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上京城幾乎被安宇夢一夜席捲,他的小說《緣滅》一時之間風靡全城,甚至從上京一直風靡到全國。起初,張易辰只是爲他小小安排了一個試讀會,邀請了上京的才子佳人來品讀《緣滅》,不料卻如星星之火,瞬息燎原。
《緣滅》以他和洛七尾的故事爲藍本,將愛情描繪得刻骨銘心,令人慾罷不能。
上京城裡的人,無論男女都在傳閱這個故事,甚至全國各地都有書商到上京進購此書,以至安宇夢的手稿被一再謄抄,而安宇夢因此賺了個盆滿鉢滿。
白雲暖命人將《緣滅》做了兩本精裝本,一本送去洛縣,讓白玉書收到強金閣裡,一本則命人送到明德寺給圓空。
“她已是方外之人,此舉可妥?”張易辰並不太認同白雲暖如此做。
白雲暖道:“方外之人又如何?圓空的前身是洛七尾,是《緣滅》裡的洛洛呀!所以她有權知道這本書的存在。”
張易辰沉吟着點了點頭。
明德寺裡的圓空面對案上放她着的《緣滅》和一封來自宰相府的書信,只是拼命地敲打着木魚,想讓自己紛亂的心緒沉靜下來。但木魚聲已然暴露了她的心緒,顯得雜沓。住持走了進來,雙掌合十,唸了阿彌陀佛道:“欲靜不靜,不如面對。”
圓空停了木魚,睜開了眼睛。
她拿起那封書信,拆閱了,信上說道:相爺病重,盼見圓空師傅一面。
這些年之前,宰相府寄來的書信還會執拗地稱呼她二小姐。而今,他們也終於接受了現實,稱她爲圓空師傅。她已然是方外之人,如果真的看破紅塵,又何懼受紅塵所擾呢?
“師傅,我該回去嗎?”圓空問住持。
住持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雖在紅塵之外。卻屢屢掛念紅塵。不如歸去,做個徹底的了斷。相爺病重,你不如見他最後一面。送他最後一程,也算報答了他的生養之恩,從此再無虧欠。”
圓空於是收拾了行囊,回宰相府去。臨行前。將那本《緣滅》也放進了包袱裡。
洛甫年事已高,再加上這些年因爲痛失愛女。心情鬱郁,盡然是病來如山倒。
圓空抵達宰相府時,下人們跪了一地,全部哭着喊她:“二小姐……”
圓空心裡不甚悽楚。可是如今她剃光青絲,身穿緇衣,一副尼姑打扮。聽着那“二小姐”的呼喚恍然如夢,雙掌合十對衆人說了“阿彌陀佛”。便由管家領着去正房看望洛甫。
洛甫憔悴的病容已經告訴了圓空他的病到底有多重,他在這世上的日子所剩不多了。
圓空看着父親骨瘦如柴躺於病榻之上,淚水終是沒有控制住簌簌而落。
割斷了青絲,血緣又豈是也隨之割斷的?
她跪在父親牀前,聽着父親夢囈中喊着她和洛七騅的名字,心裡是刀割一般地痛楚。爲人子女,無論什麼樣的理由辜負親恩,都是不孝至極的。
“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圓空握住父親枯瘦的手,哭道:“不孝女回來了,爹你睜開眼睛看看女兒吧!”
洛甫的眼皮蠕動着,終於睜開了。當看見眼前的尼姑就是昔日裡自己千寵萬愛的女兒時,他立即老淚縱橫。伸出手,顫巍巍地握住圓空的手,啞聲哭道:“這一生,爹做了太多惡事,報應在了你和你姐姐的身上,是爹對不住你,你不要記恨爹……”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莫說面對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對於洛甫的臨終懺悔,圓空哭成了淚人,反覆說的便是一句:“女兒不孝……”
洛甫於數日後去世。去世前,圓空一直在病榻寸步不離地照顧着。但生老病死,人之常倫,終究無法逆轉。喪禮之後,圓空沒有回明德寺去,而是去洛甫的墓地爲父親守陵。
雍王府裡,安宇夢聽聞這個消息,整個人都恍惚了一下,他有時候在想,洛七尾的悲劇其實不是洛甫造成的,而是他造成的,如果他能放下成見,他能恩怨分明,對洛七尾勇敢愛,那麼洛七尾就不會墮入空門,抱憾終生了。
一日,孩子們聚在安品園,和白雲暖張易辰一起說說笑笑,翰哥兒道:“安先生這幾日好像有心事,爲我們授課時總是眉頭緊鎖悶悶不樂的。”
白雲暖和張易辰當然知道安宇夢的心事是什麼,張易辰道:“你去看看他吧!”
白雲暖點頭。
到了書館,見安宇夢一人獨坐窗前,一管毛筆握在手中,兩眼卻是失神地看着窗外,欲下筆卻無從下筆,宣紙上空空如也。
白雲暖輕輕走到他身後,奪了他的毛筆,道:“做這個樣子是想向誰證明你治學勤奮來着?”
