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御前當差, 除了正經差事,其餘閒差都沒讓她插手。忙慣了,突然閒下來, 不習慣。看後院的地上落了幾片葉子, 便彎腰去撿, 才拾起來幾片, 不知從哪兒竄來一個小宮女, 手腳麻利地把地上的殘葉都撿完,又捧着手等阿滿把手裡的葉子都交給她。說:“請滿姑姑罰。”
“嗯?罰你?你說這些落葉啊!”阿滿說:“這怨不得你。”
小姑娘看阿滿真不要打她的樣子,問:“您真不打我?那我能跟着您嗎?”
阿滿不解。
“我想伺候您, 做您的徒弟。”
阿滿一愣,笑道:“我收不了徒弟, 我也是個宮女。”說完有點兒汗顏, 怕小姑娘還說什麼, 趕緊溜了。她回到自己房中,納悶半天, 竟然有人要拜她做師父,她哪裡夠格啊!她明顯感受到身邊人的變化,所有人都給她展現笑臉的一面,可她實在忘不了當年滿眼望去沒有善意的境遇。阿滿這時候纔開始回想當年初進宮時的窘困,當初並不止她一個貧家女子進宮, 爲什麼當時只有她感覺那樣痛苦。或許是別人的傷痛自己難以感受, 或許是身邊有個切切實實的對比, 或許是自己錯把巴結當成了謙虛, 把任人踐踏當成了平易近人。想來當初的自己是多麼糊塗, 多麼愚蠢。可怎麼樣呢?再愚蠢都是自己啊,人年少時哪裡沒經幹過幾件蠢事呢?
阿滿的思緒綱要伸到景王府, 被她自己趕緊掐斷了。她經歷了過多的困苦尷尬的對待,此時光明的境遇朝她敞開大門時,阿滿卻有些不知如何面對。她心虛,她還害怕,她有信心自己能夠忍受黑暗,但是害怕經歷順境後再次跌入深淵,她不敢想象,她應該承受不住。
其實阿滿多少品出點兒味來,皇上是有點兒喜歡自己的,至少待自己是特別的,所以纔會這樣包容。而他的態度影響了周邊所有人對她的態度。這背後的意思,阿滿不敢往後深想----那是奢望,更不敢迴應----那是癡心妄想。
阿滿雖然跟身邊人一樣在皇宮權利最核心的養心殿,但是她卻直不起腰挺不起胸,他們的身體一面對着太陽,另一面是影子;而她立在太陽下,腳下卻是薄冰,身後是一路拖來的骯髒的泥濘。
阿滿仰面望窗外斑駁的光影,心中只覺得悲慼,淚已經流乾,她只有空空的心,默默地自傷。
常遇找到她的時候,見她這副樣子,吃了一驚。
阿滿趕緊收斂心神。
“得空麼?”常遇竟然問。
阿滿不曾得到這樣的禮遇,趕緊點頭說:“沒有事,公公您請說。”
常遇卻醞釀了下,有些遲疑地開口問:“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得空了過來閒坐。”
阿滿心中納悶,手腳麻利地給常公公讓座沏茶。
常遇坐下捧着茶說了些不相干的話,忽然問:“阿滿啊,你今兒那口咬的倒挺有意思的,皇上後來捲起袖子瞧了好幾回,看一次笑一次。”說完看阿滿的神色。
阿滿心下一驚,不知如何回覆,只好低下頭。
常遇從懷中掏出一個明黃的錦囊,說:“阿滿,方纔發現聖上最愛的這個錦囊,不知什麼時候勾壞了,你手巧,給修補修補。”
阿滿見那錦囊並非聖上平日裡掛的那個,而且還是個龍鳳呈祥的試樣,八成是哪個后妃的物件,不敢沾手。
常遇見她神色,又說:“我跟在他身邊也有些年頭了,今上是個極重情之人啊!阿滿你知道嗎?今上心懷天下,胸中藏有乾坤,多少女子仰慕這樣的男人,阿滿,你覺得呢?”
阿滿不語,她知道今日常遇的來意了,但她只覺得惶恐,她不想剛剛纔淡忘的事情被翻出來,她還想活着回到故鄉。既然常公公來這裡探口風,阿滿便豁出去,說:“奴婢不敢想,我不配。”
常遇以爲阿滿害羞,索性說:“要說這個配不配,這天下又有誰能跟今上比肩?”
阿滿不語。
常遇見阿滿的樣子,也問不出什麼,只得暫且放下,說:“你好好想想吧,回頭再說,我得去前頭當差了。”說完便走了。
阿滿送客到門口,見人走遠了,扶住門框腿一軟癱坐在地。
常遇回去見了皇帝,李慈煊看他進來,晃了他一眼。瞅了個空子,就剩常遇跟李慈煊二人,常遇對李慈煊說:“姑娘怕是有些害怕。”
李慈煊有些疑惑,哪個女子能得聖上垂愛不是受寵若驚。
“她是個老實人,聽她師父說,這孩子就想着能到日子放出去回家奉養父母。倒沒什麼其他想法。沒想過能得聖上青眼,有些嚇着了。”
李慈煊聞言,默然。他想起了謝玉山,當年她也是一心想回到久別的故鄉,她還說苦慣了不習慣這繁華。人都說死後輪迴,難道這是她的又一世?
