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氣晴好,鳥語花香,陳韞玉梳洗完畢就在雕窗旁伸了個懶腰,神清氣爽,準備出門把正事給辦辦,一隻腳才踏出門就聽到隔壁開門聲。
凌雁遲衝他揮了揮手,打了個呵欠道:“世子一大清早這是要去哪?”
“近幾日爲準備皇上壽辰,城內守備很是嚴苛,可謂是一個閒人都進不來,更別說是流民了,壽宴一畢,一切應該恢復正常,今天興許會發現些許蛛絲馬跡,我要上街看看。”
他說的是青州流民。
凌雁遲點頭,可沒有移步的打算,揉着頭說道:“今日可能要辛苦世子獨自前去了,我這頭有些疼……”
陳韞玉眉頭一皺道:“可是昨夜着了涼?”
“也許吧,你先去,我接着睡會,若是下午好些了再去找你。”
陳韞玉點點頭就走了,清晨陽光溫暖,微風輕拂將晨霧吹開,帶來一陣舒爽,巷子衚衕裡早已是熱鬧非凡,街上的小攤販早已佈置妥當,包子鋪冒着熱騰騰的清香,攤主肩上搭着一條布巾,時不時抹抹額頭上的汗珠,一層層的翻着蒸籠給客人拿包子……而首飾鋪的掌櫃這個點打着呵欠開張,當鋪裡更是傳出一陣噼裡啪啦扒弄算盤的脆響,布坊主人是個女人,踮着腳將絹布掛好,路上有帶着菜籃子滿載而歸的婦人步履匆匆,朝家的方向走去……一切井然有序,一派祥和。
可他知道,世界上眼睛所見的不一定都是事實,總有些人活在別人看不到的黑暗裡,而他,現在就要找到這些人,哪怕一個都好。
就這樣穿行在大街小巷,吆喝聲似乎都和他隔了一層紗,朦朦朧朧,聽不真切,他走過滿是銀杏樹的金城坊衚衕,再到吵鬧異常的阜成門大街,過商人林立的馬市橋,市裡井人來人往,嬉鬧爭吵,討價還價……
京城確實是個好地方,如果他娘還在的話。
他腳步不停,似閒庭信步,走到廣濟寺門口時突然定住腳步,寺門兩邊種着翠竹松柏,嫋嫋檀香味從門口飄出,中間好大一片空地上立着個巨大的佛像,而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就貼在佛像身後蜷身睡着……
一旁有晨掃的僧人在掃地上的竹葉,陳韞玉注意到老人面前有一碗清稀飯,隱隱冒着熱氣,應該是這寺裡的僧人給的。
僧人也注意到他,便停下來單掌行禮道:“阿彌陀佛,施主可是來上香的?”
陳韞玉回了個合十禮,平靜道:“非也,在下只是來看看這位老人。”
臨佛門而不入,好久都沒見過這樣的人了。僧人便多嘴問了一句:“施主心裡可是沒有欲丨望?”
這話若是換個人問陳韞玉有可能就直接不理了,可現在這寺裡煙火縹緲,祥和寧靜,他似乎也沾了幾點佛性,便答道:“並非如此,只是貪念甚多,不知從何求起罷了。”
僧人一雙平和的眼似是將他看穿,淡淡一笑道:“施主不想求,只是因爲不敢想,若是敢想,哪怕機會再渺茫施主也會入內一試。”
都說佛門之人心如明鏡,陳韞玉算是徹底見識了,低頭哂笑道:“大師所言極是,是,我是不敢想。在我看來能夠解決之事不用祈求,而不能解決之事祈求無用。”
“施主着相了。”僧人看出來了,這是個被自己困住的人,沒法規勸。於是說完後就不再多言,只低頭掃地。
他既不入內,也不挪坑,就在佛像前站着,等着老人睡醒,很快寺裡頭傳出嗡嗡誦經的聲音……
沒多久老人才幽幽轉醒,看到粥飯後先是左右看了看,像是再找施捨者的影子,隨後才慢慢的把稀飯喝完,陳韞玉沒有打擾他,在他喝完之後才走過去,蹲在他面前道:“老人家,我能問你幾個問題麼?”
