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暖用盡全身力氣推開真娘,撲到心硯身邊去,她看着心硯的手,那手已經腐爛,露出白骨森森。如果說溺水之人在水中浸泡得久了,肌肉是會腫脹變形,可是短時間內就潰爛見骨,那是不可能的,因爲心硯是落水不久連夜撈上來的。除非是落水前這手就已經潰爛了,再經過湖水浸泡,纔可能爛出白骨!
白雲暖整個人驚跳起來,迫不及待捋起心硯的袖子去看她的手臂,觸目驚心!又去撩她的衣裳,同樣觸目驚心!片片淤紫,點點燙傷,處處紅腫……這些傷痕因爲肌膚在水中的浸泡而越發明顯突兀。白雲暖只覺有根繩子重重一拽,五臟六腑就被扭到了一起,痛到全身痙攣發憷。
窗外,秋風肆意地吹着,把窗框叩得簌簌作響。
白雲暖張着口,像一隻痛失夥伴的困獸,除了乾嚎,還是乾嚎。溫鹿鳴瞅着她的身子緩緩下墜,疾步上前,一把橫抱起她。四目相對,但見白雲暖眼裡那原本清澈的眼白瞬間就血紅一片。
小姐竟是痛到極處,流出血淚嗎?
溫鹿鳴撼然,白雲暖卻是頭一歪,昏在了他懷裡。
瞬時,屋子裡呼喚聲一片:“小姐!小姐——”
※
王家,王麗楓的閨房之內,窗子未開,蠟燭未點,一片黑洞洞的。
允姑推門走了進去,見王麗楓端坐在牀沿上,就像新婚那日一樣,雙掌交握放在膝上,腰脊挺得筆直。只是那時,滿目喜慶的紅色,這時,卻是一片萎靡的昏暗。少夫人在這昏暗中。就若一尊漆黑的雕塑。
允姑要去開窗,王麗楓道:“別開!”
允姑一頓,只好點亮了壁上的燈。
一燈如豆。光華虛弱,允姑終於看清了王麗楓的面容,她是那樣嫺靜如水波瀾不驚地坐着,卻是一潭死水,毫無生氣。
“心硯的屍身已經被白家的人接回去了。”允姑上前道。
王麗楓面無表情,緊緊攥着手裡的瑪瑙鐲子。那鐲子是她從心硯的手腕上脫下來的。心硯被撈上來時。身子在水裡泡得有些發腫,所以她從她的手腕上捋下這鐲子很費了一番勁,還掀開了她手上原本潰爛的皮肉。裸露的微微的白骨令她吐了好久。
此刻,這鐲子在她兩手間被捂得發熱。
見王麗楓緊咬住脣,臉上現出悽惶神色,允姑便安慰道:“少夫人不要煩心,心硯那賤蹄子是咎由自取,她先是勾/引少爺,又教唆少爺一起跳湖。實在是罪該萬死!現在終於死了,都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允姑一臉幸災樂禍,王麗楓驀地擡起頭來,允姑倒抽一口涼氣,少夫人看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深惡痛絕。
王麗楓就那麼灼灼地瞪視着她,半晌。終於一字一頓問道:“你昨夜對心硯做了什麼?”
允姑一凜。“少夫人,不管我做什麼都是爲了少夫人好!”
“可是我不想她死啊!”王麗楓低喊了一聲。終於滾滾落淚。豆大的淚珠斷了線般滾淌在她煞白的面頰上,然後允姑聽見她已然沙啞的聲音:“雖然她和振軒有私情,我被妒忌矇蔽,我傷害她,折磨她,可是我絕不會對她做出那樣下三濫的手段,奶孃,你怎麼可以唆使院公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情?”