常遇說:“阿滿還沒想明白,過些日子自然能體會到您的苦心。”
“嗯,暫且放一放,別逼她。”李慈煊說完這句,突然收聲。
常遇知道他這是想到了觸動了舊事,知趣地退下。
第二日阿滿當差的時候,心中敲鼓,她不敢擡頭看。可皇帝那裡一切如常,阿滿左思右想,看常遇也是渾然不覺什麼不同的樣子,心道:“難道是自己想差了?這裡頭有什麼規矩嗎?還是這只是常遇的意思,並不是皇帝授意?”這樣一想,再看聖上神色,越覺得自己想得對。
幾日過得風平浪靜,更加證實了阿滿所想。她也便越發小心,但常遇那裡也沒在提起這事,這事一久也就翻過去了。
李慈煊那裡也無暇顧及這些小兒女事,接連兩日都沒有在養心殿傳膳。
前朝幾乎炸了鍋,老匈奴王被次子所殺,年輕的新匈奴王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殺了大明的和親公主,屠刀斬向南方。
前朝的激盪對後宮的影響畢竟有限。對阿滿的影響是,更加閒了,告了假便邀宮中同處於巾帽局的小太監一同去巾帽局見見武衝雲。
阿滿來到這裡,彷彿還跟走前一樣。前幾日陰雨,這會兒院子里正在翻曬舊物。武衝雲笑嘻嘻地給她搬椅子,庫房外面的大槐樹沙沙作響,斑駁的光影如同歡躍的心情投射到衆人臉上。
吉祥如意也來了,非要整治一桌酒菜,武衝雲也直嚷嚷給阿滿接風,容不得阿滿反駁,只得任他們去熱鬧。
“對了,我去請我師父來。他念叨你好幾次了。”武衝雲樂呵呵往外衝,跟聞聲而來的小六險些撞個滿懷。
小六聽大家說完,道:“今兒不大合適吃酒。”
“怎麼了?”吉祥問。
“你們不知道麼?段槐霜死了?”小六說。
“段槐霜?誰?”吉祥問。
“黔寧王的小女兒,先帝的段麗妃啊,景王李慈煥的生母。”小六這個官子賣的,讓三人都愣了一愣。
阿滿愣了片刻,把手邊曬着的一本賬簿拿過來,把書上的浮塵抖掉,很用勁。旁人都知道她的來處,三人找了去置辦酒席的藉口都走了,依然決定在庫房裡偷偷擺一桌。
阿滿低頭去幹活兒。雖然天氣轉涼,但有太陽的地方還是很熱。阿滿蹲了會兒,滿身大汗,覺着身上到處都扎得慌,於是熟門熟路到伙房舀了熱水,擦洗一番。等忙完這些,坐到槐樹暈暈地睡過去。
“阿滿!阿滿!不得了了。”
阿滿被人搖醒,是武衝雲,揉揉眼睛問:“怎麼了”
武衝雲竟然咧着大嘴痛哭起來,泣不成聲。
“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阿滿翻身起來。
“他死了啊!”武衝雲高喊道,“他死了!”
“誰?”
“師父啊,師父自己用根釵子把自己戳死了,啊啊!”
阿滿看他說得顛三倒四,不禁心驚肉跳,只得丟下他去尋跟武衝雲同去的吉祥。跑到承乾宮門口,被順來攔住,拽着她往回走。
“怎麼一個人?”他說。
阿滿心一直往下沉,一路腳步匆匆走回院中。武衝雲還在嚎啕。
順來聽了幾句,心下明瞭,對阿滿說:“你們知道了啊。”
阿滿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發軟,木木然望着順來,耳邊是武衝雲悲傷的嘶喊。
“怎麼,怎麼就......不是還好好的嗎?”
順來扶起她,說:“段五常在箭樓上自盡的。唉,算得上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吧。”
阿滿轉過臉來,沒明白。
順來見她這樣,說:“他生前許過誓,要看着段太妃死,走在她後頭。”
阿滿垂下頭,捂嘴垂淚。這一瞬,她記起來段五常在團城上看着景王的眼神,想起他遙望西南的複雜目光。原來人人都有過往,都有放不下,舍不脫,求不得,愛不能而憾而恨。
無常說過:“人吶,若是放不下過去,這輩子就完了。不能這樣。”他還說“忘不了就不忘了吧,反正也就這樣了。”
原來,他也忘不了。
當年的那段感情應該是他生命中最絢爛的一蓬煙火吧,而後的歲月都是對燦爛綻放那一瞬的追思和緬懷。
阿滿抓住順來說:“請你幫我,我想去看看他,看他最後一眼,就看看。”
順來說:“你以爲我是常遇的徒弟就可以爲所欲爲麼?你這麼些年是怎麼在宮裡混的?想着擔心別人,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