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德答應一聲,又待一會,見上面的掌院沒別的吩咐,於是告辭離開。
浮圖玉華寶蓮洞天裡,安靜下來,只餘下初晴的日色,照在林杪之上,玉暖之氣散於四下,再遠處,淙淙的泉聲從竹林間來,若有若無。
整個周匝,滿地紅光,胭脂之色越來越濃,好像攏上一層輕紗,把裡裡外外都蒙上。
寂靜,安詳,光和影交錯。
雲寂真人靜靜地坐在雲榻上,他人在光裡,一雙霜眸似乎盯着眼前,但仔細看的話,裡面正有不計其數的篆文在生滅,儼然在推演,一種浩大氣象自他頂門中沖霄,堂堂正正。
好一會,雲寂真人收了神通,手一招,取來一隻如椽大筆。
天光照下,整個大筆如銅澆鐵鑄,金燦燦的,筆尖之上,卻有丹青之色。
此筆乃功德院掌院的專用之筆,非大事,不輕易動用。
雲寂真人備好銅劵,略一沉吟,手中金筆一動,法力貫通筆尖,落下的字上煙雲四起,丹青留痕,細細碎碎的鳴音繞於四下,環環相扣,護住左右。
寫完之後,雲寂真人取來一根紅繩,將銅劵束起,剎那間,諸般異象掩去,只餘下銅劵本身映着光的厚重。
他把整理好的銅劵,掛到一件檀木木架上,又沉默下來。
半個時辰後,雲寂真人身子一搖,只聽轟隆一聲,他法相撞開洞天,升到極天之上。
遙遙看去,其相如浩瀚銀河,託舉出大如月輪,裡含金焰,外繞明輝,不時有餘色墜落,掉到波間,氤氳出一種清亮的玄音,於九天之上,不斷變化。
驚人的法相一起,雷霆交鳴,風雲來聚,直奔真一宗的最深處而去。
很快的,前面玉樞星宮在了。
這一座天宮,懸於九天之上,每時每刻,都有浩瀚的靈機沖刷而下,被禁制法陣束之,然後繞成寶輪之相,託舉一個又一個的星斗。當年注視星斗之時,那一顆就會倏爾變大,充斥於你的視線中,清輝冷照,堂堂煌煌,孤高絕倫。
只一看,就有一種馭星於天,高高在上,超脫所有的氣象。
雲寂真人看了一眼,法相一動,已衝破外面的周流萬虛天星大陣,到了裡面。
離得近了,就會發現,這一座懸於真一宗上深處的玉樞星宮,恢宏大氣,光耀明霄,整個建築上下九層,每一層上都有星象變化,瑰麗雄奇。
這是真一宗這個上玄門的根本重地,不但真一宗掌教在此,連同門中修爲精深的各大長老,也在此處。
雲寂真人來過多次,所以他法相徑直向上,到了最上面的仙都殿,然後散去法相,現出人形,頭戴寶冠,身披法衣,一雙霜眸,眸光炯炯。
他整理衣冠,踏上臺階,就見兩側雕像之上,自有日月之光,再經歲月之力洗禮,有一種沉靜。不斷有天花墜落下來,到了地面之後,妙音生香,氤氳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
即使雲寂真人身爲洞天真人,法相一出,能引動天象,可站在這飛宮面前,依然覺得自己渺小。
彷彿自己面前的不是飛宮,而是在面對一個浩瀚的天地,一個不可思議的存在。
這是真一宗萬年以降,每一代不斷經營之地,不知道多少超凡絕俗的人物在此修煉,從而留下烙印,融入其中,形成這樣一種不生不滅,不增不減,清淨超脫之地。
雲寂真人剛上了臺階,殿外值役童子就急匆匆趕來,行禮道:“真人,掌教老爺在裡面等候。”
雲寂真人點點頭,沒說話,大袖一擺,跟在後面,往裡走。
進入仙都殿後,再經一道天河虹橋,繞過中門,到最後,來到一座大殿前。
此大殿坐北朝南,宏偉幽深,最上方,正懸有一枚寶珠,肉眼可見的玄文從珠子深處激射出來,稍一碰撞,就化爲漫天的星輝,又霜白如雪,透着一股子清冷。
玄文落在臺階上,地面上,一下子沉入到下面,立刻那一片就如拭去灰塵,變得晶瑩剔透,空空濛蒙,有一種乾坤顛倒之感。
