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件事一直留在蘇宗民的記憶裡,都與父親之死相關。
他父親在自殺前夜哪裡都沒去,整個晚上都待在家裡,在書房的寫字桌邊看材料,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當晚蘇宗民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做習題。快十二點了,他父親忽然推開門走進他的房間,告訴蘇宗民不早了,該休息了。蘇宗民還沉在習題裡,坐在椅子上沒有站起身,只是轉過頭跟父親敷衍幾句。父親也沒多待,離開時說了句話,伸出手在蘇宗民後腦勺上摸了一下。這個動作讓蘇宗民感覺異常,因爲小時候父親常摸他,待蘇宗民長成大小夥子後,父子倆就不再用這種接觸方式溝通交流,那晚上不知爲什麼,父親又來了這麼一下。
第二天他跳樓了。他臨死前夜的伸手一摸,從此烙在蘇宗民的後腦勺上。原來這是一個父親對自己愛子的最後訣別,內涵無比豐富,憐惜、期待、擔憂、愧疚、無奈,真是一難盡。
還有一件事讓蘇宗民難以忘卻,涉及到沈達。時間在他父親跳樓之前大約三天,地點在學校操場的籃球場邊。
那天下午,課外活動期間,蘇宗民去圖書館,途經籃球場。時沈達與幾個同級男生打半場,看到蘇宗民走過,沈達忽然喊他,還把籃球往他這邊扔過來,讓他接住。
“下來,玩兩個。”沈達說。
蘇宗民把球扔還給沈達,說自己不會。
他心裡很詫異。幾年前,他與沈達在旱冰場打過一架,而後被父母押着上門道歉,那以後彼此都在一個學校,彼此都留意對方,但是沒有打過交道,幾乎從沒交談過。
沈達把球扔給身邊一個同學,站在籃球場邊跟蘇宗民說了幾句話。
“你老爸管你學習嗎?”他問蘇宗民。
蘇宗民說:“有時會管。”
“我老爸也管。”沈達說,“我不聽他的。”
他告訴蘇宗民,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兩回事的。蘇宗民聽了愣,不知道怎麼他忽然說起這個。
“你記住了沒有?”沈達還強調。
蘇宗民點頭,表示已經記住了。
三天後蘇宗民的父親死亡。經歷過父親死後的陣痛,蘇宗民回想起籃球場邊的那一次談話,他明白了。沈達一定聽到了些什麼消息,可能是從家長嘴裡聽到的。沈達不是聽過就算了,他沒忘了旱冰場結下的冤家。
隔年蘇宗民參加高考,本來他已經心灰意冷,再沒有讀書的意願,最終是爲了母親上的考場,考得不好理所當然。秋天到省城入學,他才忽然現跟沈達搞到一塊了:同校,同專業,同班同學。如果蘇宗民的父親沒出事,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蘇宗民一向成績好,高出沈達幾個檔次,不說上清華,起碼科大交大那個去向。但是現在他跟沈達坐在一個教室裡。他們學校是省屬工科高校,錄取分數比較低,那時微電子計算機等等專業開始熱門,他們夠不上,讀的是電機,學輸變電,拿漆包線繞變壓器。也巧,那一年錄取在本專業的中學同校同學就他們倆。
這時都已經過十八歲了,算成年人,早不是當年打架、道歉的光景。經歷過家庭變故的蘇宗民變得很沉默,看上去很木訥,不愛搭理人,成了“木頭”。沈達在大學裡還跟在中學時一樣當老大,麾下男男女女,自稱“魅力四射”,卻從沒試過要把蘇宗民收爲小兄弟,一直都平等相待,決不小看。蘇宗民則跟他始終保持一點距離,不遠不近。班上同學對此並不感覺奇怪,因爲蘇宗民跟誰都保持距離,相比起來,他與沈達還有說有笑,比別人好多了。例如他跟沈達開玩笑,說人家不是“魅力四射”,是“精力四射”,讓沈達大笑,認爲這根木頭原來又陰又損。蘇宗民離鄉日久,口音有變,普通話略有長進,已經不太“嫂嫂”。省城一帶人不知道什麼連山仔,在他們聽來,蘇宗民沈達講的話口音差不多,因此他們倆老鄉倆同學哥倆關係比別人近點,很正常,不需要其他理由。
上大學後,由於環境改變,時日遷移,蘇宗民的喪父之痛慢慢消退,狀態慢慢調整,他在大學裡學習很努力,成績很突出,只是從不談及自己家人況,很不願別人打聽家事。沈達對蘇宗民家的事一清二楚,大學四年裡,班上學校裡沒有誰傳說過蘇宗民的光榮家史,都知道他父親已經過世,沒人議及其死因和曾經有過的顯赫,可見沈達爲蘇宗民嘴封得極緊。這不容易。沈達這種人大大咧咧,什麼都不當回事,高興了什麼都敢拿來說,而且是老大,他怕你什麼?但是人家不說,着意顧及你的面子,保護你的**和感。因此蘇宗民不能不在心裡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