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韞玉到底見過世面,看出這明顯就是喘疾發作,忙收了劍擒着他的手臂問道:“你藥呢?”
凌雁遲的手在胸口摸了摸,被人一把拍開,果然在那摸到一個青瓷瓶,隱隱透光,絕非凡品,疑惑一閃而過,他還是直接取出兩顆塞進這人嘴裡,隨後又將藥瓶放到案上。
不多時凌雁遲就平靜下來,陳韞玉點起燭火後就勾着手,在旁邊睨着他,火光隨風飄搖,光影明滅,襯的世子更是容顏如玉,倒讓凌雁遲忽視了他如獵人盯着獵物的眼神。
順氣後他才說道:“你不要把我當刺客來防好麼,我這麼虛弱的一個人能把你怎麼樣?”
“話不是這麼說的,病秧子會讓人降低警惕。”世子頭腦清晰無比。
“這樣的話剛纔你給我拿藥的時候估計就已經死了。”他沒好氣道。果然美人都會有缺點,這個人的缺點就是軸!
他一撩薄被,下地動了動胳膊,還有些疼,這人的劍帶着冷意,可刮到手臂上時卻是熱的,直到這會傷口還細細流着血,他擡頭望着眼前面目不善的人,無奈的伸出手道:“勞煩英雄給條布,我包下傷口。”
陳韞玉最後還是給他拿了,冷眼旁觀看着這人彆扭的包紮傷口,連牙都用上。做完這一切後他就跟沒事人一樣直接朝帳簾走去,陳韞玉長劍一橫,攔住他,冷言道:“我大陳軍營也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你待如何,要搜身麼?來呀!”說完他放下包袱攤開手挑着眉一臉有恃無恐,也不知道他恃的什麼。
陳韞玉毫不客氣上前一步在他胸口,袖口處都摸了摸,他彎腰的間隙凌雁遲卻是得了空,好好的瞧了瞧這遼王世子,模樣是頂好的,就是愛蹙眉,身高較他稍矮,不過也算的上是長身玉立,儘管穿着盔甲卻不顯笨重,有幾分靈巧的意思。他心下微動,突然想看他穿尋常錦袍的樣子。
黑着臉收回手,陳韞玉一無所獲,有些不甘心,怒道:“你今天要是說不出個正經理由就別想走出這營帳。”
凌雁遲懵了,我來看美人聽上去有這麼不正經麼?
他後退幾步,索性坐回牀上,摸着下巴斟酌着問道:“我今天要是說不出來你是不是就不讓我走了?”
“沒錯!”世子斬釘截鐵。
“那好,”凌雁遲猛一拍牀,眼睛亮亮的說,“那我明天再告訴你,你且讓我在這裡休息一晚上如何,對了,還有外頭的朋友,你能不能讓他們小點聲?”他一副商量的語氣。
陳韞玉被他得寸進尺的行爲震驚了,你的臉呢?他不禁問道:“你是不是沒有睡醒?”
“我很清醒啊,我決定了,明天再告訴你!”他一臉坦然。
世間無賴千千萬,可唯獨不能和病人計較,陳韞玉憋着臉一甩袖人就出去了,望着地上那堆還冒着熱氣的火堆他靈機一動,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剛纔待的那間四方暖帳,昂首闊步走到士兵堆裡……
很快躺在塌上的凌雁遲就聽到一陣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外頭火光四起,暖帳上映出一個個高大的人影,連帳內似乎都多了股暖意。
卻是陳韞玉在外頭搞起了篝火聚會。
你想睡?那就等着吧,鬼知道這羣漢子要鬧到幾點。
不多時這羣人就唱起了地方民歌,士兵本就來自四面八方,各個地方的民歌就夾雜在一起,含混不清,有擅長音律的更是在那拉起胡琴,後來有人唱着唱着就哭了,幾十個漢子,抱在一起互相摟着頭,嚎嚎大哭,說他們想家。
兩年了。
古來征戰幾人回。
結果這夜失眠的是世子本人,凌雁遲沒多久在這羣漢子們的哭聲和歌聲中睡了過去,他還做了一個夢,夢到他娘給他唱遼東民歌。
“風雪夜,燭火屋,柴門聞犬吠。
聞語聲,喜迎門,卻是夜行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爹孃,卻知道夢裡這個抱着他唱歌的人就是她,她抱着他,在等他爹。
不知不覺間他睜開眼,心裡悵然若失,想着要是能再呆久一點就好了,起碼能讓她再抱一抱,他掀開被子就想起身,結果發現自己竟然被人手腳並用圈起來了,再一看竟然是世子。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他突然就不想動了,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陳韞玉起身坐起來時眼眶下面都是黑的,精神也有些萎靡,貼身小廝陳念進來送水,一看牀上竟躺着個人,頓時支支吾吾道:“……世子,這……這怎麼還有個人吶!”
陳韞玉揉着眉心疲憊的說:“別吵,昨天晚上溜進來的,昨天誰巡邏,讓他自己去領罰!”