允姑雙腳抖了抖,心緒沉浮:少夫人竟然連這一茬都知道了,定是院公見心硯投湖自盡,受不了良心煎熬向她自首。
王麗楓繼續道:“院公說你遊說他時,他原不肯的,奈何你在他的酒裡下了藥,他纔會對心硯做出豬狗不如的事情,現在心硯不堪受辱,投湖自盡,院公也不堪良心譴責要去官府投案,說是一命抵一命,被我阻止了。人已死,院公若去投案,對心硯名聲無益,不如息事寧人,院公已經和大哥告辭,羞愧回鄉了。想院公在王家數十載,從無差錯,卻在一把年紀時行差踏錯這麼一大步,晚節不保,情何以堪?奶孃,你讓院公日後午夜夢迴如何自處?從今往後,只怕他那樣厚道的人要日日活在自責與陰影中了……”
允姑雙腳一軟便跪在王麗楓跟前,嘴裡喃喃喚道:“少夫人……”
她的少夫人的心思實在是海底的針,令她無論如何都看不懂,摸不透。
王麗楓舉起手中的瑪瑙鐲子,含淚苦笑了一下,這鐲子是在佛祖跟前開過光的,白振軒用心良苦,用情至深,卻依然保不住心上人的命。
愛,是福祉,亦是災難。
心硯是個有福之人,一屆丫鬟卻得少爺癡心一場;她又是個無福之人,她終究承受不住這樣的深情厚誼,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心硯,你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想起昨夜月光下,白振軒那樣絕決地跟隨着心硯的步伐,縱深躍入湖水,王麗楓到此刻都無法從震動中回神。白振軒落湖之舉到底是如允姑所言的殉情,還是如自己所言的下湖救人?她心裡明鏡兒似的,只怕自己自欺欺人的成分要多一些。
“奶孃,你可能覺得我奇怪,你可能不懂我的心思,因爲我在當局者時我也不懂,只是現在我突然明白了我自己。我爲什麼在半夜的書房外,透過窗子看書房內的心硯和振軒,你儂我儂,深情如水,卻沒有衝動地推門進去,親手毀掉那溫馨的畫面,因爲潛意識裡,我覺得我站在窗外,站在角落裡,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們的美好也挺好的,窗外的位置也挺適合我的。我也突然悟到,我爲什麼在病重行將彌留之際,亦要跟阿暖討要心硯,因爲當夜半,我在我的枕畔看着心硯的睡容之時,心裡從未有過的踏實。她是爺心尖兒上的人,她躺在我的身畔,我離爺的心就可以近一些,近到近在咫尺。你或許以爲我將心硯留在身邊,是爲了防止她和爺見面。你錯了,我只是想看着她,她是爺喜歡的人。看着她,我便能體會到爺看着她時滿懷的好心情,我只想重溫一下爺的好心情……”
允姑確是一頭霧水了,少夫人說她不懂,她的確是不懂啊!少夫人的心思是何等怪異,她不懂!她不懂!
王麗楓將那隻瑪瑙鐲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她起身。嫺靜地走到允姑跟前來,從地上扶起惶惑的允姑,悽然一笑道:“奶孃。你撫養我一場,伺候了我這麼多年,就像我的親孃一樣,只是我終究是要辜負你的養育之恩了……”
王麗楓淺淺笑着,一如雨後斜陽,虛弱,令人心疼。
允姑蹙眉。顫聲喚道:“少夫人……”
王麗楓將允姑抱在懷裡,在她肩上道:“我是白家的媳婦,我要回白家去面對我的對錯恩仇,承擔我該承擔的責任,亦或報應,只是奶孃。我不能再帶你去了。”
猶若晴空霹靂。允姑驚痛地喊了一聲:“少夫人!”