安宇夢迴頭見是白雲暖,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卻是一點笑容都扯不出來。
白雲暖將毛筆放回筆架上,道:“她如今是孤苦無依,孑然一身了,如果你不放心她就去看看她吧!”
“她定然是不想看見我的。”一想起自己對洛七尾做的那些事,安宇夢心裡就沒了勇氣。
“你只需問問自己,你想見她嗎?”
聽了白雲暖的話,安宇夢茅塞頓開,他起身向白雲暖拱手道:“如此,我向王妃告假數日去探探她。”
白雲暖笑道:“馬車已經替你備好了,相爺陵墓的路也替你探好了,你只管去吧!”
安宇夢不由感激地向白雲暖作揖,便飛身出了書館。
白雲暖站在書館裡正看着安宇夢的背影發呆,忽聽得耳邊傳來蕙娘琅琅的讀書聲,背的是《詩經》中描寫親情的篇章,蕙娘背得投入,白雲暖不由自主便走近一旁的書室,站在門口看溫鹿鳴給蕙娘授課。
溫鹿鳴講解得十分認真,而蕙娘聽得十分專注,還不時向溫鹿鳴提問,溫鹿鳴耐心講解,蕙娘頻頻點頭。
師徒二人真是勤勉而刻苦,白雲暖不由自主會心地笑了起來。待她悄悄轉身欲要離去時,卻不小心碰觸了一旁的落地花瓶,花瓶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溫鹿鳴和蕙娘便全都發現了她。
“孃親,你來看我上課呀!”蕙娘從座位上起身,歡快地奔向白雲暖,拉着白雲暖的手,道:“溫先生今天的課講得可好了,聽得我都不想下課了。”
白雲暖疼愛地看着女兒,摸了摸她珠圓玉潤的小臉蛋。
溫鹿鳴已經走了過來,拱手向白雲暖施了個揖,道:“王妃來了。”
見溫鹿鳴顯得生分而恭謹,白雲暖道:“蘋姐姐去世了,你與我卻也是至交好友,所以如此生分顯得阿暖理虧了。”
溫鹿鳴笑容侷促:“我對不起你姐姐。”
“蘋姐姐那麼愛你,她定然不會怪你的,她在另一個世界只會祝福你。”
溫鹿鳴的喉嚨口如梗了根刺,酸酸的,他啞聲道:“我也對不起你,我沒有照顧你姐姐,辜負了你牽線搭橋的苦心……”
白雲暖聽溫鹿鳴如此說,鼻頭也不由發酸起來。
在洛縣白家的那些少女時光已然遠去,再也不可能復返了。
她使勁振作了精神,道:“逝者已矣,生者還需自強不息。溫大哥,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幸福。你還如此年輕,人生的路還長,我不希望你因爲歉疚,而讓自己一生都爲蘋姐姐殉葬。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你就再找個人,爲你洗衣疊被,與你出雙入對吧!”
“不可以!”溫鹿鳴果斷拒絕了,他的聲音憤懣而愁悶,令白雲暖生生愣住。
蕙娘始終仰着頭,看看白雲暖又看看溫鹿鳴,她雖然聽不太懂大人之間的對話,但是母親臉上的愁悶,以及溫鹿鳴臉上的傷感都令她難過。
此刻的溫鹿鳴在她眼中實在是愁苦極了,可憐極了。她伸出她的小手握住了溫鹿鳴的大手,稚氣道:“溫先生,您別難過了,有蕙娘陪着你,你就忘記那些讓你不愉快的事情吧!”
溫鹿鳴一顫,低頭看蕙娘充滿童真的面容,他心裡的陰霾才略略解了些。
白雲暖仍舊將蕙娘留在了書館裡,跟隨溫鹿鳴讀書,隻身一人回到安品園來。
張易辰正和男孩子們在園子裡玩射靶子,見到白雲暖回來,他便將弓箭遞給侯伯勇,吩咐道:“你陪他們。”
侯伯勇接了弓箭,點頭應聲:“是!”
張易辰走到白雲暖跟前,見白雲暖面色不鬱,便問道:“你怎麼愁眉不展的?”
白雲暖勉強笑笑,“沒什麼。”
“安宇夢呢?”
“已經去看圓空了。”
張易辰點頭,白雲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張易辰道:“父皇一向器重相爺,相爺去世,父皇怎麼比誰都冷落呢?”
張易辰凝重道:“聽聞如今父皇迷戀上了煉丹之術,一心只求長生不老之方,哪還有心思管相爺的死活?”
張易辰的話叫白雲暖大吃了一驚。
皇帝一向政務清明,迷戀上了煉丹之術,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難道就沒有人勸勸父皇嗎?煉丹術無異於妖術,一旦迷戀,只恐百廢沉迷再難自拔了。”
張易辰道:“太子原上書勸過,父皇勃然大怒,現在對太子意見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