雲寂真人笑了笑,舉步進入大殿。
擡眼看去,大殿之中,穹頂之上,正有一道銀河高懸。時不時,就有一顆大星從浩浩蕩蕩的銀河中躍出,倏爾一轉,墜落下來,掉到地上,傳出一種蘊含着神韻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不是簡單的碰撞聲,而是一種星斗不可思議的生機,甫一落下,就有浩大的青氣,席捲過來,鬱鬱蔥蔥,厚重活潑。
即使法身在其中,都能感應到一種自內到外的洗禮,讓人生機勃發。
雲寂真人穿過青氣,目光一看,就見星河之下,起了高高的玉臺,不計其數的銀光迸射,如火樹銀花,經久不息,簇擁一名羽衣星冠的道人,他安安穩穩端坐,面容看上去很年輕,掛着溫和的笑容。
雲寂真人進來後,向上行禮,道:“掌教真人。”
真一宗掌教往下看了一眼,手中玉如意一擺,道:“元師弟,坐吧。”
雲寂真人點點頭,自顧自上一架雲榻,然後念頭一動,現出頂門上的罡雲,一道清氣在裡面沉浮。
“掌教真人。”這位浮圖玉華寶蓮洞天之主面對真一宗的掌教,宗門的第一人,開口稟告,道:“桐栢洲之事,我已安頓下去,現在的關鍵點是,亂石灣畢竟只是一處不大的水府,宗門不好插手。最起碼,要掌握涇河之後,門中才可大張旗鼓地投放力量。”
雲寂真人對桐栢洲中的亂石灣水府的位置以及容納之力,都已經有了瞭解。說到底,一介支流水府,還是“太淺”,真一宗真要有動作,其容納不了,恐怕很快就會暴露。
暴露的話,正處於萌芽狀態的真一宗勢力,恐怕馬上就會被桐栢洲的各方勢力聯合打壓出局。
真一宗掌教坐在玉臺上,額寬而廣,眉長而靈,他接過雲寂真人送過來的玉冊,翻看之後,很快合上,用一錘定音的語氣道:“此事宗門暫時不要插手,讓周青自己去闖。待時機成熟了,宗門再全力介入。”
“是,掌教真人。”雲寂真人答應一聲,心裡卻讚歎一聲:這周青當真是好運氣。
這個洛川周氏的子弟,才煉氣層次,尚未凝丹,已經入了多位洞天真人的法眼,甚至連掌教真人都知道了。
這樣的關注,沒有直接的好處,但無形的好處實在是太多太多。
如果真爭氣的話,肯定埋沒不了,以後前途光明。
“元師侄。”掌教真人目光下澈,聲音清亮,如山中冬雪化後冰水所洗的石骨,道:“你找個合適的機會,找周青談一談。”
雲寂真人點點頭,表示心中有數。
山門,功德院。
寶閣中,檐下正懸有一聚氣葫蘆,此時口朝下,正從裡面傾斜出一道道的光。待到了外面,和氣機一碰,幻化成大小不一的靈鳥,俱是長着繽紛五彩的尾翼,幾乎拖到地面,每次拍打之時,翎羽之上,冒着焰明之光,徘徊飛翔,來來回回,不斷從口中吐出祥瑞之氣。
朱有德這位元嬰真人坐在雲榻上,披着法衣,正在翻閱手中的書卷。
他畢竟是功德院的副掌院之一,功德院的事兒千頭萬緒,怎麼忙都忙不完。
不過最近,他總是心神不寧,畢竟心裡惦記着事兒,沒法和以往那樣的平靜。
看完一冊後,朱有德終於停下來,不再看新的,他身子微微後仰,眯着眼,想着事。
算一算時間,自己和掌院見面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關於周青在桐栢洲開拓局面的功德裁定也差不多要下來了。
正在此時,朱有德若有所覺,他擡起頭,就見一道白光貫空而來,如一道星河席捲,裡面萬千的星光交暈,霜色上下,有一種照人眉宇的冰冷。
白光一閃而過,已了朱有德的跟前,然後輕輕一搖,如積雪初融,寒氣大盛,託舉出裡面的銅劵。
朱有德深吸一口氣,接住銅劵,打開一看,就是一驚。
他早知道,周青能夠在桐栢洲中打開局面,對宗門來講,很有用處,宗門肯定不吝嘉獎。但看掌閱的批示,宗門對周青的舉動之重視,還超乎自己想象。
