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酬義

白雲暖正是一腔怨憤無處發泄,聽聞章乃春光臨白府,咬了脣,便起身離了聽雨軒。

心硯是緊趕慢趕才追上白雲暖。

“小姐你是要去見蓉官相公和章大少爺嗎?他們在書香堂那邊。”

白雲暖猛地停住腳步,心硯見她目光血紅,不由嚥了咽口水,擔憂道:“小姐,你這樣過去會嚇壞客人的。”

心硯不瞭解內情,不明白此刻她連殺人的心都有。

白雲暖咬脣沉思良久,忽而鬆了一口氣,換上一個和煦的笑容,回頭衝心硯道:“這樣可以嗎?”

心硯愣住,不明白小姐爲何忽晴忽雨,許是被那鄭大娘和林光將嚇得精神錯亂了吧。又見白雲暖笑容甜美,充滿調皮,直把她笑得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心硯僵着表情,木然點了下頭道:“可以……”

白雲暖便邁着輕快的步子往書香堂而去。

心硯匪夷所思地搖了搖頭,急忙跟了上去。

到了書香堂內,見白振軒、溫鹿鳴、蓉官和章乃春四人正在寒暄。桌案上放了一排禮盒。又見章乃春滿面笑容,蓉官也是神色愉悅,知其已經順利出師。

白雲暖揮揮手讓心硯退下,自己大步進了廳內。

“蓉官——”白雲暖笑着和蓉官打招呼。

蓉官既驚且喜,回身看白雲暖時,表情還是含了一絲羞愧。

“白小姐——”蓉官迎向白雲暖,很是激動。

白雲暖上下打量着蓉官,見其與昔日伶人打扮完全不同,面色白淨,眉長目秀,再配上錦衣素服。竟顯得風姿綽約。這蓉官身上與琴官最大的區別便在於,琴官戲外還有小旦神態,蓉官卻全無半點女態舉止。臺上臺下判若兩人。

白雲暖笑道:“多日未見,意氣風發。定是成功出師了。”

白振軒一旁道:“我們適才正談論此事呢!都爲蓉官感到高興,這一回,蓉官能夠順利出師,多虧章少爺鼎力相助。”

“章少爺此舉乃大義之舉,真叫人佩服。”溫鹿鳴也向章乃春拱手。

章乃春臉上藏不住的洋洋得意,但礙於白雲暖在場也不敢造次,只是心裡想:此番我造瞭如此大功德,阿暖能對我改觀。對我刮目相看了吧!他拿眼偷瞧白雲暖,卻見白雲暖並不看他,只是目注着蓉官,不由有些氣餒。

“出師了便好,從此在梨園中脫籍,便是自由之人了,再不用做取悅權貴的寵物。”白雲暖眼裡有喜悅的淚花涌動,不知爲何,她就覺得與蓉官投緣。許多人,見一面便是一世的緣分。

蓉官驀地袍子一甩。作勢就要跪下去,白雲暖眼明手快扶住他:“蓉官不可,男兒膝下有黃金……”

蓉官頓了頓。仍舊執拗地跪下去道:“再生之恩,沒齒難忘。”

白雲暖嘆:“你能順利出師,跳脫火坑,橫豎是章大少爺的功勞,怎麼反倒對阿暖磕頭下跪,這是要折煞我嗎?”

蓉官卻道:“白小姐冰雪聰明,自然知道蓉官這一跪是使得的……”蓉官鄭重向白雲暖磕頭,唬得白振軒和溫鹿鳴大眼瞪小眼,一怔一怔的。

章乃春卻起鬨道:“使得使得。自然是使得的……”

原來小赤城遊玩當日,章乃春便替蓉官脫了伶人的籍。卻並未猴急地攜着蓉官到白家拜訪,只因聽了白雲暖的建議便替父母雙亡的蓉官尋合適的養父母去。

尋了七八日終於有了結果。這蓉官是個性情奇特的。章乃春原與他尋了洛縣鄰鄉一鉅富田員外家。田員外的財產真個是田連阡陌。牛馬成羣,莊房屋舍,幾十餘處,童僕廝養,不計其數。但是偏生膝下無子,百萬家產無人後繼。蓉官若與他做養子,終身富貴享用不盡,奈何蓉官卻看不入眼。寧肯去洛縣下屬一個河西鎮的安善人家做兒子。

河西鎮離洛縣有二百里地,雖是小鎮,卻是外省經由本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繹不絕。上有居民數百餘戶,邊河爲市,好不富庶。

安善人夫妻兩口,年紀六十有餘,並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日子也只是小康。安善人平昔好善,極肯賙濟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或有人多付了他酒錢,他便勾了自己價銀,餘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苟取。

旁人不明就裡問道:“這人錯與你的,不拿白不拿,如何反退還了?”

