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剛剛被李雲龍罵得狗血淋頭的保衛處長心裡很不服氣但又不敢頂嘴,他剛剛在肩章上添了顆星,成了上校,總想在工作上搞出點兒成績來,誰知剛晉升就趕上這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一臺水泵不值錢,算不得大案子,但這麼個大鐵傢伙竟然無聲無息在戒備森嚴的軍部消失了,這問題就嚴重了。按邏輯推理,既然作案者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走這麼笨重的東西,那麼絕密文件和槍支彈藥包括一號二號首長的腦袋總要比水泵好帶吧?想想都覺得後怕。這難道能是一般盜賊乾的?於是保衛處長的思路牢牢定格在政治事件上。他說:軍長、政委,這肯定不是一般的失竊案,很可能是敵特分子乾的,而且是裡應外合,我打算先這樣入手,先調集所有在軍部的軍官和工作人員的檔案,過一遍篩子,然後再找出重點進行突擊審查……李雲龍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敵特分子?人家特務是不是吃飽撐的?費了半天勁偷一臺不值錢的水泵?照你推理,是不是蔣介石要澆菜園子缺臺水泵呀?冒着生命危險偷出來再專門派一艘軍艦運回臺灣?你腦子有毛病是怎麼着?屁大的一件事就往政治上扯,又想搞政審人人過關?我就奇怪,這支隊伍從紅軍時起就有這麼一批混蛋,他孃的仗不會打,就會整自己人,成天把心思全用在這上面,有能耐,戰場上去立功,這纔算個軍人,纔算條漢子,別淨靠着整人立功,那叫不走正道……政委孫泰安見李雲龍怒不可遏,越說越出圈,連忙打圓場:老李呀,我看這件事以後再議,先讓他們回去,咱們不是還要開會嗎?保衛處長退下後,孫泰安說:老李,有些話何必說得這麼明白?尤其是對下級,心裡明白就行了,咱們是老搭檔了,要是換個人我就不說了,蘇區時殺AB團,殺託派,延安整風,對自己人比對敵人還狠,黨內缺乏民主空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我這個職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想改變這種狀況,你我都無能爲力,別說咱們,彭老總怎麼樣?井岡山時就‘惟我彭大將軍‘,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元帥,都沒用,一句話就成了反黨分子,要說他反黨鬼才相信,可誰敢說話?現在這形勢……最好還是少說話,言多語失呀……李雲龍冷笑道:只要我李雲龍在位一天,我的部隊裡就不許有靠整人吃飯的混蛋,誰想整人,就給老子脫了軍裝滾蛋,沒啥了不起,反正老子的烏紗帽不大,丟了也沒啥可惜的,大不了回老家種地去。孫泰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你呀,這脾氣,也就是沾了能打仗的光,總有老首長護着你,你算運氣好,不然就衝你那脾氣,別說當軍長,這麼多年的運動,你老兄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可你想過沒有?以後沒仗打了,你的價值還有多大?嘴上再缺個把門兒的,還有哪個老首長再護着你?去他孃的,死豬不怕開水燙,老子這脾氣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李雲龍帶着警衛員小吳來到梁山分隊的駐地,他悄悄的誰也沒驚動,揹着手溜達進菜園,菜園裡種的全是紅薯,看來災年沒人種蔬菜,都是先顧肚子吃飽,什麼生長週期短產量高就種什麼。紅薯秧子長勢不錯,綠油油的,地裡溼漉漉的像剛剛澆過。李雲龍四下看看,發現這塊菜地的地勢較高,不遠處有條小河。李雲龍眼珠轉了轉突然笑了,他問小吳:你猜猜這澆菜園的水是怎麼來的?小吳說:菜地地勢高,河水的水位又低,要澆地只能靠人力挑水了。李雲龍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就不信段鵬和林漢這兩個小子有這麼勤快,他們能下死力氣去挑水?咱們找找看,這裡面要沒名堂我就不姓李。小吳走到灌渠的盡頭,發現有個四方的水泥砌的池子,看樣子水是從池子裡涌出的。李雲龍說:動動腦子,這池子下面總不會是個泉眼吧?小吳困惑地說:那哪兒來的水呢?