老人渾濁的眼茫然的看着他,半晌才應道:“那有吃的麼?”
陳韞玉摸了摸身上,復又起身道:“您先等着,我這就去買。”
很快他就帶着兩個燒餅過來了,他想買別的的,可是沒有東西能比燒餅更耐存。包好後他纔將餅遞給他。
“你想知道什麼?”他看着眼前錦衣華服的年輕人,面上滿是不解。
陳韞玉拍了拍他的肩膀,蹲下來輕聲問道:“老人家是打哪來的?”
“青州……”
“那您的家人呢?”
“……死了,兒子病死啦,媳婦,媳婦也被人打死了……原本我再過一個月就能抱孫子啦……”
“……”他一時無言,雖然他尚無妻子兒女,可他有個被逼而死的娘,一時心中愴然,半晌才道:“那老人家可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
老人眼珠渾濁,眨眼間似有淚光,可細看之下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木然的望着佛香的南面。
陳韞玉知道,那是青州的方向。
“記得……記得清楚,那天是晚上,突然把我大兒子給抓了過去,說是要修什麼東西……”
風漸漸大了,吹的竹葉聲翠響,分外好聽,可老人的故事卻又血淋淋,透過京城十里長街繁華,這風彷彿吹到了千里之外的徹骨傷心之地。
拜別老人後他還是進了寺裡頭,卻是繞過正殿找到剛纔那位僧人,託他一日三餐給老人幾點薄粥。
“需要給他安身之處麼?”僧人接過銀兩說道。
陳韞玉平靜搖頭道:“不需要,經事之人多爲驚弓之鳥,過多的熱情只會讓他覺得恐慌,這樣就好。”
僧人點頭,單掌行禮後將銀兩還給他,道:“施主通透,須知緣來緣往都需順其自然,老人家既然來到此地,就是我等和他的緣分,二兩薄粥自是不在話下。”這其中有一句話是規勸他的,就看他悟不悟的透了。
陳韞玉合十行禮後就拜別的僧人,徑直朝長公主府去了,他現在腦中只模模糊糊有些大概計劃,想找凌雁遲商量一下,可走着走着他就慢下來了,靠着冰冷衚衕口無奈望天——他現在怎麼辦呢?
自宴會過後他就時不時有些恐慌,若當時來要人的不是懵懂無知的五皇子,而是別人,那他還護不護的住他?若護不住,那自己要眼睜睜的看他離開,看他被人帶走,被人束縛麼?要眼睜睜的失去他麼?
僧人說的對,緣起緣滅都需順其自然,可他不想和他分開……越相處越不捨,越不捨就越愛在心裡預演離別,光是一想他就心如刀絞——古道西風,一匹瘦馬,這個人會在硃紅的王府門口衝他揮手告別,從此山高路遠,再見遙遙無期。而那個時候,自己這一腔心意也就到了頭。
“韞玉兄?你在這裡做什麼?”
陳韞玉心裡一震,猛的站直,扭頭一瞥就見凌雁遲站在衚衕口,一臉疑惑的望着他,問道:“難不成你也生病了現在才發覺?”
“……沒有,我……我剛纔見到一個青州來的老頭,打聽到許多事情,有些難受罷了。”他斂了神思,只做尋常淡然模樣。
“我正是來找你商量的,上次栽贓你師父的那位仁兄叫什麼名字來着?”
陳韞玉嘴脣一抿有些牴觸,可還是說道:“李密之。”
“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個兵部尚書?”
“……你想怎麼做?”