王麗楓放開了允姑,擡起頭。淡淡笑道:“你就當我是個不孝的孩子,讓我爲了我的愛情辜負你的養育之恩吧!振軒他一直都不喜歡你,奶孃,我知道你疼我,必會成全我的……”
王麗楓說着,淚便落了下來。
允姑的淚早已如雨水滂沱,她喃喃喚着“少夫人”,泣不成聲。
※
白雲暖醒了過來,見自己已經置身聽雨軒自己的臥寢之內。
屋裡點着燈,紫藤守在牀前,已經趴在牀沿上睡着。白雲暖抓了件外套披在她肩上,自己則下牀走出裡間。
推開廂房的門,但見夜幕黑壓壓地落下來,整座聽雨軒的花木石泉都成了濃淡不一的水墨。
想到心硯,心口便是一陣巨疼。白雲暖倒吸一口涼氣,撫着心口,便跌跌撞撞向梅香塢跑去。
她要知道父親母親會如何處理心硯的後事,絕不能像對待普通奴才那樣草草埋了。
進了梅香塢的裡間,見室內燈光雪亮,父親正喂好了藥,母親正替哥哥掖着被子。她雙腳一軟,便跪在了地上,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
白玉書和白姜氏一震,都來拉她。
白玉書道:“你這是怎麼了?劉郎中說了你哥哥性命無礙,只是暫時不能甦醒而已。”
白雲暖搖頭,“不爲哥哥的事,爲了心硯。”
白姜氏嘆了一口氣,“我現在總算明白爲什麼當初我提議讓心硯伺候你嫂嫂,你執意不肯,原來她究竟不是良人。”
白雲暖想起心硯滿身的傷痕,心口便灼燒得厲害,她只能使勁捶打自己的心口,才能讓自己冷下來,她艱難地喘着氣道:“長嫂是咱白家的媳婦,是哥哥的妻子,如何追究得她?只求父親母親厚葬心硯!”
白雲暖說着便磕下頭去。
白姜氏和白玉書互視一眼,二人一齊扶了女兒起身。
白姜氏道:“那丫頭是你救進府內的,如今不得善終,你心裡沉痛我們當然理解,橫豎依了你就是,如何操辦,你自己看着辦吧!我讓真娘幫你。”
“有什麼要幫的,還可去找溫鹿鳴。你知道你哥哥現如今這樣,父親母親實在沒有心力去管一個丫鬟的後事。”白玉書道。
白雲暖點頭,止不住淚紛紛而落。父親母親能答應讓她將心硯的後事辦得熱鬧一點,已經是極端寬宥縱容她了。
於是心硯的後事便如小戶人家喪女一般小操小辦了一把。也有棺材入殮,而不是一頂草蓆裹屍;也有喪樂敲敲打打,而不是一抔黃土隨意埋了。只不過這一切都是在白家之外,另租了個靈堂布置的。
前後弄了兩日,終於讓心硯入土爲安。
心硯的墓地是白雲暖讓溫鹿鳴去精心挑選的,在洛縣城外五里坡頭。墳頭,立着寫上“妹妹心硯之墓”的木碑。
父母兄長俱在,白雲暖不能給心硯穿素服,帶白花,只是穿了件雅素的衣裙。
秋風中,山坡上柿子樹安靜掛滿小燈籠般的柿子,令秋的肅殺多少添上一點生機。
柿子樹下,白雲暖和溫鹿鳴並肩而立,看着墳頭白幡在秋風中飄飛,白雲暖心裡默說了無數個“對不起”。溫鹿鳴道:“阿暖,回吧!天涼了,萬一着涼,世伯和世伯母已經爲着白世兄的事情分身乏術,你可要保重自己。”
紫藤站在遠遠的地方,手裡捧着披風,盯着白雲暖和溫鹿鳴的背影發怔。小姐美人胚子,溫公子也丰神俊雅,若拋開家世門第,其實,小姐和溫公子在人品上更加般配呢!但是眼下,自己做了章乃春的細作,也不能不替章乃春籌謀。
見白雲暖和溫鹿鳴都回過身來,紫藤忙將披風捧上去,替白雲暖披上,溫鹿鳴竟不由自主就上前替白雲暖繫上披風的帶子,紫藤有些吃驚。
於是這夜,信鴿飛進白家園子時,紫藤在給章乃春的字條上除了記錄白振軒的傷勢進展、心硯的後事已畢之外,還加了一條:五里坡墓前,溫鹿鳴爲白小姐親系披風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