笨蛋,你就是不動腦子,這水是從別處引來的,池子下埋了暗管。他們來到小河邊,發現有座磚砌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河邊,猛一看沒什麼特別之處,似乎是看守菜園的人住的。小屋門鎖着,窗戶也被薄木板封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見裡面有什麼。

再仔細看看,就有些名堂了。小屋靠河一側的陡坡被控空,河水直接引到小屋下面,小屋下面有什麼東西就看不清了,因爲外面亂七八糟地釘着一些破木板遮擋住人的視線。李雲龍笑道:看吧,段鵬這小子的狐狸尾巴藏在這兒呢。小吳說:哦,我明白了,這是個水泵房,河水從小屋下面被抽進暗管,再通過暗管從水池裡涌出來,就好像水池裡有個天然的泉眼似的。李雲龍冷笑道:僞裝得不錯,連電源線都埋在地下了,段鵬和林漢這一對兒混蛋,寧可費這麼大勁兒去偷水泵埋暗渠搞僞裝,也懶得去挑水澆地。小吳很佩服地說:還是人家腦瓜子靈,像俺這種榆木疙瘩腦袋,整死俺也想不出這招來,只能下死力去挑水。段鵬和林漢正帶着戰士們在海灘上訓練,訓練科目是徒手奪刀,戰士們兩人一組,站在齊胸深的海水裡正打得水花四濺,除了匕首是橡膠做的假刀外,其餘的都是真踢真打,連護具都不戴,有的從淺水打到深水區,在水下廝殺得難解難分,有兩個戰士水淋淋的爬上岸,一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個走路一瘸一拐,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着:操,你他媽的手真黑,哪兒軟乎往哪兒打……佔了便宜的一方則表現得很謙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辦法,誰讓咱拳頭太硬呢。段鵬和林漢見李雲龍來了,連忙跑過來敬禮。李雲龍繃着臉道:你們分隊的副業搞得不錯呀。這兩個傢伙都是何等聰明的人,馬上都猜出李雲龍的來意,要是別的首長來,哪怕是政委孫泰安,他們也敢裝傻充愣的不認賬,可對李雲龍扯謊就有點不夠意思了,不是不敢,而是他們很敬重這個軍長。段鵬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地說:l號,事情是我乾的,該怎麼辦您說了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李雲龍裝糊塗:你幹了什麼?我是順道來看看你們訓練的。段鵬苦笑着說:您親自來這兒,肯定是因爲水泵的事,我搞的那點兒僞裝能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軍長您。李雲龍心裡暗暗稱讚這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他的腦子反應太快了,就這麼一眨眼工夫,馬上就判斷出你的來意和你所掌握的程度,然後乾脆承認,絕不兜圈子。李雲龍說:好呀,痛快,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說開了,那就說說你們偷水泵的理由,要能說服我,水泵你可以留下,我決不追究,要是說服不了我,那對不起,水泵要物歸原主,至於你,至少是個記大過處分。林漢說:1號,您好像找錯了對象了,事情是我乾的,段鵬有這本事嗎?他就會吹牛,覺得這是件露臉的事,硬說是他乾的,將來和別人好有的吹。李雲龍沉下臉:少來這一套,一個分隊長,一個政委,要處分誰也跑不了。段鵬神色凜然道:理由很簡單,弟兄們吃不飽,已經影響訓練了,體能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們分隊沒有士兵,全部是軍官,軍銜最小的也是個少尉,您知道,軍官的口糧標準已降到每月27斤,再減去5斤支援國庫, 1斤支援災區,只剩下21斤了。國家有困難,需要咱勒褲腰帶,咱沒二話,省着吃就是了,可從去年開始,來隊探親的家屬越來越多,其實,哪是什麼探親,都是在家鄉餓得受不了了,到咱隊伍上求援來了,有的一家七八口全來了,住下就不打算走了,誰家沒親人?咱好意思看着人家捱餓嗎?可就這點兒糧食,就算自己吃自己的定量也不過才每天7兩,何況還有這麼多家屬,作爲軍事主官,我無權停止分隊規定的訓練科目,但說實話,我們已經做不了高強度訓練了,不少弟兄都餓昏在訓練場上了,從今年年初,我已擅自停止了每天的五公里越野的體能訓練,我不知道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多久,我想讓弟兄們保存點兒體力,儘量減少點兒消耗,再過兩個月,我們種的紅薯也該下來了,到時情況會好一些。要是沒這臺水泵,我們就得挑水澆地,可弟兄們實在沒這種體力了。再說,後勤部閒置了好幾臺水泵,我去要過,人家不給,寧可讓水泵在倉庫裡閒着,俗話說:三討不如一偷。我就偷了,可我不打算檢討,也不打算認錯,因爲雖然我手段不那麼……正規,但理由卻是很充分的,至於處分,我沒考慮過,因爲那不是我的事,應該由您考慮纔是。李雲龍沉默了。幾個佩着中尉軍銜的特種兵擠過來對李雲龍說:1號,您乾脆給我們分隊來個集體處分得了,要省點兒事就把集體一等功免了,來個功過相抵,誰也不欠誰。

