亦是動輒得咎,但他是從小抱大皇帝的內官,吃透了皇帝的性子,連忙恭聲道:“奴婢該死。”卻緊着追問了一句,“那就是奴婢們都跟着大駕?”皇帝說:“無關緊要的人讓她坐船。”明明還有幾分賭氣的意思,趙有智心中暗自好笑,恭敬應了個“是”。
皇帝起駕已經半日,宮眷的船隊才從上苑碼頭起錨。浩浩蕩蕩舟楫相接,無數錦帆樓船,首尾相接,夾雜着大大小小內官及御營護衛的船隻,迤邐達十數裡,緩緩沿着東河順流而下,頗爲壯觀。初夏時分水勢飽滿,河道寬闊,船行得十分平穩。兩岸綠堤上垂柳依依,遠處的墟里人家,近處的綠柳村廓,如一卷無窮無盡的圖軸,在艙窗外緩緩鋪陳開來。
如霜既非妃嬪,本無資格獨用一船,但內府總管還是另眼相待,撥了一座樓船與她乘坐。她用慣的兩名宮女原是御前的人,今日一早皆隨大駕走了,於是華妃臨時指派了兩名宮女到這邊船上照應。如霜今日起得甚早,待得上船來,舟行平穩,午後日長人倦,於是在艙中好生睡了一覺,待得醒來日已西斜。
她亦不喚人,自取了障面的泥金芍藥花樣紈扇,用繫着杏色流蘇的象牙起棱扇柄,撥開艙窗上的綃紗簾幕,向窗外眺望。但見江面上倒映餘暉,如萬條金蛇狂舞,粼粼耀眼欲盲。首尾皆是依次而下的樓船,無數幅斜欹錦帆迎着夕陽,絢麗奪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帶,垂柳依依,便是帶上堆繡的細巧花樣,緩緩從眼前往後退卻,望得久了直叫人眼暈。
“原來姑娘醒了。”
很清脆的嗓音,如霜懶懶回首一看,原是那兩名臨時指派到船上的宮女的其中一人,名喚撿兒。撿兒十分殷勤地道:“我去打盆水來,讓姑娘重新勻面。”精心描畫的眉目,在妝鏡中漸漸清晰起來,撿兒替她重新梳過了頭,拿柄手鏡替她前後交映,誇道:“姑娘頭髮真好,這樣黑,又這樣濃。”在家的時候,梳頭例來是小環的差事,每次梳完了,總要這樣舉着手鏡,倒映在妝鏡中讓她自己看。
鏡中倒映着一點水光離合,濃如烏雲的發間插戴赤金鳳釵,鳳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綴明珠,下綴金珠爲絡,細密的金珠絡沙沙地在鬢側搖曳。端詳得久了,彷彿適才暈船一樣,亦覺得眼暈。手邊擱着兩隻紅檀木羅鈿大匣,裡頭滿滿的全是珠翠,自入宮後,她一度甚是喜歡這些東西,皇帝曾命內庫盡搜所貯精華,送到她那裡去。此時她打開匣子,隨手拈了桂圓大的一顆珍珠,就着黃昏時分艙中晦暗的光線看了一看。撿兒誇道:“這顆珠子真是好,奴婢雖是侍候過皇貴妃的人,都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這麼渾圓的珍珠。”
如霜並不言語,舉手輕揚,不待撿兒驚呼出口,眼睜睜瞧着她已將那顆珍珠擲出窗口,撿兒和身去搶,哪裡還搶得到。只聽“咚”一聲輕響,珍珠已經落入江中,但見碧波滔滔,白色的一點珠光迅速沉下去,轉瞬就不見了。這樣的稀世珍寶,宮中亦不多見,誰知她就這樣隨手如拋廢物,毫不惜之。撿兒一時驚駭得連話都不敢多說。如霜漫不經心,撿點匣中那些珠光熠熠之物,又隨手拈起塊玉佩來,那玉色膩白無瑕,鏤刻精美,下頭還結着同心雙絛。撿兒怕她又要往江中擲去,忙關上窗子。如霜見她關窗,亦不言語,將那塊玉佩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伸手說:“這個賞你。”
撿兒自從登船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她說話,聲音粗嘎難聽,將撿兒唬了一跳,半響才忙賠笑道:“謝謝姑娘賞,這樣貴重的東西,奴婢不敢受。”
如霜定定地瞧了她一會兒,口中終於吐出兩個字:“開窗。”撿兒又嚇了一跳,忙道:“姑娘,姑娘,奴婢收下便是。”接了過去,又施了一禮,“謝慕姑娘賞。”
如霜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起身走到窗畔,隔着綃紗簾幕,可以遠遠望見堤岸上有馬隊疾馳,那是扈從大駕的御營軍,從蹕道奔馳來往至此互傳訊息。撿兒見她望着江岸上的御營騎隊出神,賠笑道:“不知道大駕行得快慢,已經走到第幾站?不過宮眷都在船上。”如霜懶得答理她,尤其最後一句畫蛇添足,拿着扇子抵在下頦兒上,只是默默地計算着路程。蹕道皆是十二里爲一站,每站都預備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便又是一座行宮。簇擁大駕而行的有隨扈的文武百官、御營官兵數千人,浩浩蕩蕩全副儀杖,每日亦只能行數十里。只怕今晚天黑前只能趕到樂昌行宮駐蹕。
船行雖是順水,但江流宛轉,比蹕路要繞得遠許多。好在樓船舒適,晚間各船泊下,首尾相聯即成行宮,宮眷們皆是宿在船上。眼見天漸漸晦暗下來,起首的領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掛起一串明燈,旋即吹起號角來,聲音極悶但傳得遠,可達數裡。跟着後面一艘船亦吹起號角來,這樣一聲遞一聲往後傳去,便有御營的小舟划向後方去照應。無數鐵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鐵索套住前船船尾的鐵拴,再搭上跳板,每條船就這樣被聯在一起。夜色漸濃,各船上艙中的燈火漸次明亮起來,像一條燈的巨龍,靜靜臥在水面上。遠遠望見樓船裡燈火通明,便如剔透的瓊樓玉宇一般,一層一層都是璀璨的光,倒映在江面上,像無數流星劃過水中,流光斂灩,有宮女內官提着燈籠從跳板上姍姍而過,那星便是極大的一顆,戛然劃過繚亂的星幕,風吹來碎成更細微的萬點星子,在波浪尖上躍躍流動。
如霜晌午後睡得久了,此時並無倦意,夾堤兩岸亦是無數點星光漸漸散開去,有些蜿蜒成一條火把的長龍,那是巡夜的御營,與往來的蹕道傳訊兵卒,蹄聲隆隆裡夾雜着清脆的鸞鈴聲聲,在曠野靜夜中聽得格外分明。
撿兒與另一名宮女慄兒收拾了牀榻,展開薄羅被,替她放下其色如煙的鮫紗帳,取扇將帳中細細趕了一遍,確無小蟲蚊子,方掖好帳子,出來對如霜道:“姑娘今天一定倦了,況且已經起更了,江上夜涼風大,姑娘還是早些歇着吧。”
如霜正極力從雜沓的蹄聲中分辨那鸞鈴聲聲,兀自出神,撿兒素聞她性子有些古怪,不敢再多說,替她挑亮了燈,就和慄兒默默退到外艙去了。如霜聽那鸞鈴聲漸馳漸近,鈴聲清脆悠遠,隔得再遠亦能聽得清清楚楚,唯有紫金所鑄鸞鈴方纔有這樣的脆響。她心如輪轉,一剎那翻過好幾個念頭,聽那鸞鈴漸行漸近,分明已經就在堤岸上離自己的座船不遠處,她拿定了主意,“哧”一聲吹滅了燈,卻也並不動彈,靜靜坐在桌畔。
這晚沒有月亮,倒是滿天的好星,隔着窗上的綃紗,星光黯淡映入艙中,一切都在朦朧的黑暗裡勾出個邊廓。高的是櫃子,矮的是案几,手邊桌上擱着一隻細白瓷花瓶,裡頭拿清水供着的是數枝翠柳,還是登舟前她隨手在碼頭畔折的。那柳葉清雅的一點氣息,和着自己衣袖間的薰香,幾乎淡得嗅不出來。但沐在這樣的夜色裡,一切都柔和而分明起來,連同心底那些敏感不能觸及的思緒,一一都清晰地浮了上來。何去何從,並不是她能做得了主。曠野星空萬里,舷下浪聲輕吞入耳,一切的人聲都遙不可及,江風清涼鬱郁,帶着水意的微冷,吹拂垂着的綃紗簾幕,一重重的紗簾在風中忽而鼓揚,像翻飛着的輕薄蝶翼。過往那些慘痛而血淋淋的驚悸,終於有了片刻的退卻。
就在她失神的這一剎那,窗外忽然有高大的人影一晃,分明是個男人的身影。內官應該有冠帶,外間那人影倒映在窗紙上清清楚楚,此人並無冠帶,她一個念頭轉完,立刻張口大叫:“快來人,有……”
【十一】
那個“刺”字還未出口,舷窗之外忽然炬火大明,船上前後數十盞燈籠火把瞬間燃起,頓時映得江上江下火光一片,岸上亦有燈籠火把驟然亮起,燈籠太多太亮,隔着窗子如霜幾乎睜不開眼睛。只聽窗外“撲通”一聲,內官的嗓子既尖且細,在寂靜夜中分外刺耳:“刺客跳江了!抓刺客!快來人啊!刺客跳江了,快抓刺客……”跳板上步聲雜沓,舷板下爲中空,腳步聲聽上去更多更亂,岸上人馬喧嘶,無數燈籠火炬向這方涌來,只聽得“撲通撲通”連聲水響,想是御營的官兵跳下江去追捕刺客。