安善人說:“我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罰做無祀之鬼,豈可又做了這樣欺心的事?倘然命裡不該時,錯得了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倒折便宜?不如退還了,何等安逸。”

因他做人公平,一鎮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爲安長者,也得了個“安善人”的雅號。

“你們說蓉官是不是個直腸子,腦子缺根筋,拐不過彎兒?”章乃春還是鬱悶,這些時日他費了不少口舌,卻依然無法說服蓉官去田員外家,蓉官執拗地選擇安善人夫妻倆。這幾日已經將一應行李全都用馬車運到了河西鎮安家,且自己也在章乃春陪同下拜見過安善人兩口子,行了所有過繼禮儀。

“那安家再小康也比過田家財大氣粗呀,真不知道蓉官你是怎麼想的。田老爺過幾年兩眼一閉,那麼大家產就全是你的了,你真是沒有眼力見!”章乃春碎碎叨叨。

蓉官不慌不忙,淺淺一笑,道:“多謝章大少爺苦心籌謀,可是人各有志,任他再大家產我蓉官也不稀罕。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而已。”蓉官臉上流露很是輕蔑的神色。

白雲暖當即撼然得一塌糊塗,而白振軒和溫鹿鳴也早已拱手歎服:“蓉官好格局!”

蓉官已從地上起了身。對衆人道:“蓉官是屬於梨園的,站在你們面前的不是蓉官,是安語夢。”(安語夢由輕心寶飾演。說好讓你演女反,可是我喜歡自己筆下的蓉官。所以輕心寶委屈你了。)

“安語夢?”衆人驚呼。

安語夢卻是風輕雲淡一笑,身上散發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超脫氣質。

“不錯,我義父安善人給我取的名字。”

章乃春悻悻然道:“事已至此,也只有祝福蓉官……不,安語夢你了。”

安語夢點頭,“欠章少爺的錢財與人情日後語夢定當思取圖報。”

白雲暖盯着安語夢沉吟了一下,便道:“我有一個提議,可否請語夢到白家來。和哥哥、溫大哥一起攻書,他年大考也有個伴兒。若能蟾宮折桂,豈不是報答了安善人的收養之恩,自是美事一樁。”

由於是白雲暖的提議,章乃春第一個附和:“阿暖妹妹高見,語夢,你就到白家來讀書吧,安善人若知道你有上進之心,定然高興的。”

白振軒和溫鹿鳴也附和,覺得此提議可行。

白振軒道:“如果語夢賢弟同意。我今日就稟明瞭父親。”

安語夢卻微微搖頭,仍舊是淡淡的神色,風和日麗道:“多謝各位的好意。我之前就說過人各有志,有人追求功名利祿,我卻視功名如糞土。章少爺一直不解,田員外也相中了我做義子,我卻不肯,那是因爲他雖是個富翁,一生省儉做家,從沒有穿一件新鮮衣服,吃一味可口東西。也不曉得花朝月夕。同個朋友到勝景處遊玩一番。也不曾四時八節,備個筵席。會一會親族,請一請鄉黨。身子恰像生鐵鑄就。熟銅打成,長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積上去,分文不捨得妄費。這樣小氣之人空有財富又當若何?哪及我義父雖然銀子只夠花費,卻能仗義疏財,救急救窮,是個格局大胸懷廣的。”

又道:“我與義父心性相投,也曾就我的前程問題深入探討過。義父言道,農、工、商、賈皆乃勞苦營生,非上人之所爲。一個有志青年怎能不追求上流,而舍逸就勞,棄甘即苦呢?這就是聖人嘗雲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可惜很少人能悟到‘高處不勝寒’的理。世人盡道讀書好,又有幾人能向金階走?郎不郎時秀不秀,長衣一領遮前後。畏寒畏暑畏風波,養成嬌怯難生受。算來事事不如人,氣硬心高妄自尊。”