對,這主意不錯,實在不行就免了集體一等功,再來個集體記大過處分,我們吃點兒虧沒關係。反正不能讓分隊長和政委自己扛着,事情是大夥兒乾的,全分隊每人有份,光處分分隊長和政委,我們都成了縮頭烏龜了。段鵬拉下臉瞪起了眼睛說:

幹什麼?幹什麼?起鬨是怎麼着?你們怎麼跟1號說話呢?還有點兒規矩沒有?都給我滾。隊員們不服氣地嘟囔着散去。李雲龍有些艱難地說:這麼多家屬來隊,你們糧食是不是早沒了……林漢說:和野菜放在一起吃還能湊合,1號,您甭操心了,這又不是哪個單位的事,全國人都在捱餓,部隊好歹還有糧食定量,農村可就慘了。

林漢的聲音低低的。農村的情況真的這麼糟?你們都聽到些什麼?李雲龍問。段鵬和林漢這兩條硬漢都流淚了。段鵬說:情況比想象得還要糟,上個月家鄉捎信來,說我老孃餓死了,我爹也快不行了。老林家在甘肅武威,好年景都窮,就別說現在了,他兩個兄弟都餓死了,他爹孃幸虧死得早,不然……林漢擦着眼淚說:我們分隊有個軍官,家在河南信陽,那邊災情最重,整村的餓死人,省裡派民兵封鎖路口,不許外出討飯,他一家十幾口沒活下一個。他聽說後就不想活了,把手槍頂在腦門上要摟火,被別人發現制止,又伯他再出事,只好把他關進禁閉室。1號,我這當政委的,照理應該去做做思想工作,可我不知該說什麼,人家家裡十幾口人都餓死了,我再給人家講大道理,這不是找罵嗎?再說了,我自己也糊塗着呢,咱們國家到底是怎麼啦?不是剛搞完大躍進嗎?煉出這麼多鋼,連英國都超過去了,一畝地能打上幾萬斤糧食,我聽說中央領導都發愁糧食多得吃不完幹什麼用。李雲龍感到一陣昏眩,渾身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厲聲打斷林漢的話:不要說了,記住,這種話以後和誰也不要說。糧食的事我來想辦法,辦法……總會有的。晤,我和後勤部打個招呼,水泵就算髮給你們分隊用了,記住,下不爲例,不管是什麼理由,偷東西是錯誤的,你們要檢討,以後要堅決制止,不然偷順了手還不偷到銀行去?謝謝軍長,我們金盆洗手了,從此做良民。段鵬回答。李雲龍走出幾步又想起什麼,他轉身問道:那臺水泵是個很笨重的玩藝,你們怎麼弄出來的?

段鵬剛要回答,李雲龍又擺了手說:算了,別說啦,這事我一聽說就想到你們了,除了你們誰還有這本事?反過來說,要是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還敢叫特種分隊嗎?