外頭人語喧雜,緊接着響起倉皇的叩門聲:“慕姑娘!慕姑娘!”正是宮女慄兒的聲音,不聞她答話,外頭的人似是着了急,用力踹開艙門,十餘盞燈籠一擁而入,艙中頓時明亮如白晝。見她好端端地坐在那裡,爲首的內官似是鬆了口氣,說道:“姑娘受驚了。船上鬧刺客,御營的人已經下水去追捕了,請姑娘放心。”
如霜識得此人是華妃宮中的首領太監廖存忠,當下並不答理,慄兒道:“真真嚇煞人了,好在姑娘還沒睡。”
如霜命撿兒取了蠟釺來,重新點燃桌上的燈,執了那小銀燭剪,親自剪亮了燈芯,方纔慢條斯理地道:“這樣熱鬧的晚上,我可捨不得睡覺。”
廖存忠素聞她性情古怪,躊躇一下正打算請退,外頭已經通傳華妃來了。廖存忠迎了出去,只見前導的四盞鎏銀八寶明燈漸行漸近,夜間風大,華妃繫了件大紅斗篷,更顯風姿綽約,由宮女內官簇擁着款款而至。華妃扶着廖存忠的手肘進得艙來,如霜素來不理會宮規禮儀,端然坐在那裡,無動於衷。華妃倒若無其事,說道:“真沒想到出了這種事,我一聽說就趕過來了,好在沒有傷到人,這刺客實在是膽大包天,也不怕凌遲處死,株連九族。”
如霜素來不愛說話,手中執着那柄泥金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華妃見她不理不睬,雖然生氣,但不願與她計較。正在此時,外頭進來名內官,跪下稟奏:“啓稟娘娘,刺客抓到了。”
刺客因嗆水太多已經淹死了,御營的人撈起的只是屍首。無數火把照着那溼淋淋蜷曲的身軀,有人將刺客的臉扳過來,炬上火焰被風吹得呼呼直響,那光也忽明忽暗。華妃雖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卻猶是一陣噁心。這樣身份不明的男子是如何混上宮眷所乘的樓船,實在令人費解,所以遍搜刺客全身,結果只找到一塊玉佩,內官忙呈與華妃。
華妃見那玉佩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膩白無瑕,鏤刻一片傾卷荷葉,葉下覆一雙鴛鴦,雕工極其精美,底下結着同心雙穗。那絲穗雖早被江水浸溼透了,亦並未褪色,端端正正一雙萬年如意同心結,這種結法極有講究,民間是不許用這種“萬年”花樣的。華妃見那玉佩底下繫着這樣一個結子,更兼那玉質雕工精美無匹,這樣東西出自內府無疑,便叫廖存忠:“去查檔,看這是哪個宮裡的東西。”
如霜此時方閒閒地道:“不必了,這是我的東西。”
華妃道:“慕姑娘的東西,爲何在刺客身上搜了出來?”
如霜漫不經心地道:“這就要問撿兒了,這玉佩我下午賞給她了。”如霜臉上微帶譏誚之色,華妃見她神色鎮定,便喚過撿兒來盤問。
撿兒早就面無人色,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華妃道:“你就是撿兒?這東西如何到了刺客手中?你老老實實告訴本宮。”撿兒嚇得渾身瑟瑟,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華妃道:“你不願說也不要緊,我自然有讓你說的法子。”說完立刻命人去取籤子來。
撿兒早聽說過竹籤釘指之刑,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哭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這玉佩是慕姑娘給我,叫我交給張勝寶,說張勝寶自然知道給誰。”
華妃問:“誰是張勝寶?”
撿兒道:“是御膳房裡打雜的一個內官,他每日要買菜,我們總託他往行宮外捎東西。眼下在船上,也只有他們廚船上的小艇可以靠岸。”
華妃轉臉望向如霜,見她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置若罔聞。於是吩咐廖存忠:“去傳張勝寶來。”
張勝寶沒能傳來,廖存忠旋去即返,臉色十分難看:“娘娘,張勝寶適才畏罪跳江自盡了。”
華妃似是十分意外,又望瞭如霜一眼,道:“如今人證物證皆在,只能先委屈慕姑娘了。”吩咐將撿兒與慄兒都帶走,另換人來陪伴如霜,又命將如霜的樓船嚴加守衛,不許任何人進出。華妃道:“先委屈姑娘一夜,明日一早,本宮就派人去稟告皇上,如何處置,但憑聖意聖裁。”說着起身道,“姑娘先歇着吧,橫豎明天皇上就知道了。”
如霜此時方纔開口道:“只怕我活不過今夜。”
華妃臉色一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霜站起來,以扇柄撥開綃紗簾幕,眺望窗外不遠處岸上的點點火炬:“我今晚若是死了,明日皇上問起來,你們只要說我是因姦情敗露羞愧自盡,便可推得一乾二淨。這一套連環計,先是誣我與人有奸,再來從容取我性命,最後一步當然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回首凝視撿兒,“三個人證已經死了兩個,你難道不害怕麼?”
撿兒本來跪在那裡猶未起來,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地上。
華妃急怒交加,冷冷道:“你這話含沙射影,是說今夜之事乃是本宮誣陷於你了?”
如霜並不答話,轉開臉去。華妃氣得滿臉漲紅,廖存忠見機不對,立刻道:“娘娘,不如即刻派人回奏皇上,恭請皇上聖裁。”華妃猶未說話,外頭一聲接一聲的通傳進來,內官聲音清清楚楚地回奏:“娘娘,豫親王請見。”
華妃十分意外,豫親王本是隨在大駕左右,黃昏時分還有驛報來,知會衆人皇帝已駐蹕樂昌行宮,統領蹕警的豫親王自然應該在樂昌,如何會夤夜至此?何況雖在船上,亦爲行宮,夜色已深,親王不便擅入有宮眷的樓船。華妃聽說他來了,料是奉旨前來的,只得事出從權,命人放下簾子,隔簾召見。
隔着紗簾,影影綽綽見到豫親王行禮,聲音如常從容:“定灤失職,致有刺客驚動鳳駕,請華妃娘娘恕罪。”因爲他統領御營,所以先生此語。華妃倒是家常的語氣,十分客氣地道:“請七爺坐。”又道,“七爺來得正好,這刺客身份可疑,本宮正要派人去請旨追查。”
豫親王十分從容地道:“皇上放心不下宮眷的船隊,所以一到行宮,命定灤過來看看,沒想到真出了事。”
說是放心不下宮眷的船隊,只怕放心不下的只是一個人罷了。華妃心中一酸,語氣還是極力的平靜:“七爺是奉旨來的,那更好了。我雖然暫理後宮,但此事牽涉到旁人,是非曲直,到了七爺手裡,一定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命廖存忠將刺客身上搜出鴛鴦佩及撿兒口供之事,皆向豫親王稟明。廖存忠口齒伶俐,說得活靈活現,豫親王很仔細地聽了一遍,直到最後廖存忠都說完了,方問了一句:“最先發現刺客的是誰?”
衆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纔有名內官回奏道:“是慕姑娘先叫起來,說有刺客……”
如霜嗓音獨特,適才靜夜中大聲呼叫,聽到的人並不少。華妃心裡一沉。豫親王道:“既然如此,玉佩之事定然另有隱情。事涉宮闈,本王明日請旨聖裁。”說完起身請退,一禮未畢,方擡起頭來,忽見簾後伸出一隻纖美白皙的素手,猶未反應過來,已見那手撥開垂簾,重簾後有人翩然而出,向他斂衽爲禮,一雙千尺寒潭似的眸子,既澄且淨,在燈光下流轉不定:“王爺,請王爺即刻帶如霜去見駕。”
豫親王萬沒想到她會從簾後走出來,更兼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只覺得心下一震,躊躇難答。
如霜道:“王爺睿智,自然已經明白今夜之事,乃是旁人設計如霜的圈套。人心險惡莫測,如霜愛惜性命,自覺朝不保夕,斷不能再留在此地任人宰割。請王爺將如霜與宮女撿兒一同解往御前,恭請聖斷。”
華妃亦被她的舉止駭了一大跳,待聽她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急怒交加,霍然起立,隔簾怒斥:“慕如霜,你此等言語乃是何意?”