“比起那些富貴子弟,擔了個讀書的虛名,不去務本營生,戴頂角巾,穿領長衣,自以爲上等之人,習成一身輕薄,稼穡艱難,全然不知。到知識漸開,戀酒迷花,無所不至。甚者破家蕩產,有上稍時沒下稍。所以古人云:五穀不熟,不如荑稗。農工商賈雖然卑賤,若能選一營生不辭辛苦疲倦,便能戒躁戒躁,腳踏實地,習成勞苦筋力健,纔是正理。”

安語夢一席話說得滿堂之人各有所思,章乃春聽得雲裡霧裡,嘟囔道:“那安善人真是事兒多的老頭兒。”

白雲暖不動聲色,只是欣喜地看着安語夢,讚道:“語夢能與這樣開明的長者結爲父子,確是人生幸事。不過語夢也說道人各有志,所以哥哥和溫大哥可不能受安善人這一番高談闊論的影響啊!”

白振軒和溫鹿鳴適才正因語夢一番話而自省,自己每日攻書只爲求取功名是不是太過功利,忽聽白雲暖的提醒,旋即啞然失笑。

安語夢也立即笑道:“正是正是,語夢適才只顧侃侃而談,卻忽略了兩位兄長的立場了。人各有志,你們自讀你們的聖賢書去,而我也自繼承我義父的衣鉢,在河西鎮經營我們的小酒店,做個老實本分的商人便好。”

“他年娶妻生子,替安善人養老送終,擇一人白首,擇一居安老,這也是極美的事情。”白振軒道。

溫鹿鳴也道:“若論從商之道,語夢賢弟可與章大少爺切磋一二。章家的生意在洛縣是最成功的。”

章乃春見溫鹿鳴擡舉自己,正要信口開河幾句,不料安語夢卻淡淡道:“語夢只想如白小姐所言,替安善人養老送終,擇一人白首,擇一居安老,並無恁大野心。看盡了舞臺上的風光,反倒覺得繁華落盡,平淡人生纔是真諦。”

“語夢,你一定能夢想成真的,因爲你的夢想不大。”白雲暖也不知是被自己感動,還是被安語夢感動,總之眼角便不自覺有些潮溼。

“我的夢想是利用了白小姐對我的信任與誠意,總覺不光彩。”安語夢有些黯然。

“能被利用,說明阿暖是個有價值的人,你說是不是?所以,安語夢,你就不要再糾結了,過好你的人生吧,過你想要的人生!”白雲暖眸子亮晶晶水汪汪地看着安語夢,好一份坦蕩的胸襟。

章乃春見白雲暖和安語夢言語投契,便又附和道:“對對對,阿暖妹妹所言極是。”

白雲暖擡頭鄭重地看着章乃春道:“謝謝你替蓉官出師。我原應當衝着你做的這份功德而給你一個好的答覆,給你一個你希冀的答覆,可是你有個會作孽的妹妹,所以你的功也只能補過了。”

白雲暖正愁公然拒絕章乃春的求愛,會讓自己顯得不近人情,正好拉了章思穎做藉口,自己也就心安理得地拒絕章乃春。

章乃春見白雲暖適才還是好面色,卻突然眸光一黯,面若冰霜,不由愣住。

“阿暖妹妹,你所言何意啊?”章乃春蹙眉問道。

“你回去問問你的好妹妹,她都對我們章家做了什麼?”白雲暖突然咬牙切齒,目露紅光,衆人都一凜。

“我妹妹?是阿思,還是阿念?”章乃春一頭霧水。

白雲暖冷笑道:“阿念窩囊廢一個,不過是章思穎的芻狗,豈有那個本事興風作浪。”

“這麼說是阿思?阿思她怎麼了?她對阿暖妹妹你做了什麼?”章乃春心裡狐疑。

只聽白雲暖冷笑道:“你還是回去親自問問你的好妹妹吧!若回章家晚了,只怕章大少爺你要到衙門牢房裡去見你的好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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