李雲龍回到家裡,見田雨正從樓上下來,他劈頭就問:家裡還有多少錢?田雨隨口答道:好像有兩幹多元,你要買什麼?李雲龍一聽嚇了一跳:怎麼有這麼多錢?咱們成財主了?田雨說:我也沒特意攢錢,每月工資都放在抽屜裡,除去花銷剩下的我也沒存,前些天我數了數,才知道有兩幹多元。國家從1955年開始實行工資制,按李雲龍的級別加上各種補貼有近300元,家裡孩子少,沒負擔,又是兩個人拿工資,所以節餘較多。李雲龍是過慣了供給制的人,對錢的概念很模糊,覺得有吃有穿有酒喝有煙抽就行了,要錢有啥用?和李雲龍同級別的將軍都沒他有錢,那時國家鼓勵多生孩子,哪家起碼是四五個孩子,工資雖高,可也沒什麼節餘。李雲龍興奮起來:哈,沒想到咱們稀裡糊塗成了財主,看來發財還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錢都給我。當田雨弄明白李雲龍是準備到集市上買些糧食給梁山分隊時。她馬上提出警告:第一,糧食是國家統購統銷物資,個人買賣是違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糧食賣,只有黑市上有,這同樣也是違法。第三,軍隊有明文規定,現役軍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搶購糧食、副食品及日用品。要是沒有這些規定,我早去買了,孩子們都在捱餓呀。經田雨一提醒,李雲龍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這麼條規定,有些躊躇起來。鄭秘書來找李雲龍彙報工作,見軍長正抓耳撓腮想不出轍來。他問清是什麼事,腦子一轉,主意就來了,一句話就使李雲龍茅塞頓開,他說:軍長,這條規定只限於現役軍人,至於黑市和集市的區別就更不好分了,只有工商部門纔有權過問販賣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通老百姓無權也無義務去檢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買也就買了,頂多算無知吧,當然,國家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就又當別論了。

李雲龍一下子開了竅:對對對,我咋就昏了頭?張媽不是老百姓嗎?肚子餓了兜裡又有幾個錢,買點兒吃的,犯了哪家法?這麼辦,這錢發給張媽了,算工資,人家願意買糧食是人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嗎?鄭秘書,你得給我作證,這可不是我違反規定。鄭波微微一笑:沒問題,我是證人。那我的東西送給別人誰管得着?老子高興給誰就給誰,是不是?當然,公民之間的相互饋贈是受法律保護的,這是你的自由嘛。好,你通知段鵬派幾個人換上便衣幫張媽背東西,助民勞動嘛,可有一樣,張媽買回的東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給揹回來,要是碰上個管閒事的……讓這小子自己解決吧,擒拿格鬥也不能白學,我反正什麼也不知道……災年的糧食本沒什麼價,說多少錢就是多少,你愛買不買。兩幹多元買回500多斤玉米麪,合每斤4元多。

田雨說:張媽,你也沒和人家還還價?就算是災年,也夠貴的。李雲龍卻很滿意,他樂呵呵地說:張媽,別聽她的,一點兒都不貴,錢是什麼?是紙呀,放在抽屜裡吃不得喝不得,糧食可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能救人命的。爲這點兒糧食,李雲龍和妻子之間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糧食買回後,李雲龍叫人全部運到梁山分隊了,自己家一點兒沒留。田雨知道梁山分隊在李雲龍心中的分量,對於丈夫用全部積蓄買糧也表示理解,問題是這兩幹多元錢不是小數,錢都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會心滿意足的,李雲龍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家庭也在捱餓呀,就算大人不吃,給孩子們留些糧食總不算過分,這下可好,錢沒了,糧食也一顆沒見着,李雲龍連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好像這件事與田雨無關,這太過分了。當田雨剛剛把這意思很委婉地說出來時,李雲龍一聽倒蹦了起來,怒氣衝衝地說:那是軍糧,誰也不能動,動了就是貪污,打仗那會兒,誰敢貪污軍糧就沒二話,槍斃!我說你咋覺悟越來越低呢?連普通老百姓都不如?田雨感到受到極大的侮辱,她也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錢買的,怎麼就成了軍糧?我想給孩子們留一些,怎麼就成了貪污了?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呢?李雲龍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的錢?你會造錢?你造一個給我看看?你的錢哪兒來的?國家發的嘛,國家發的錢用在國家身上,就是天經地義。田雨氣得哭笑不得,因爲李雲龍的思維邏輯極爲混亂,甚至胡攪蠻纏,照他的邏輯,田雨等於自己花錢買了貪污犯的帽子。她儘量剋制着自己,把聲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說:老李,咱們別吵架了好嗎?咱們大人可以湊合,可孩子們不能捱餓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樣,他正在長身體呀,還有張媽,她天天還要幹活呢。