“……那水我先放這,我再去打一盆過來?”他又瞟了眼牀上,問陳韞玉。
他一揮手小廝就掀簾出去了。
“起來吧,我知道你醒了。”他瞅了旁邊人一眼。
凌雁遲眼未睜,卻先是露出一抹笑,盈盈道:“多謝世子款待,讓我圓了一個夢。”
猛的撞進一雙帶笑的眼睛,陳韞玉有些楞,昨天燈火遲遲,看人也沒看真切,這會天光大亮他才發現眼前這人竟然生了一副好皮相,笑盈盈的樣子明豔可親,就是臉色有些蒼白,脣色也有些淡,乾燥的下脣中間還有道豎着的褶皺,淺淺的,線一樣,隨着他的笑舒展開來,莫名的吸引人。
他一時哽住,只搖了搖頭。
凌雁遲下牀穿好衣服,黛藍錦袍襯得人形貌清濯,他把案上的藥朝兜裡一塞,對他說:“都說江南風景如畫,我向往多年,直到現在才得空,總算能去看一看了。還有,我真不是刺客,當時確實是因爲心口難受的厲害,直覺就奔着最安靜的地方來了,諸多叨擾,還請世子勿怪。”
陳韞玉只覺一夜過去,這個人似乎謙遜不少,突然像是想到什麼,耳朵一熱就把目光轉了,低頭道:“昨夜你一直在叫‘娘’,我怕你喘疾又犯,所以才摟着你的。”
“我知道。再次拜別,後會有期。”他一拱手,也不等陳韞玉回話就出去了,險些撞上送水的陳念,擡手將人一扶,還輕聲道了一句“當心”才擦着他的肩膀走出去。
陳念左右爲難的端着一盆水,他一貫和陳韞玉親近,就多嘴了句,糾結道:“世子怎得還和一個陌生人睡到一張牀上了,還就這麼放走他。”
“他身份不明我難道就這麼放任不管麼?你們昨晚醉成那個鬼樣子怕是被人拉去砍了都不知道。再說了,不讓他走難道還養着他麼!”言辭間他還有些怒氣。
陳念小聲嚷嚷:“是您說大戰告即,讓他們敞開肚子喝的呀!”
是這樣,沒錯,所以陳韞玉才更生氣,一掀被子就起下來了,一時水聲嘩嘩。
陳念將臉帕遞給他,小聲說:“我看這人長的怪好看的。”
“你盯着他看了這麼久就看出這個來了?”
“是啊,我讀書不多,肚子墨水還沒有二兩,腦中只有這兩個字。不過他給我的感覺和世子不同……”陳念隨手將屏風折起。
陳韞玉淨完面就去一旁束髮了,隨口道:“能有什麼不同,左右都是五官,還能多出一個眼睛麼。”
陳念果然上道,一拍大腿,興奮道:“我想到了,牡丹,他笑起來給我的感覺像牡丹,太豔。世子給人的感覺……感覺就像竹,俊朗,哎呀,我怎麼能想出這麼合適的詞呢!”
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陳韞玉拎着他的後領將他放到一邊,面無表情的彎腰自己整理被子,說:“你從進來開始就恁多廢話,今日回府,東西都收拾了麼?”
他虛長陳念幾歲,性格多半時候還算隨和,再來軍營生活兩年,也沒有尋常官家子弟的紈絝氣,加之又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待陳念也不像普通僕從,反而有幾分親密。
陳念“嗷”的叫了一嗓子,很快就慌慌張張的去整理行囊了。陳韞玉卻在牀上發現了只白玉簪子,僅一頭微翹,溫婉素淨,流光隱隱,這東西他之前沒見過。
“這東西是你給我準備的麼?”他拿起簪子問旁邊的人。
陳念看了看,皺了皺眉,“沒有印象,應該不是。”
陳韞玉心裡有數了,這怕是那個人留下的,這纔想起似乎沒有問他的名字,轉念一想,左右又不會再見了,他把簪子遞給陳念,說:“好好收着吧。”
當天午時兩人就啓程回了遼王府,戰事已畢,沒了壓力,他和陳念一人一匹馬,路上賞賞春色,看看閒池花鳥,走的悠閒鬆散,且晃悠了半月餘纔到廣寧城,估計再有半日就能到家。
這天天氣晴好,春意融融,襯得路旁垂柳都精神幾分,兩人牽着馬在大街上走着,道路兩旁的小攤小販敞聲吆喝,茶樓酒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儼然沒有在邊境的那種緊迫感,陳韞玉一時心情大好,隨便走進其中一家,門口有眼睛利的小廝,很快就將馬牽走,馬上就有點頭呵腰的小二將兩人迎上二樓。
“客官慢用。”小二送上茶酒點心後就搭着毛巾走了。
陳念卻看着窗外一片熱鬧升騰努了努嘴,似是有些不樂意,說道:“這些都是我們的將士用性命換回來的!”
陳韞玉懂他的意思,端着酒杯看了他一眼,溫酒入腹才道:“每個人都有他與生俱來的責任,將軍的責任是指揮作戰,士兵的責任是衝鋒陷陣,你看他們在這裡熱鬧吆喝,他們也有責任,是照顧家裡的妻子兒女,當然你的責任是服侍好我……”說完他還笑了笑。
陳念委委屈屈的瞪了他一眼,復又失落的說:“以前沒有見過打仗,現在見了才覺得這繁華都是沾着血的。”
陳韞玉和他一樣看着窗外,春景和煦,繁華依舊,對面翠樓有溫婉琴聲隱隱流瀉,夾着歌女嬌笑,這是多少鐵馬金戈才換來的繁華,想來若能國泰民安長久,這些將士泉下也能安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