如霜不言不語,只是凝視着豫親王。豫親王從未被一名女子這樣逼視,不便與她目光相接,只得轉開臉去。便就在這一瞬間,跪在地上的撿兒忽然叫道:“華妃娘娘,我替你誣陷慕姑娘,沒想到你卻言而無信,意欲殺人滅口,橫豎是個死,我化爲厲鬼也不放過你。”說完破窗撞出,“撲通”一聲投入江中。華妃驚恐萬分,幾乎要昏厥過去,簾後數名宮女連聲急呼:“娘娘、娘娘……”華妃顫聲道:“快!快抓住這賤人。”她心中清楚,若是撿兒一死,自己百口莫辯,隔簾望去,但見如霜淡然佇立,豫親王已經急步至艙外舷板之上,早有御營的官兵下水去撈救。
華妃亦顧不得禮法,掀簾疾步而出,江面上御營小艇來去,舉着燈籠火炬撈人,江流湍急,那撿兒一入水中,卻再也不曾浮起。漸漸過得小半個時辰,華妃全身發冷,扶着宮女立在那裡,不言不語。如霜款步上前,望着黑沉沉的江面,漫然道:“看來又死了一個。”華妃回首望去,只見燈下她面色似玉,眉目如畫,姿容清麗難言。華妃卻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聲音裡透着恨意:“你這招好毒。你會有報應的——你終有一日會遭報應的。”
如霜的聲音極輕,幾乎除了她自己,再無第二個人能聽見:“會遭報應的人不是我,該遭報應的人,一個也逃不過去。”言畢嫣然一笑,她自入宮來從未笑過,此時展顏一笑,如荷之初放,亭亭淨恬。剎那已橫過紈扇,遮去大半面容,華妃幾乎以爲是自己恍惚看錯,她已經轉身緩步退開去。
豫親王見撈救無望——縱撈上來定也是屍首了,於是折返艙中。如霜斂衽爲禮:“請王爺爲如霜做主。”華妃面色灰敗,幾欲落下淚來,道:“七爺,如今我百口莫辯,唯請皇上聖裁。”豫親王略一沉吟,道:“臣弟遵命。”他既用此稱謂,便是以皇弟身份處理家務事,雖在禮制上仍欠妥當,亦算勉強從權。
夜已三更,如霜出得舷艙來,只覺得江風清寒,吹得她身上那件平金繡百蝶斗篷撲撲亂飛,如霜不覺攥緊了頸中系的閃金長絛。內官手中一盞琉璃明燈,替她照着腳下的跳板。如霜擡起頭來,見堤岸上御營簇擁着一輛青篷馬車——雖是宮人日常乘的車子,火把簇擁下看得分明,豫親王早已經上馬,等候在車側。
江灘上碎石磷磷,走得自然極慢,好容易到了車前,內官俯下身去,她卻並沒有循例踩着內官的背上車,反倒輕聲道:“攙我一把就成了。”侍候車駕的內官誠惶誠恐,伏在那裡說:“奴婢不敢,奴婢應該侍候姑娘上車。”
如霜淡淡地道:“你是侍候人的奴婢,我也是侍候人的奴婢,有什麼敢不敢的。”那內官方應了個“是”,起身來在她肘上用力託了一把,她體態輕盈,已經踏上車去,宮女高高掀起車帷,讓她在車中坐好,方放下了帷簾。
車前本懸了一對明角風燈,碎石路上車聲轆轆,隔着薄錦車帷望去,那兩盞燈亦搖搖晃晃,彷彿一雙發着光的風鈴,幾乎可以聽見清脆的鈴聲搖曳——如霜定了定神,才知道並非幻覺。紫金鸞鈴的聲音脆而清亮,就在馬車左近,聲聲入耳。
沒想到竟是他來,原是她自己料得錯了,御馬方許用紫金鸞鈴,她卻忘了豫親王早蒙恩旨,賜用紫繮紫金鸞鈴。御營鐵騎高大的身影倒映在兩側窗帷上,星星點點的火把向前延伸開去,像兩條巨大的火龍,將她的車子夾在中間。透過象眼窗上細密的方孔,可以望見前方不遠處控馬握繮的豫親王。
他身邊親隨簇擁,無數的炬火照見他的身影面容,側影從容安詳,像這夜色一樣,有着一種寬廣到不可思議的突兀柔和,連於馬背之上握繮的姿勢,都與她記憶深處某個秘密的影像有着驚駭的類似。這樣靜的夜,只聽到火炬上火焰燃燒的“呼呼”聲,馬蹄踏過碎石的“嗒嗒”聲,還有鸞鈴清脆的“叮噹”聲……這些聲音裡夾着“撲通撲通”的異響,原來是她自己的心跳。
她將頭靠在窗帷上,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種刻意,每次輾過高低不平之處總有一種異樣的失落。隔着那麼遠,就像千尋的絕壁,明知永遠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藹蒼茫,那是她自己虛幻夢想的海市蜃樓,所以,此生永不可及。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臟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樣難過。
陪車的宮女問:“姑娘困了麼,還是躺下來歇歇吧。”她不能答話,心跳紊亂,每一次都重重撞在胸口,直撞得發痛,痛得連呼吸都沒有辦法繼續。豆大的汗珠從額際滲出,她咬破了自己的嘴脣,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陪車的宮女終於發覺了她的異常,急急地問:“姑娘,你怎麼了?”
她想摸索荷包中的藥,卻連移動手臂的氣力都幾乎沒有,宮女惶然不知所措,一把掀開車帷,急聲道:“快停車!王爺,慕姑娘不好了。”
耳中的一切聲音雜而亂,遠而輕,就像在夢中一樣。有明亮的光照進車裡來,有人在嗡嗡地說着話,她努力睜大眼睛,看到依稀熟悉的眼眸,心忽然往下一落,拼盡全力才發出細若遊絲的聲音:“荷包……藥……”
蠶豆大的綠色藥丸,散發着熟悉的淡淡寒香,塞入口中去,有水旋即灌入,她吃力地嚥下去。水甘甜清涼,彷彿一線冷泉,潺潺地自喉間流入體內。她漸漸地緩過氣來,心口的絞痛亦漸漸隱去,這才發覺自己大半個身子斜靠在宮女的肩上,一名千夫長手中捧着一隻緙金皮水袋,目不轉瞬地望着她,連豫親王都勒馬立在轅前,見她甦醒,只問:“還可以乘車嗎?”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他便不再多說,兜轉馬首命令衆人:“繼續趕路。”
宮女放下車帷,那高大的身影隨着火光一同被隔在了帷外,不能再被瞧見。鐵騎錚錚的蹄聲重又響起,她精疲力竭,在丸藥的效力下昏昏沉沉地睡去。
跟隨在豫親王馬後的一名千夫長遲晉然,乃是曾隨豫親王出征舍鶻的親信侍衛,年紀雖不過二十歲,卻因軍功卓著已經升到了千夫長。他長着一張娃娃臉,脾性亦稚氣猶存,策馬追上了豫親王,躬身舒臂仍將水袋系回豫親王的鞍後,一笑露出口雪白的牙,說:“病懨懨一個人,真不曉得皇上喜歡她什麼?三更半夜的,咱們這趟差事可真窩囊。”
豫親王回首望了他一眼,意在警告。
遲晉然被他眼風這麼一掃,撓了撓頭,說道:“王爺,我曉得錯了,關雲長千里送皇嫂,王爺您和關帝爺一樣,此舉忠心赤膽,可昭日月。”
豫親王回手一鞭抽在他馬上:“什麼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說,還不滾到前頭去探路。”
遲晉然吐了吐舌頭,拍馬直奔向前。
【十二】
還未到六月裡,清涼殿中已經用了冰。冬日徵用冰伕數千人至雲歌山上採下的巨大冰塊,沿驛道運至東華京冰窖中窖藏數月,此時起出來,由冰匠在其上雕琢出亭臺樓閣,人物山水,栩栩如生,方用金盤供了,奉在殿中取其清涼之意。
清涼殿築於水上,四面空廊迂迴,竹簾低垂,殿中極是蘊靜生涼。榻前金盤中的冰山亭臺漸漸融化,人物面目一分分模糊,細小的水珠順着那些雕鏤精美的衣線沁滑下去,落在盤中,泠泠的一滴輕響。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額頭涔涔的汗意,濡溼了幾縷頭髮,粘膩地貼在鬢側。
簾外已經有新蟬聲,斷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她半闔上眼睛,朦朧間又欲睡去。
還在家中的時候,繡樓外的芭蕉舒展開新嫩的綠葉,簾影透進一道道極細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鏡的澄磚地上,繡架上繃着月白緞子,一針一線繡出葡萄鸚鵡,鸚鵡的毛色極是絢麗多彩,足足用了三十餘種絲線,針法亦極爲繁瑣。偶然擡起頭去,隔簾望見火紅的石榴花,紅得像一團火似的,烙在視線裡,既使閉上眼睛,猶似乎能看見那簇鮮跳的紅。那樣的長日寂寂,花影無聲,閨中唯一的煩惱,卻是如何爲繡架上的鸚鵡配色。
來人步子極輕,走到榻前又慢慢停下,躬下身去,拾起落在榻前地上的素白紈扇,她驀然睜開眼睛,反倒將皇帝嚇了一跳,含笑說:“醒了?”語氣充滿憐惜,“看睡了一額頭的汗,我怕熱,你竟比我還怕熱。”如霜坐起來掠了掠髮鬢,薄綃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白手臂,臂上籠着金鑲玉跳脫,更顯得肌膚膩白似玉。她轉過臉去伏回榻上,似是仍要睡的樣子,皇帝說:“還是起來吧,傳過午膳就睡到現在,仔細停食。”他隨手握着她那柄素白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替她扇着,如霜卻忽然坐起,不由分說奪過扇去,“啪”的一聲擲在地上。這一下猝起突然,將侍立在簾外的趙有智都唬了一跳。
皇帝大怒,站起身來拂袖而去,急急走了數步,忽又停下來:“來人!”