李雲龍毫不通融:孩子們也不能特殊,全國都在捱餓,讓孩子們吃點兒苦沒關係,不然非成了少爺胚子不行,誰讓他們不生在地主老財家?當我李雲龍的兒子就得學會吃苦,張媽是自己家人,我沒拿她當外人,我說過,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沒有了就都餓着。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衝進腦子裡,也不顧一切地大喊道:你真是冷血動物,我真後悔當初瞎了眼,嫁給你這個沒有心肝的人……李雲龍也被激怒了,他咆哮着:你敢罵人?你再說一遍?他猛地揚起了手,遲疑了一下又改變了主意,順手抓起一個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給我滾……田雨冷冷地說:好呀,你終於說出這句話了,這房子是國家配給將軍住的,我當然沒這種資格,看來我是該走了。她轉身上樓收拾衣服去了。李雲龍頹然坐在沙發上,呼呼地喘着粗氣,他剛纔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顧了,什麼難聽話都敢說,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話說的是有些過了。張媽走過來對他小聲說:首長,你說過,咱們是一家人,要是沒拿我當外人,我老婆子可要說你幾句了。李雲龍點點頭說:張媽,你當然可以說了,我聽着。你是個大男人,家裡過日子的事本不該你管,我們也沒和你說過,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斷頓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嗎?連三兩都不到呀,想多留幾口給孩子,這樣的媳婦到哪兒去找?你還出口傷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媳婦餓得成了一把骨頭了,連月經都沒了,她才30來歲呀,這麼好的媳婦該當菩薩似的供着呀,你咋就張嘴罵人趕人家走呢…

…李雲龍被訓得垂下腦袋一聲不吭,任憑張媽數落着。田雨收拾好衣物拎着旅行包下樓了,她換了一身新軍裝,戴着無沿軍帽,波浪似的長髮從軍帽下傾瀉在肩上,肩上一槓三星的上尉軍銜提醒着李雲龍,她不僅僅是妻子,還是個軍官,李雲龍長這麼大好像還沒向誰道過歉,他很艱難地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出來……田雨對張媽說:張媽,等我安頓下來會告訴你,我走了,再見!說完連看也不看李雲龍一眼便向門外走去。站住!李雲龍喊了十聲,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竄到門口堵住門,田雨停住腳步,冷冷地注視着他說:請你讓開。李雲龍固執地堵住門口說:你不能走。爲什麼?田雨問。因爲……我剛纔好像犯了點兒錯誤,迷迷糊糊地不知說了些什麼,我說錯話了嗎?我好像記不清了。沒有,你沒說錯話,只不過是讓我滾,這不算錯話,我這不是準備滾嗎?不對,肯定是你記錯了,我沒說過,我怎麼能說這種混賬話呢?張媽,我說過嗎?你看她老人家都沒聽見,肯定是你記錯了。來來來,你先坐下,聽我說,要走也不在乎這一會兒工夫,聽我說完了再走,我絕不攔你,好嗎?可以,我洗耳恭聽,請講。田雨坐下了。李雲龍正襟危坐,面色顯得很疲憊,很沉重,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剛纔說了錯話,我收回,現在向你道歉,請你原諒。

在一個屋子裡過日子,馬勺碰鍋沿,難免磕磕碰碰,一時的氣話不能當真,如果你的氣還沒消,一會兒你可以罵我一頓,我不會回嘴,現在我要和你談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常回憶過去,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來了,大事小事,陳芝麻爛穀子,想呀想,一想過去不要緊,這心裡就受不了,揪得慌,連覺都睡不着。我想起淮海戰役,當時的仗是怎麼打的,行軍路線是怎麼走,每場戰鬥是怎麼指揮的,哪仗打在前哪仗在後,嗨,都記不清啦,只記得當時仗打得兇,可伙食特別好,嗬,大米白麪、豬肉燉粉條子,隨便吃,想着想着就流口水呀。再想想又覺得不對,好像有什麼印象特別深的東西還沒想起來,晤,當時吃得咋這麼好?華野和中野加起來有 60萬大軍,一天要吃掉多少豬肉燉粉條子?這就是說當時後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黃泛區很多,黃泥湯子沒膝蓋,別說種莊稼,走路都成問題,黃泛區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兒供得起這麼多軍隊呀,那麼這麼多大米白麪、豬肉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從河南、山東、河北這些老解放區運來的,是一百多萬支前民工用獨輪車推來的,這下我想起來啦,我當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這百萬支前民工,當時我站在隴海線的路基上四處一看,好傢伙,鐵路兩側的大路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頭的支前隊伍,捲起的漫天塵土硬是把日頭都遮住了,成千上萬輛吱嘎吱嘎的獨輪車發出的聲音就像海嘯似的,那場面一輩子也忘不了呀,推車的好像是以家庭爲單位,有丈夫推車,媳婦在前邊拉的,有老漢掌車把,大閨女在一邊推的,餓了啃口硬饃,渴了喝口路邊溝裡的水,一抹嘴又接着往前走,一袋袋的糧食,一捆捆的軍鞋,一箱箱的彈藥就這樣用小車推到前線的。我看着那場面,心裡發堵啊。