凌雁遲衝他眨眨眼,帶笑道:“我要讓他自己親手把證據遞上去……你有辦法搞來他的筆墨麼?聽說他還有個一字千金的名頭……”
“這個我搞不來,但是有人搞的來。”
凌雁遲挑挑眉,擡手把人一勾說道:“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今天晚上就去拜訪一下那位蔣風如何?郡主不是說他成天唸叨什麼字畫的麼!”
“正有此意!”
用過晚膳後陳韞玉就帶着喬裝打扮好的凌雁遲去了吏部尚書府,理由是道謝,吏部尚書蔣長平一臉霧水的迎出來,連行禮時還是一臉懵,說道:“不知世子所謝何事?”
“大人有所不知,昨日皇上壽辰,本世子一時鬆懈,於宮內形態孟浪,幸得蔣御史提點這才幡然醒悟,這纔沒有釀出大禍,故今日特來拜訪致謝。”
蔣長平一臉糟心的樣子朝後瞥了眼,對下人道:“讓那個不孝子去前廳侯着!”
隨後他才端出一臉笑意將二人迎了進去。
下人來通報時蔣風正在作畫,說是作畫可那宣紙盡是墨點,只能隱約看出是一位女子,聽說世子點名要見他也是一頭霧水——就昨晚那點小事至於麼?
到前廳後就見他爹和陳韞玉聊的是風聲水起,一聽才知道這說的是茶。他爹一見他眉毛就豎起來了,板着臉喝道:“還不快去給世子倒茶?”
“哦……”說完他就真的只倒了杯茶,也不敬他。
蔣長平都驚呆了,自己怎麼就生出這麼一個楞貨?他憋着一口氣難以置信道:“敬杯茶你都不會麼?”
陳韞玉憋着笑,站起來替他圓道:“蔣御史生性耿直,公正不阿,實乃我大陳國之棟樑,今日來此,只爲致謝,若擾了蔣御史反而不美,喝完這杯茶本世子就回去了。”說完他像是想起一件事,又道,“說起來近日本世子突然對書畫感興趣了,不知蔣御史這裡可有好的書畫可以借給本世子一閱?”
提到這個蔣風活潑不少,眼睛一亮,興奮道:“有的,有的,字畫我有不少收藏,世子不嫌棄的話我這就給你拿……”說完他不等陳韞玉回答人就跑了。
“……”蔣尚書看着兒子的背影裡面是深深的擔憂。
陳韞玉順着他的眼神望去,淡淡一笑,說道:“尚書大人不用過多憂心,相信大人也清楚,朝廷就是一個染缸,裡頭有兩種人,一種是拍馬屁的,一種是幹實事的,很多時候幹實事的都幹不過拍馬屁的,但是隻要幹實事的那位幹成了榜樣,那就誰都動不了他,大人覺得我說的對麼?”
蔣長風微微睜大眼,突然想仔細看看這位名不經傳的遼王世子,這番話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
“我只擔心樹大招風。”他也不笑,輕描淡寫就把這話給駁回去了。
陳韞玉不動聲色道:“尚書此言差矣,在大陳,皇上纔是樹,我等都是樹枝,蔣御史眼裡容不得沙子,某一方面就是在替皇上清理這樹幹上的害蟲,雖然蔣御史言辭激進,可這不還有您麼,總而言之,有他在皇上必然省心不少,雖說聖意難測,可難不成您真的以爲蔣御史是憑空高升的?”
一番話說的蔣長平醍醐灌頂,久久沒有言語,陳韞玉又是一笑,寬慰道:“尚書大人不必多想,只是方纔大人望着親子的眼神讓我想起遼東家父,這世間父母的心思大體相似,我也是不忍大人囿於成見,這才妄自出言,還望大人莫怪。”
蔣長平搖搖頭,終於露出笑容,說道:“世子本性通透,想必王爺也欣慰許多。”
陳韞玉也不多說,只搖頭不語,轉眼就見蔣風抱着一大摞畫卷出來了,蔣大人才恢復的笑臉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