兩名內官應聲而入,躬身待命,皇帝回身指着如霜,額上青筋迸起:“給朕賜她……”方說了這幾個字,但見她渾若無事,重又伏回榻上,側影極美,眸上濃密烏黑的長睫,彷彿一雙蝶翼微闔,無限慵懶之態。隔簾花影幢幢,映在她臉上。他忽然憶起最後一次往景秀宮去,宮女迎出來接駕,悄語回奏:“萬歲爺,皇貴妃睡着了。”他“哦”了一聲,放輕了腳步往槅中去,遠遠望見窗下榻上,她睡得正好,嘴角微噙着笑意,依稀讓人想見好夢成酣的一縷香甜。她永遠亦不會知曉他適才頒賜的硃諭,如果時光就此停佇,如果歲月剎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立在那裡,只不過數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此生再也無法逾越。
那是今生最後一次見到她,深秋澄靜的日影透過窗紗,映在她的臉上,溫暖而明晰的一點光,淡得像蝴蝶的觸鬚,觸手卻不能及。風吹過,花影搖曳,眼前的容顏依稀如同在夢中一般,那些迷離的光與影,都成了瞬息光華,流轉無聲。皇帝心中一軟,見兩名內官仍畢恭畢敬地立在當地,只得改口吩咐道:“賜淑妃吐爾魯新貢的葡萄一盤。”
還未到六月,新鮮的葡萄罕爲奇珍,吐爾魯一共不過貢來了兩小簍,除去青紫不均、路上壞爛,所剩已經無幾。趙有智心中暗暗好笑,待葡萄取來,親自接了過去,吩咐送葡萄來的內官道:“回去吧,順便告訴外邊,皇上今兒不出去了。”
午後有一次例行的廷議,因爲天氣漸熱,朝廷又在兩處用兵,事情冗多,所以每日早朝不論,晌午後的這次廷議所議之事亦多。內閣諸臣都聚得齊了,在素日等候傳喚的照房裡,有的三三兩兩,喁喁而談,有的吃茶,有的閉目養神,有的還在斟酌奏本。豫親王性子十分沉靜,曲膝坐在榻上,只是將厚厚的一沓摺子慢慢翻閱。天佑閣大學士程溥乃是三朝元老,在內閣中資歷最深,年紀最長。此時負手在屋中踱了幾趟來回,看一看角落裡的滴漏,見已經是申末時分,方停了步子,若有所思地道:“今兒皇上怕是又不出來了吧。”
話音還未落,已經瞧見簾子打起,一名內官進來,正是清涼殿執役的太監小東子,團團行了禮:“諸位王爺、大人,皇上今日不傳見了。”閣中靜了片刻,人人相顧,旋即響起輕微的嗡嗡聲,程溥見小東子施了一禮,便要退去,於是叫住他,問:“且慢,皇上是否聖躬違和?”
小東子遲疑了一下,似不知如何作答,程溥道:“昨日的大朝,傳免,今日的早朝,又傳免,到了此時,廷議又傳免,皇上若不視朝,總得有個理由。”他授太子太傅,乃是興宗皇帝臨終前指定的顧命之臣,誰知穆宗短命,自己這個太傅未能報答興宗皇帝的知遇隆恩之萬一,自責於心,痛悔難當。及至當今皇帝即位,他以大學士總領內閣事務,更是抱了鞠躬盡瘁以報聖恩的決心,所以督促皇帝有一種義不容辭之感。自從月前皇帝與內閣就如霜冊妃之事起了爭執,內閣因循祖制,堅稱罪籍之女不能冊封,皇帝卻一意孤行,繞過內閣直接命禮部將冊詔頒行天下,程溥氣得數日稱病不朝。等他“病癒”,皇帝卻開始疏於朝政,起先的時候,只是免早朝。傳了趙有智來問,他道:“萬歲爺素來體燥畏熱,諸位大人都知道,每天只有子時過了,夜裡靜下來,涼快一些才睡得着,所以早上未免起得遲。”程溥不能公然指責皇帝,只“哼”了一聲勉強接受。誰知皇帝漸漸更加疏懶,這幾日來,更是與閣臣們連個照面都不打了。
此時程溥越想越怒,不由得驟然發作,小東子見他怒不可抑,嚇得說話都結結巴巴了:“程……程……大人……奴婢是粗使的人,內頭的差事,奴婢一概不知道。”
程溥越發生氣,回過頭去望着豫親王,並不發一言,豫親王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此事終還是落在自己肩上,他無聲地嘆出一口氣,事態如此急轉直下,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送如霜至行宮的時候,皇帝將刺客一案揭過不提,亦未曾處置華妃。他心中還存了幾分指望,誰知一至東華京,皇帝便要冊如霜爲妃,任內閣如何反對,連他亦私下裡諫阻了數次,亦是毫無用處,眼睜睜看着冊妃的詔書明頒天下。
他招手叫過小東子,對他道:“你去和趙總管說一聲,請他回奏皇上,我今日有要事必得面見皇上。請他無論如何想個法子。”
小東子答應一聲,行禮告退,剛走到門口,豫親王又叫住他,想了一想,終於還是揮了揮手:“去吧。”
小東子一溜小跑回到清涼殿,卻見殿外肅然一靜,內臣皆退往殿階下花蔭底下,只有趙有智獨自坐在臺階上,抱着犀拂垂着頭,似乎藉着一點涼風在打瞌睡。小東子不敢打擾,想到豫親王的話,遲疑再三,還是徘徊上前去。
趙有智雖然看似朦朧欲睡,卻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小東子將豫親王的話附耳相告,趙有智眉頭微微一皺,掩口打了個哈欠,望了望湛藍的天色,喃喃道:“你去吧。”
殿內陰涼如水,唯聞冰融之聲,隔不久便“嘀嗒”一響,像是數盞銅漏,卻參差不齊。如霜似是無知無覺,翻身又睡,皇帝說:“我昨日去見華妃,是因爲皇長子生病,所以讓她去看看。不過說了幾句話,連她殿中的一盞茶都沒吃,立時就回來了。你這樣莫明其妙地與我鬧脾氣,也太不懂事了
。”如霜伏在那裡一動未動,只道:“你現在就去懂事的人那裡,不就成了。”皇帝岔開話道:“別睡了,起來吃葡萄吧。”如霜半晌不答話,皇帝自己拈了顆,剝去薄皮,放入口中:“唔,好甜,你不起來嚐嚐麼?”如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仰起臉來,皇帝只覺蘭香馥郁直沁入鼻端,她一雙溫軟的雙臂已經攬住自己脖頸,脣上馨香溫軟,輾轉間脣齒相依,皇帝只覺得呼吸一窒,唯覺她櫻脣柔美嫩滑,似是整個人便要在自己脣下融化開去,難捨難離,不過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她卻已經放開手去,趿鞋下榻,走到鏡前去理一理鬢髮,若無其事地回頭嫣然一笑,道:“倒真是甜。”
她執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長髮,脣角似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那執着牙梳的一隻手,竟與象牙瑩白無二,更襯得發如烏瀑,光可鑑人。皇帝只覺得豔光迷離,竟讓人睜不開眼去,如霜卻忽然停手不梳,輕輕嘆了口氣,螓首微垂。她側影極美,近來憔悴之容漸去,那種疏離莫測的氣質亦漸漸淡去,卻生出一種出奇的清麗婉轉。皇帝憶起慕妃初嫁,晨起時分看她梳妝,她嬌羞無限,迴轉臉去,那容顏如芍藥初放。他猛然起身,幾步走上前去抱住如霜,打個旋將她扔在榻上,如霜低呼了一聲,那尾音卻湮沒在皇帝的吻中。他氣力極大,似要將她胸腔中全部的空氣擠出,那不是吻,簡直是一種惡狠狠的齧噬。如霜閉上眼睛,卻胡亂地咬回去,兩個人都像是在發泄着什麼痛恨與怨怒,卻都不肯發出任何的聲音來,只是激烈而沉默地糾纏着。她的長髮繞在他指間,冷而膩,像是一條條細小的蛇信,吞吐着冰涼的寒意。他聽得見自己的鼻息,粗嘎沉重,夾雜着她紊亂輕淺的呼吸,整個人卻像是失了控制,有一種無可救藥般的絕望。
第一次亦如此般,有一種絕望般的自棄。
那是在樂昌行宮,已經是快天亮時分,豫親王忽送了如霜前來。他十分意外,披衣而起,豫親王只隔窗稟奏了寥寥數句,來龍去脈令他皺起了眉頭。如霜入殿來,一見了他,掩面而泣,皇帝素來厭惡女人哭泣,誰知她一頭撲入自己懷中,便如孩子般放聲大哭,倒令得他手足無措,過了半晌,方纔攬住了她。如霜哭得累了,只是蜷縮在皇帝懷中,過得良久方纔抽噎一聲。皇帝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只得順嘴哄她:“好了好了,朕知是委屈了你。”如霜擡起臉來,瑩白如玉的臉上肌膚極薄,隱隱透出血脈纖細嫣紅,掛着淚珠,更顯得楚楚動人,她雖然瘦弱,力氣卻並不小,用力在皇帝胸口一推。皇帝早料到她會動手,手上加勁,反倒笑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總成了吧?”