敵機飛過來投彈掃射,民工們只能就地臥倒,光禿禿的大平原,一點兒遮擋都沒有,你往哪兒躲?打着誰算誰,敵機走了,人流又接着向前走,我親眼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被子彈打掉半個腦袋,一個老漢抱着孩子哭呀,嚎呀,還從頭上摘下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手巾拼命給孩子擦血,手巾都染紅了,周圍的鄉親說,這老漢就這麼棵獨苗,是三代單傳。我一聽鼻子就發酸了,當時也不知說什麼好,我一邊叫戰士們掩埋屍體,一邊扶着老漢說:老人家,老百姓對我們隊伍的恩情,我們這輩子是還不清的,我們無以爲報呀,我們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打,打垮國民黨的統治,建立一個新中國。讓咱老百姓都能吃得飽穿得暖,都能過上好日子。老漢擦擦眼淚說:首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老百姓爲咱隊伍,咱隊伍又爲了誰?這是咱自己的隊伍呀,咱不管誰管?首長,你讓弟兄們給俺娃堆個墳頭,俺送完軍糧回來,再把俺娃帶回家。首長啊,俺不多呆啦,前邊急等糧食用,俺得趕緊迫上隊伍呀。老漢說完抄起車把要走,聽完老漢的話,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當時我們師三團正排着行軍縱隊從旁邊大路上過,我傳令部隊停止前進,我拉着老漢的手向戰士們喊,同志們,這位老人家的獨生子剛剛犧牲了,他是從咱老區來,走了上千裡地呀,獨生子犧牲了,老人家還堅持要把軍糧送到前線。同志們,這就是我們的人民呀,咱們的隊伍欠人民的情是還不完的:同志們,不管將來你們走到哪裡,不管將來你們當了多大的官,你們要記住今天,記住這位老人家,要記住向人民報恩呀!同志們,咱們的隊伍是鐵打的隊伍,咱們的戰士是鐵打的漢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鬼神,咱們的膝蓋沒打過軟,可咱們上敬人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給人民跪,給父母跪。現在聽我口令,全團下跪,請老人家受我們三團全體指戰員一拜。說完就先跪下了,三團當時是加強團有五千多人,五千人哪,五尺高的漢子站着黑鴉鴉的像森林一樣。口令一下,五千多條漢子推金山倒玉柱嘩啦啦跪倒一片,那場面呀,一輩子也忘不了……李雲龍說得動情,他感到渾身燥熱,多日的鬱悶淤結在胸中,想一吐爲快,他狠狠地扯開軍便服的領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嗨,最近我失眠了,想呀想,想得頭疼,我李雲龍沒文化,這個主義那個理論我都不懂,也沒興趣搞明白,但我只認一條理,就是不管什麼主義,你都得讓老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不然就狗屁不值,你說破大天我也不信。當年紅軍的根據地有哪些?井岡山、瑞金、鄂豫皖、川陝。爲什麼要在這些地區建根據地?幹嗎不在上海、北平?就因爲這些幾省交界的地區窮,敵人的統治相對薄弱,人要窮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家革命和造反總要有個理由,總要讓人有個盼頭,不然人家憑什麼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你幹?其實當時黨對不識字的農民從來不講什麼主義和高深的理論,建立中央蘇區時發動農民的口號很簡單,叫‘打倒土豪劣紳,吃紅番薯‘。你看,多簡單,能吃上紅番薯就行了。解放戰爭時,動員農民參軍理由也很簡單,土改剛分完土地,國民黨要把你的土地搶走,怎麼辦?參軍,保衛勝利果實。說一千道一萬,老百姓的盼頭就是能耕種自己的土地,過上好日子,要求不高嘛。問題是人民做出了重大的犧牲,幫我們取得了政權,我們當初的承諾兌現了沒有?人民是否過上了好日子呢?這就是我煩躁、睡不着覺的原因。