周青這一下,真是大贏家了。
朱有德握着銅劵,若有所思,任憑身前身後的祥瑞之氣,聚而成環,散則爲氣,飄飄搖搖,似乎隨時會墜到地面。
他想了一會,還是提前讓身邊人去登龍氣府跟周青說了一聲,讓周青提前有個準備。畢竟對周青來講,這事兒是個十足十的榮耀。
這樣的順水人情,即使他不稀罕,也能給身邊的人弄一點好處。
“可以了。”
朱有德站起身來,拿着銅劵,往外面去,功德已裁定,該將之掛出去,進行公示了。
登龍氣府,靜室內。
泠泠的晚霞之光從外面照過來,透過大窗上的鏤空圖案,和打磨的光滑如鏡的地面一碰,有一圈又一圈的暈輪。
周青端坐在雲榻上,法衣之上,是洗盡鉛華的日暮,色彩偏暗,和他頂門之上迸射的千百燦金的光,一暗一明,一柔一剛,是無形轉動的陰陽魚,有一種奇異的韻律。
他驀然睜開眼,體內肺室肺竅之內,又傳來一聲清亮的劍音,神識內視之下,可以看到,兩道庚金煉神劍氣來回穿梭,不斷碰撞,墜下數不盡的金弧。
“兩道庚金煉神劍氣了。”
周青觀察着自己肺室肺竅中的變化,眉宇間映着夕陽的光,掩不住淡淡的笑意。
《靈命降金書》中記載的道術飛金帝白輪需要至少六道庚金煉神劍氣纔可祭煉,現在只有兩道,當然不行。
不過道術飛金帝白輪強大無比,雖現在完整的道術沒有修煉成功,但只兩道庚金煉神劍氣,也可使用,當一個攻擊神魂神識的殺招。
可以講,只庚金煉神劍氣的殺傷力,煉氣層次的絕大多數道術都比不上。
“補上一環。”
周青原本在神魂上並沒有多少手段,現在有了兩道庚金煉神劍氣,可備不時之需。
“出去走一遭。”
周青站起身來,離開靜室,道術飛金帝白輪並不是一蹴而就就能修煉而成的,如今擺在自己面前的,還是晉升真傳之事。
自己去功德院上報桐栢洲亂石灣水府之時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按照功德院辦事的流程,應該快下來結果了。
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周青轉了一圈,來到大殿,剛要召喚黃月進來,問一問最近發生的事兒。
正在此時,外面有人進來稟告,道:“有人在洞府外求見,小的問他姓名,他也不講。”
“哦。”周青挑了挑眉,吩咐一聲,道:“領他進來。”
時候不大,只聽一聲輕響,如細雨打窗,荷葉瀉珠,清脆的聲音中,一名白衣少年走了進來,他法衣之上,繡着溶溶月色,腳下踏着蓮花葉,姿態從容。
周青一看,來人雖看上去剛剛煉氣功成,是煉氣第一小境界的修爲,但一身根基打磨地非常雄厚,氣質不凡啊。
“有點陌生。”
周青上下打量,確認自己不認識,沒有見過。
“見過周師兄。”白衣少年葉塵來到殿中,對上週青,行了一禮,通報姓名後,朗聲道:“小弟我是從功德院來。”
“功德院。”周青一聽,目光一亮,面上露出笑容,道:“原來是葉師弟,請上座。”
下一刻,有侍女上來,先撥了撥香案之上金絲纏枝蓮花雙雙扳耳爐,讓裡面的煙氣冒出來,然後奉上香茗。
這一下,讓碧綠茶盅的茶香更濃。
兩人說了幾句,葉塵開始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道:“周師兄,你有空的話,最好這幾日去功德院看一看。”
“看一看?”周青聽了,心中有點猜測,不過他面上故意顯出茫然,道:“不知是何事?”
具體的葉塵並不知道,他拿起茶盅,熱氣隱隱,一片幽色,只是含含糊糊的道:“周師兄去就行了,反正應該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