她緩緩低下頭去,下頦那樣熟悉而柔美的曲線,就是因爲那一低頭吧,自己如中了蠱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輕而淺,有着熟悉淡泊的香氣,彷彿能引起最隱密處的驚悸。他不能再想,只能放肆自己吻下去,在迷離而恍惚的這一刻,哪怕只是一場夢境,他也不能放手。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那些乾涸已久的記憶,那些龜裂成無數細而微的碎片,那些永遠不能再得到的馨軟,在這樣的脣齒纏綿間忽然寸寸鮮活,那是痛入骨髓的慘烈,亦是一種飲鴆止渴的絕望,他卻不能抵禦,只有絕望地陷進去,將一切都狠狠地撕裂開來,尖而痛的叫在耳畔響起,他在極度的痛恨與自棄中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只要心中不再那樣空落落地虛無,只要不再有那種被掏空了似的難受,只要有這一瞬間的忘卻。
哪怕是,毒藥也好。
每當狂熱過後,總是更深更重的失落,倦得人睜不開眼來。他無比厭棄,可是卻又放不開。自從慕妃死後,漫漫長夜成了一種酷刑,如果她入夢來,如果她不入夢來,醒來時枕畔總是空的,帶着一種寒意徹骨。他曾將後宮視若無物,可是她終於回來了,活着回來了。但醒來變成了更殘忍的事情,夜裡朦朧的一切,到了早晨都成了清晰的殘酷。幸而如霜從不在天明之後依舊逗留,她總是比他起得早,在他還沒有清醒的時候離去,只餘下滿榻若有若無的一縷香氣,讓他覺得恍惚如夢。
只是早朝,早朝總得卯初起身,趙有智數次喚他醒來,他大發了一頓脾氣,趙有智便不再敢貿然。他疏懶地想,其實不上早朝亦不算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內閣譁然了幾天,遞上來一大堆諫勸的奏摺,看他並不理會,只得妥協地在每日午後再舉一次廷議。
萬事皆在帝王的權力下變得輕易,可是爲什麼忘卻一個人,卻只能依靠記得,依靠那樣殘忍那樣無望的記得。
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間被時光風化成沙,粒粒吹得散盡,再也無法追尋,他身心俱疲,闔上眼便沉沉睡去。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去,隔着窗紗,殿中的光線晦暗下來。大疊積下的奏摺還放在案上,特急的軍報上粘着雉毛,那羽毛上泛着一層七彩亮澤,彷彿新貢瓷器的釉色,發出薄而脆的光。
豫親王回首看看銅漏,眸中亦如半天的霞光般,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十三】
夜深了,四下裡寂靜無聲。極遠處傳來“太平更”,三長一短,已經是寅末時分了。殿中並沒有舉燭,西沉的月色透過窗紗照進來,如水銀般瀉了一地。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涼而薄的錦被覆在身上,如同繭一般,纏得她透不過氣來。心狂跳如急鼓,她無聲地喘着氣,過了半晌方纔摸索到藥瓶。她急切地將藥瓶倒過來,發抖的手指幾乎拿捏不住,好容易傾出一顆藥丸來,噙到口中去。呼吸漸漸平復,沉鬱的藥香在口中濡化開去,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經濡溼了衣裳,她虛弱地重新伏回枕上,掌心微冷,無力地垂下手去,藥瓶已經空了。
身後是皇帝平而穩的呼吸,如果不是夜這樣安靜,淺得幾乎聽不見。這種她最厭憎的聲音,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就令她再也壓抑不住心底深處的煩惡,連帶着對自己亦恨之入骨,此時胃中泛起酸水來,只是覺得噁心作嘔,每次吃完藥後,總有這樣虛弱的一刻,彷彿四肢百骸都不再屬於自己,連身體都虛幻得輕軟。她靜靜地躺了片刻,終於有了力氣,無聲無息地離開牀榻,藉着淡白的月色,可以看見自己平金繡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線繡蓮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樣的細膩青色,那蓮花裡就盛開出一朵青白來。她垂下眼去,這世上再也無皎皎的潔白無瑕,哪怕是月色,透過數重簾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的像一支將熄未熄的燭,朦朧得連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淺淺幾筆。她落足極輕,幾乎無聲地穿過重重的帳幔,守更的宮女還在外殿的燭臺下打着盹,她立在那裡,隨手拿起案臺上的燭剪剪去燭花。這樣悶熱的夜裡,連小小的燭光亦覺得灼人難忍。燭芯間一團明亮的光蕊,彷彿一朵玲瓏的花兒,不過一剎那,便紅到極處化爲灰燼。
燭光明亮起來,宮女一驚也醒了,並沒有言語,輕輕擊掌喚進人來。來接她的是清涼殿的宮女惠兒,取過斗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擋住。夜雖深了,仍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都沒有。出得殿來,一名內官持燈相候,見她們出來,躬身在前面引路。迴廊極長,雖然每日夜裡總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燈光朦朧在前,替她照見腳下澄青磚地,光亮如鏡。如霜突然覺得可笑起來,這樣靜的夜,這樣一盞燈,在廊間迤邐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飄泊來去,悽淡無聲。
清涼殿中還點着燈,內官與宮女皆候在那裡,她說:“都去睡吧。”扶着惠兒進閣中去,惠兒替她揭起珠羅帳子,她睏倦已極,只說了一句,“藥沒了,告訴他們再送一瓶來。”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竟然睡得極好,醒來時紅日滿窗,她剎那間有一絲恍惚,彷彿還是小女兒時分,繡樓閨房中,歇了晌午覺醒來,奶孃在後房裡揀佛米,四下裡寂然無聲。唯見窗隙日影靜移,照着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潔白挺直如玉,香遠宜清。她拈起一枝花來,柔軟的花瓣拂過臉側,令人神思迷離。窗上凸凹的花紋透過薄薄的衣衫,烙在手臂上,細而密的纏枝圖案,枝枝葉葉蔓宛生姿。翠蔭濃華深處隱約傳來蟬聲,彷彿還有笑語聲,或許是小環與旁的小丫頭,依舊在廊下淘氣,拿了粘竿捕蟬玩耍。過得片刻,小環自會喜滋滋拿進只通草編的小籠來,裡頭關了一隻蟬,替她擱在妝臺上。
蟬聲漸漸地低疏下去,長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樣,硃紅底子鏤空龍鳳合璽施金粉漆,那樣富麗鮮亮的圖案,大紅金色,看久了顏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鬆,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極輕地“啪”一響,終於還是驚動了人,惠兒進來:“娘娘醒了?”宮女們魚貫而入,捧着洗盥諸物,她有些漫不經心地任由着人擺佈。最後梳頭的時候,只餘了惠兒在跟前,方問:“藥呢?”