我心裡有愧呀,愧得臉發燒,孃的,胡折騰呀,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折騰呀,大躍進、鍊鋼鐵,十五年超過英國,一畝地打個幾十萬斤糧食,糧食多得發愁啊,愁得沒地方打發,狗屁,見鬼去吧。有能耐折騰就要有能耐負責,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偉說得沒錯,早知這樣,老子當年就不該當紅軍。打了這麼多年仗,老百姓付出這麼多,好容易解放了,還不該好好報答老百姓?這幾天我到下面各團走了走,幹部一個不見,只見戰士,和戰士們聊天,這一聊不要緊,聽得我頭皮發麻,渾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沒有餓死過這麼多人。哪裡死人最多?老區呀,當年養過我們幫過我們的老區呀。解放十一年了,老區人民不但沒過上好日子,反而大批的被餓死呀……。李雲龍哽咽了,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他狠狠地擦去淚水,但淚水不停地流下來。田雨受到極大震撼,李雲龍的眼淚金貴,輕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腸寸斷。在巨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離開這個男人,連想都不要想,一旦失去他,自己的半個生命也會隨之而去的,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對他了解的究竟有多少?她緊緊抓住丈夫的手,淚如泉涌:請原諒我,我不該和你吵架,你的壓力太大了,請你痛痛快快地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我在聽着,我是你的妻子呀……她終於哭出了聲。慘哪,太慘了,河南信陽地區,有的村成了死村,整村的人被餓死。有的村支書帶着全村人集體外出討飯,省裡派人封鎖路口,不準外出討飯,說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結果全村被餓死。是誰下的命令?真該好好追查追查,這種人的良心已經黑透了,怎麼能當上官呢?要是我當時在場,老子豁出去償命,先掏出槍斃了他狗孃養的。梁山分隊的一個戰士,全家除了他,十幾口人全部被餓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槍要自殺,我去禁閉室把他放出來說,幹嗎往自己腦袋上打?你該打我纔是,國家搞成這樣,我們這些當官的人人有份,誰也別想逃脫責任。我李雲龍就該殺,誰讓我膽子小不敢說話?誰讓我怕摘烏紗帽?我是他孃的軟骨頭、孬種,就因爲我這樣軟骨頭官太多了,才把國家搞成這樣。我把手槍頂上子彈拍在桌上說,你要有氣就照我腦袋來一下,誰讓我是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呢?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老百姓,腦袋上吃顆花生米是活該,罪有應得。冤有頭債有主嘛,往自己腦袋上打就不對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現在我要說的是,請你原諒我一次,或者說饒我一次,讓我以後長點兒記性,多爲老百姓做點兒好事,立功贖罪呀,如果你說要原諒我,對我以觀後效,可我一出門你又要往自己頭上打,這就沒意思了,首先是說話不算話,不是條漢子。第二,有仇不報非君子,對我有氣就該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這也不是條漢子,我會看不起你。就這樣,他答應不死了,保證說話算話。我這纔敢走。唉,我越想越沒臉呀,我李雲龍在戰場上沒當過孬種,咋越活越膽小了呢?以前總以爲自己好歹還算條漢子,現在一想,狗屁,軟蛋一個。誰是英雄?誰是硬漢?是彭老總、丁偉,還有你父親田先生,我李雲龍是粗人,腦子開竅晚,得罪過田先生,可我不傻,以前錯了,以後不能再錯了,我要憑良心活着,老百姓的大恩大德,別人忘了,我沒忘,別人不報,我報。田雨用雙臂環抱住丈夫,輕輕地把臉頰貼6在丈夫胸前,那顆健康有力的心臟響若擂鼓,充滿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這顆心臟還能跳動多久?但願長一些,什麼時候它不再跳了,那我的心臟還有必要跳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