小小一隻青綠色瓷瓶擱在了銅鏡前,入手極輕,如霜立時拔開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膩白如玉,託着那幾粒藥丸,襯着如數粒明珠,秀眉微蹙,只問:“怎麼只有五顆?”
惠兒聲音極低:“這藥如今不易配,外頭帶話進來,請娘娘先用,等配齊了藥,再給娘娘送來。”
如霜慢慢地將藥一粒粒擱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響,“嗒……嗒……”粒粒都彷彿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着鏡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頭微顰,所以用螺子黛描畫極長,更襯得橫波入鬢,流轉生輝。這種畫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連宮外的官眷都紛紛效法,被稱爲“顰眉”。據說經此一來,市面上的螺子黛已經每顆漲至十金之數,猶是供不應求。御史專爲此事遞了洋洋灑灑一份諫折,力請勸禁,皇帝置之一哂,從此命宮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舊賜用,僅此一項,銀作局每月便要單獨爲如霜支用買黛銀千餘兩。華妃爲此語帶譏誚,道:“再怎麼畫,也畫不出第三條眉毛來。”此時如霜眉頭微蹙,那眉峰隱約,如同遠山橫黛,頭上赤金鳳釵珠珞瓔子,極長的流蘇直垂到眉間,沙沙作響。偶然流蘇搖動,閃出眉心所貼花鈿,殷紅如顆飽滿的血珠,瑩瑩欲墜。她隨手撂下藥瓶,以手托腮,彷彿小兒女困思倦倦,過了半晌,脣角方浮起一縷笑意:“他想怎麼樣?”
惠兒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耳語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時辦這件事,不嫌太早了麼?”
惠兒依舊是一副恭敬的樣子:“王爺說,娘娘既然已經有了‘護身符’,那件事早辦晚辦,總是要辦的,宜早不宜遲。”
如霜依舊望着鏡中的自己,過了許久,方纔淡淡地答:“好吧,但願他不後悔。”
惠兒微微一笑:“娘娘聖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聞,形容慵懶地說道:“派人去問問,皇上那裡傳膳了沒有。”
並沒有傳午膳,因爲皇帝剛剛起牀,內官便稟報豫親王要覲見,皇帝漫不經心地道:“那就說朕還沒起來,叫他午後再來吧。”話猶未落,已聽見豫親王的聲音,雖隔着窗子,但清朗中透着一貫的堅執:“既如此,臣定灤在此恭候即是。”皇帝不覺一笑:“叫你堵個正着——進來吧。”豫親王穿着朝服,硃紅綴金蟒袍,白玉魚龍扣帶圍,越發顯得英氣翩然,跪下去行親王見駕的大禮。他是早有過特旨御前免跪的,皇帝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知道此來必有所爲,不由覺得頭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話就說,不必這樣鬧意氣。”
豫親王卻不肯起身:“臣弟愚鈍,自覺身不能荷此重任,諸事有待皇上聖裁。”皇帝笑道:“那幫老頭子一定囉嗦得你頭痛,我都知道,這幾日我也緩過勁來了——朕明日上早朝去應付他們就是了,你再這樣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豫親王道:“謝皇兄。”皇帝笑道:“起來吧,再不起來,倒真像和我賭氣一樣。”豫親王不由一笑,站起來道:“兵部接獲諜報,屺爾戊人殺了伯礎的大首領蘭完,看來其志不小。”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豫親王道:“年來朝廷對南岷、悟術勒相繼用兵,一直騰不出手來。加之定蘭關天險易守難攻,所以才放任屺爾戊這麼些年,只怕今日已然養虎爲患。”
皇帝道:“既然已經養成了只猛虎,咱們只能等有了十成把握,方纔能去敲碎它滿口的利齒。”豫親王欲語又止,終究只是揀要緊的公事回奏。積下的奏案甚多,一直到了未初時分仍未講完,皇帝傳膳,又命賜豫親王御膳一桌,內官程遠此時方趨前低聲陳奏:“皇上,娘娘那邊也沒傳膳呢。”皇帝雖有四妃,但內官口中所稱“娘娘”,則是專指淑妃慕氏。華妃雖然暫攝六宮,卻因刺客之事失幸於皇帝,皇帝自得如霜,不僅賜她居於離毓清宮最近的清涼殿,起居每攜身側,連傳膳亦是同飲同食——這是皇后的特權。後宮自然對此逾制之舉譁然沸議,司禮監不得不諫阻,皇帝道:“朕貴爲天子,難道每日和哪個女人一同吃飯,此等小事亦不能自決?”既然發了這樣一頓脾氣,此事便從此因循,此刻程遠此語,意在提醒皇帝淑妃還在等他。
皇帝“哦”了一聲,說:“那就去告訴淑妃一聲,今日朕與七弟用膳,不必等朕了。”程遠剛退出數步,皇帝忽又叫住他,“淑妃這幾日胃口不好,只怕是貪涼傷胃所致,叮囑她別由着性子貪用瓜果涼蔬,那些東西傷脾胃。”程遠應了個“是”,皇帝又道,“還有,傳御醫請脈瞧瞧,別耽擱成大毛病了。”程遠頓時面有難色,皇帝知道如霜素來性情偏執,最是諱疾忌醫,聽說要傳御醫,便如小孩子聽到要吃藥一般,只怕會大鬧脾氣。皇帝道:“就說是朕的旨意,人不舒服,怎能不讓大夫瞧。”
程遠領命而去,豫親王見皇帝叮囑諄諄,極是細心,心中默默思忖。那一頓御膳雖是山珍海味,但禮制相關,豫親王又不是貪口腹之慾的人,再加上皇帝畏熱,素來在暑天裡吃得少,兩個人都覺得索然無味。待撤下膳去,宮女方捧上茶來,程遠回來覆命,果然道,“萬歲爺,娘娘說她沒病,不讓御醫瞧。”這倒是在皇帝意料之中,不想程遠笑嘻嘻,吞吞吐吐地道:“還有句話……奴婢不知當將不當講。”皇帝勃然大怒:“什麼當講不當講,這是跟主子回話的規矩麼?平日朕寵你們太過,個個就只差造反了。再敢囉嗦,朕打斷你的一雙狗腿。”程遠素來十分得皇帝寵信,不想今日突然碰了這麼一個大釘子,嚇得連連磕頭,只道:“奴婢該死。”
皇帝吁了一口氣,接過宮女捧上的茶,呷了一口。豫親王見程遠怏怏退下,忽道:“臣弟倒有一事,要向皇上求個情,論理此事不該臣弟過問,但定灤不說,亦不會有人對四哥說了。涵妃並無大錯,皇兄瞧着皇長子的分上,饒過她這遭吧。”
皇帝問:“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來。”豫親王道:“臣弟是聽說前日皇長子中了暑,涵妃乃其生母,由她來照料皇長子飲食起居,總比旁人更恰當些。”
皇長子虞杼年方三歲,本來隨生母涵妃居住,自從涵妃被貶斥,便由四名乳母並六名內官,陪着皇長子依華妃而居。這幾日因天氣炎熱,皇長子中了暑,每日哭鬧不休,皇帝正爲此事煩惱,聽豫親王如是說,點了點頭:“也好。”便命人傳程遠進來,但見程遠垂頭喪氣行禮見駕,皇帝又氣又好笑,斥道:“瞧瞧這點出息。”程遠苦着臉道:“奴婢胡作非爲,還請皇上責罰。”皇帝道:“朕也不罰你了,有樁差事就交你辦,你即刻回一趟西長京,去傳朕的旨意,命涵妃往東華京來。”
這樣熱的天氣,馳騁百里,亦算得上一件苦差,程遠卻瞬間笑逐顏開,連忙行禮:“奴婢遵旨。”
午膳后皇帝照例要歇午覺,豫親王告退出來,見小太監六福正在廊下替雀籠添水,見了他連忙行禮:“見過王爺。”豫親王知他亦是趙有智的弟子,機智可用,便問道:“你去看看程遠動身了沒有,若是還沒出宮,告訴他我在宮門口等他,有兩句話叮囑他。”六福忙答應一聲去了。豫親王出得宮來,命涼轎在乾坤門外暫候,過得片刻,果見程遠由兩名內侍伴了出宮來。見到豫親王的涼轎,程遠便命那兩名內侍留在原處,只有自己走了過來,遠遠就行禮:“奴婢見過王爺。”豫親王道:“免禮。”程遠道:“是,聽說王爺傳喚,不知王爺有什麼吩咐。”豫親王問:“此次回京,是走陸路還是水路?”
從東華京至西長京,一條陸路,一條水路。水路遠,舟行亦緩,程遠道:“奴婢打算走陸路,騎馬快些。”豫親王微微頷首,道:“涵妃奉旨往行宮來,你路上要謹慎當差,天氣太熱,車轎勞頓的,莫讓娘娘中了暑。”程遠揣磨他話中之意,不由道:“王爺,宮眷向例都是走水路的。”豫親王道:“我知道,但涵妃娘娘數月未見皇長子了,愛子心切,必然會走陸路。”程遠頓悟,不由汗出如漿,向豫親王行了一個禮:“奴婢明白了。”
蟬聲陣陣入耳,天氣炎熱,宮門外絕無遮蔽,午後烈日如灼,程遠本汗溼了衣裳,此時又被烈日漸漸蒸乾,結成一層霜花,刺在背上又痛又癢。但聽豫親王道:“你此去辛苦,快去快回,不可誤事。”程遠恭聲道:“請王爺放心,奴婢必當盡力而爲。”豫親王點一點頭,內府已經送來良駿三匹,程遠便向豫親王行禮辭行,攜那兩名內侍一同牽馬走出百步之遠,一直走出禁道之外,方纔上馬而去。
豫親王目送三騎飛奔而去,漸行漸遠,方纔吁了一口氣。
程遠辦事果然妥當,到了第二日酉末時分,就侍候涵妃的車轎趕回行宮。這樣熱的天氣,風塵僕僕的兩日之內趕了一個來回,辛苦自不必說。涵妃素來未嘗在這樣的熱天行過遠道,她聽從了程遠的婉轉相勸,凌晨即動身,棄舟乘車,這一路極爲辛苦。入行宮後草草沐浴更衣,便去向皇帝謝恩。
因爲天氣熱,黃昏時分暑氣未消,皇帝在清涼殿後水閣中與如霜乘涼。如霜近來胃口不開,晚膳亦不過敷衍,此時御膳房呈進冰碗,原是用鮮藕、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製成的甜食,如霜素來貪涼,皇帝怕她傷胃,總不讓她多吃此類涼寒之物,只命內官取了半碗與她。如霜吃完了半碗,因見皇帝案前碗中還有大半,玉色薄瓷碗隱隱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濃,更襯得那瓜桃甜香冷幽,涼鬱沁人。她拿了銀匙,隨手挑了塊蜜桃吃了。皇帝笑道:“噯,噯,哪有搶人家東西吃的。”如霜含着匙尖,回眸一笑,露出皓齒如玉:“這怎麼能叫搶。”說着又挑了一塊甜瓜放入口中,皇帝將碗拿開,隨手交給小太監,說:“可不能再吃了,回頭又嚷胃酸,昨天也不知吃錯了什麼,今天早上全都嘔出來,眼下又忘了教訓了。”如霜正待要說話,忽然內官進來稟奏,說涵妃已至,特來向皇帝請安。如霜面上笑容頓斂,過了半晌方冷笑一聲,將手中銀匙往案上一擲,回身便走。
皇帝只得吩咐內官:“叫她不必來請安了,皇長子眼下在華妃宮中,讓她先去看看皇子吧。”
【十四】
涵妃至賢德殿時,已經掌了燈。華妃親自迎了出來,一見了她,幾欲落淚:“好妹妹,你來了就好。這些日子,真難爲你了。”感慨間彷彿有千言萬語,只是無從說起的樣子。涵妃對華妃境遇略有耳聞,見她神色憔悴,不復昔日那般神氣過人,攜着自己的手,十分誠摯的樣子。她心下不由覺得有三分傷感,只答:“多謝姐姐記掛。”向例照料皇子有四名乳母,爲首的一位乳母陳氏,極是盡心盡責,率着衆人迎出來,先向涵妃行禮,道是:“小皇子纔剛睡着了。”
涵妃心情急切,疾步而入,宮女打起簾櫳,隔着鮫紗輕帳,影影綽綽看到榻上睡着的孩子,她親自揭開帳子,見孩子睡得正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脣上濡着細密的汗珠,不知夢見了什麼,脣角微蘊笑意。她心中一鬆,這才覺得跋涉之苦,身心俱疲,腿一軟便就勢坐在牀邊。接過陳氏遞上的一柄羽扇,替兒子輕輕扇着。
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吹得殿中鮫紗輕拂。皇子在殿內睡得正沉,涵妃與華妃在外殿比肩而坐,喁喁長談。但見月華清明,照在殿前玉階之上,如水銀瀉地,十分明亮。涵妃嘆道:“沒想到還能見着東華京的月色。”華妃含笑道:“妹妹福分過人,如何作此等泄氣之語?”她們雖有所嫌隙,但皆是皇帝即位之前所娶側妃,眼下頗有化干戈爲玉帛之感。提到如霜,華妃深有憂色,道:“沒想到咱們會落到如今的光景,旁的我倒不怕,就怕她終有一日住到坤元殿去,到時你我可只怕沒半分活路了。”坤元殿乃是中宮,皇后所居。涵妃大感驚詫:“她出身罪籍,如何能母儀天下?”
華妃道:“這種掩袖工讒、媚惑君上的妖孽,萬不能以常理度之。冊妃之時內閣也曾力諫,皇上竟然執意而行,程太傅氣得大病了一場,到底還是沒能攔住。”涵妃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倉皇地問:“姐姐,如今咱們該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瞧着她欺侮咱們?”華妃道:“唯今之計,只有在皇長子身上着力——皇上素來愛孩子,又看重皇長子,父子之情甚篤。只要皇上善視皇長子,那妖孽就沒法子。”涵妃嘆道:“話是這樣說,可皇上素來待我就淡淡的,經了上回的事,更談不上什麼情分了。”
華妃執住她的手,她們說話本就極輕,此時更如耳語一般:“眼下正有一樁要緊事與妹妹商量——只怕那妖孽這幾日就要爬到咱們的頭上去了。”涵妃見她如此鄭重,不由問:“姐姐出身高貴,如今又是後宮主事,那妖孽如何能越過姐姐去?”華妃愁眉緊鎖,道:“我聽清涼殿的人說,這幾日那妖孽不思飲食,晨起又噁心作嘔,雖未傳御醫診視,但依她這些症狀,只怕大事不妙。”涵妃大驚,失聲道:“哎呀,莫不是有……有……”涵妃硬生生將後頭的話嚥下去,轉念一想,更是急切,“如今她專寵六宮,萬一她生下皇子,那可如何是好?”猶不死心,接着問道,“不會是弄錯了吧,莫不是什麼病?”華妃端起高几上一碗涼茶,輕輕呷了一口,漫不經心地道:“不管是不是弄錯了,反正咱們得想法子,讓她永遠也生不出皇子來。”
涵妃打了個寒噤,想起宮中老人秘密傳說,太醫院有一種被稱爲“九麝湯”的方子,爲奇陰至寒之藥。本是由前朝廢帝周哀帝傳下來,據說不僅可以墮胎,而且服後終身不孕。她怔忡道:“難……道……難道……那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如果皇上知道了……”
華妃打斷她的話:“皇上怎麼會知道,皇上只會當她命裡無福,生不出孩子來。”涵妃沉默不語,夜深人靜,四下裡蟲聲唧唧,忽而涼風暫至,吹得人衣袂飄飄欲舉。隱約的絲竹歌吹之聲,亦隨着這夜風傳來,涵妃不覺望向歌聲傳來之方。華妃冷笑道:“那是清涼殿,聽說今晚又傳了舞伎夜宴,醉生夢死,她可真會享福。”
涵妃不語,華妃道:“你也別多想了,再拖日子下去,萬一她生出兒子來,皇上一定會立她的兒子爲儲君,到了那時,你可別替皇長子後悔。”
涵妃回過頭去,隔着數重鮫紗,依稀可以看到兒子睡在榻上,那小小的身軀是她寄予的一切希望,是她的天,是她的未來。她絕不能委屈兒子,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都聽姐姐的就是了。”
皇長子本只是中了暑,精心調養了幾日,漸漸康復。涵妃依例帶了他去向皇帝問安,皇帝恰好下朝回來,剛回到寢殿換過衣裳,聽說皇長子來了,立刻命傳召。涵妃自引了皇長子上殿,母子二人行過禮,方說了幾句話,忽聞宮女傳報淑妃來了。
涵妃心下一震,不由緊緊攥住兒子的小手,但聞步聲細碎,四名宮人已經引着如霜而至。風過午殿,清涼似水,她身上一襲麗紅薄羅紗衣,整個人便籠在那樣鮮豔的輕紗中,蓮步姍姍,腳步輕巧得如同不曾落地,古人所謂“凌波微步”,即是如此罷。她長長的裾裙無聲地拂過明鏡似的地面,黑亮的磚面上倒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光流轉間,透出難以捉摸的神光迷離,更顯美豔。那美豔也彷彿隔了一層薄紗,隱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涵妃竟一時失了神,如霜已經近得前來,盈盈施禮:“見過皇上。”
皇帝道:“不是說不舒服麼,怎麼又起來了。”如霜道:“睡得骨頭疼,所以起來走走。”澄靜如秋水般的眼眸已經望向虞杼,“這便是皇長子吧,素日未嘗見過。”
小小的虞杼已經頗爲知事,行禮如儀:“杼兒見過母妃。”如霜忽生了些微笑意,她本來姿容勝雪,這一笑之下,便如堅冰乍破,春暖雪融,說不出一種暖洋洋之意:“小孩子真有趣。”皇帝甚少見她笑得如此愉悅,隨口道:“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又道,“過幾日便是皇長子生辰,雖然小孩子不便做壽,就在靜仁宮設宴,也算是替涵妃洗塵。”
涵妃惶然道:“謝皇上,臣妾惶恐……”
皇帝素來不耐聽她多說,又見如霜有不悅之色,只揮一揮手,命涵妃與虞杼退去。
見涵妃謹然退下,如霜忽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並不是討厭她這個人。”
皇帝含笑問:“那你是討厭什麼?”如霜伸出手去,她手心滾燙,按在他手上,彷彿是塊烙鐵,他只覺手背一陣灼熱,她脣角笑意輕淺:“我只是討厭你看旁的女人。”皇帝嗤笑一聲,道:“說得就像真的似的。”如霜慢慢嘆了口氣,說:“人家對你說真話,你卻從來不當回事。”
六月初九乃是皇長子的生辰,闔宮賜宴靜仁宮,連甚少在宮中走動的淑妃慕氏都前來賀禮。涵妃聽說如霜亦隨皇帝前來,十分意外,與華妃交換一個眼神,方起身相迎。
雖然天氣暑熱,但靜仁宮殿宇深宏,十分幽涼。雖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心情甚好,親自召了皇長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於皇帝之側,另是一筵,她近來胃口不開,極是喜愛酸涼,所以御膳房專爲她預備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塊,冷香四溢,銀匙攪動,碎冰叮然有聲。虞杼不禁望了一眼,他年紀雖小,卻極是懂事守禮,極力約束自己,並不再看。如霜便道:“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給皇長子。”
宮人亦奉了一碗給虞杼,虞杼離席行禮謝恩,方纔領賜。好容易待到宴罷,內官奉上茶來,涵妃道:“臣妾這裡沒什麼好茶,這是今年的丁覺香霧,請皇上與華妃、淑妃嚐個新罷。”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怦怦亂跳,幾欲破胸而出,連話都說得十分生硬。華妃卻十分沉得住氣,笑道:“咱們都是俗人,吃什麼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過好茶的,今日還要請淑妃品題品題。”如霜說道:“可對不住,我向來不吃香霧茶。”皇帝笑道:“就你性子最刁鑽古怪。”涵妃頓時如釋重負,華妃卻神色自若,笑道:“淑妃妹妹沒口福了,還是咱們吃吧。”又與涵妃細細地論起茶道,涵妃額上全是汗,只是張口結舌,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華妃狠狠地望了她一眼,她方鎮定下來。皇帝與如霜不過略坐了一坐,便一同回去了。
送駕轉來,摒退衆人,涵妃這才驚魂未定地道:“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來了,不成的。”華妃道:“她不沒喝茶嗎?你怕什麼?這次不成,還有下次。”涵妃幾乎要哭出來:“咱們還是算了吧,我總覺得大禍臨頭,萬一皇上知道……”華妃嘆了口氣,說:“此事原是爲了杼兒,你既然說算了,我這個外人還能說什麼。咱們就此罷手,由得她去。到時候她的兒子立爲太子,她當了皇后,咱們在她手下苟且活命,只要放着這張臉去任她糟踐,也不算什麼難事。”涵妃雙眉緊鎖,咬脣不語,忽聞步聲急促,由遠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談,極爲警覺,涵妃便揚聲問:“是誰?”
宮人聲音倉皇:“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說肚子疼,現在疼得直打滾呢。”
但聞“咣啷”一聲,卻是涵妃帶翻了茶,她方寸大亂,直往外奔去。華妃一驚之下,亦隨她急至偏殿,老遠便聽到乳母急切的哭聲,幾個乳母都淚流滿面,團團圍着虞杼,手足無措。涵妃見孩子一張小臉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呼吸淺薄,已經人事不省。涵妃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軟,差點暈過去。華妃急急道:“傳御醫,快傳御醫。”早有宮人奔出去,華妃又道,“去遣人回稟皇上,快!”
如霜疼得滿頭冷汗,四肢抽搐,手指無力地揪住被褥,連呼吸都成了最困難的事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脣,一縷血絲順着嘴角滲下,那牙齒深深地陷入脣中,咬得脣色皆成了一種慘白,她的臉色也慘白得可怕,胸腹間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後只能發出一點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這樣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體內彷彿有極鈍的刀子,一分一分地割開血肉,將她整個人剝離開來。那痛楚一次次迸發開來,她忍耐到了極限,嗚咽如瀕死。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着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拼命地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麼也不肯放。只會歇斯底里地哭叫:“娘!娘!”不……不……她永遠不會再哭泣,大顆的眼淚順着眼角滑下,血肉剝離的劇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發出低弱的聲音:“定淳……”
皇帝心下焦急萬分,在殿中繞室而行,幾如困獸。忽然聽見她的聲音,如同詛咒一般,被她如此絕望地呼喚,隔着窗帷,隔着那樣多的人,隔着風與雨的沉沉黑夜,她輾轉哀哭,那聲音淒厲痛楚:“定淳……定淳……”心如同受着最殘酷的凌遲,生生被剜出千瘡百孔,淋漓着鮮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喚他,她一直在喚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卻不在那裡。他雙眼發紅,忽然轉身,大步向殿門走去。趙有智着了慌,“撲通”一聲跪下來死死抱住他的腿:“萬歲爺,萬歲爺,進去不得。”皇帝發了急,急切間擺脫不開,更多的內官擁上來,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亂蹬踹着,連聲音都粗喘得變了調:“誰敢攔着朕,朕今日就要誰的命。”
趙有智幾乎要哭出來了:“萬歲爺,今日您就算殺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讓您進去。”
皇帝牙齒格格作響,整張臉孔都幾乎變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掙,幾名內官跌倒在地,猶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側的花瓶,狠命地向趙有智頭上砸去,直砸得趙有智頭破血流,差點暈了過去。幾名內官終於嚇得撒開了手,皇帝幾步衝到門前,正欲伸手推門,殿外內官倉皇來報:“萬歲爺,華妃娘娘派人求見。”
皇帝頭也未回,怒吼:“滾!”接着“砰”一腳踹開內殿之門,嚇得內殿之內的御醫穩婆並宮女們皆回過頭來,那內官磕頭顫聲道:“萬歲爺,華妃娘娘說,皇長子不好了。”皇帝一步已經踏進檻內,聽到這樣一句話,身形終於一頓,緩緩轉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內官的衣襟,聲音嘶啞:“你說什麼?”
那內官嚇得渾身發抖,如篩糠一樣,只覺皇帝雙目如電,冷冷地注視着自己,結結巴巴地答:“華妃娘娘命人來急奏,說是皇長子不好了。”
身後的聲音漸漸遠去,那些嗡嗡的低語,御醫急切的囑咐,宮人們來往奔跑的步聲,還有她令人瘋狂的悽然呼喚,瞬間都定格成一片空茫。過了許久,他纔回過神來:“皇長子怎麼了?”
內官結結巴巴地回奏原委,他聽得數句便沉聲命:“起駕。”
方踏出門檻,身後傳來低低呻吟,那樣艱辛那樣絕望那樣無助:“定淳……”彷彿一柄尖刀,深深戳進心窩裡去,割得人肝腸俱裂。他不由得回過頭去,這回頭一望,便再也無法離去。她的手在空中撓着,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整個人因痛楚扭曲在牀榻上,血濡溼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個人就像被無形的巨釘釘在牀上,蜷曲得那樣可怕,她流了那樣多的血,似乎已經將體內的血都流盡了。她奄奄一息,已經再無半分氣力,那聲音細碎如呢喃,如同最後一絲顫音,吐字已經十分含混:“我要……你在這裡……”
往事轟然涌上,那個生命裡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後的氣息。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發硬,他與她十指交握,彷彿能藉此給她一點力量,俯在她耳邊說:“我在這裡。”她嘴角微微翕張,發出的聲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脣上,才能聽清:“孩子……”
“沒有事。”他笨拙地安慰她,“孩子一定沒有事,你也不會有事,我在這裡,我一直在這裡陪着你們。”
晶瑩的淚光一閃,有顆很大的眼淚從她眼角滲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滲進金絲刺繡龍紋裡,再無影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