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凌雁遲發起了燒, 老大夫在爐子旁睡着了又被陳韞玉搖醒,讓過去看看。
燭火昏黃,老大夫睡的腿都麻了, 就這麼一瘸一拐的歪了過去, 長桌上的人現在滿臉通紅, 全身燙的很火似的, 身上卻只有微微潮意。
半夜的地底已有些涼意, 陳韞玉抓着他的手卻覺得自己也熱的不像話,老大夫把了把脈只勸他安心。
“小夥子你不要緊張,他失血過多又一身的傷口這個都是正常的, 我給他弄點藥,你慢慢餵給他喝, 情況好的話天亮這燒就該退了。”
他木然接過老大夫的藥, 又看了看無知無覺的凌雁遲, 直接喝了一口藥渡到他口中,老大夫看着二人親密卻只覺得可憐, 傷成這樣,指不定得難受成什麼樣。就在陳韞玉準備喂第二口時老大夫突然打斷他道:“先等等……他現在脾胃虛的很,喂多了他也吸收不了,反而會增加他身體的負擔,晚點醒了還是會吐的……”
陳韞玉茫然問道:“他的脾胃又怎麼了?”
老大夫也是一臉詫異:“你們不是在一塊麼?他這脈像一看就是氣血兩虧的狀態, 顯然脾胃不佳已有些時日, 按理來說用飯也不宜多食, 且時有嘔吐的情況發生……”看他一臉懵懂老大夫說着說着也停下來, 事情看起來不簡單啊。
這樣啊……可他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什麼都不知道, 和他一起待了這麼久……他竟是什麼都不知道……呵呵……真是太好笑了。
他突然把頭埋在凌雁遲的心口低低的笑起來,笑的整個肩膀都在抖, 笑着笑着,他的眼淚就下來了……
如果,他說的是如果,當時在江南,他們沒有相遇,凌雁遲還是那個恣意瀟灑的江湖遊俠,而他繼續當他的遼王世子,兩人沒有相遇,沒有交集,那現在這人會不會正安逸的睡在某一戶人家的屋頂上,明月作伴,旁邊放着一壺香氣四溢的美酒,正沉醉夢鄉,做着一場沒有他的美夢,裡頭也許是白日裡看到的江南的煙雨樓臺,也是是心裡嚮往的杭州的斷橋殘雪,沒有朝廷,沒有恩怨,沒有束縛,沒有傷痛,沒有血腥,沒有死亡……一切的都好好的……如果他們沒有相遇的話……
下一瞬間他突然站起來,抹了抹眼淚,慌張的朝外走去,被絆了一腳的劉師爺猛然驚醒,直覺拉了他一把,揉着眼睛問道:“啊……是陳將軍啊……這個點你急急忙忙是要去哪?”
“我出去一趟,帶點藥回來。”和凌雁遲待的久了,就連謊話都信手拈來,想到這他又自嘲一笑。
“不對,你這個樣子,不像是要幹事的……這個時候我不能讓你走!”他又把陳韞玉拉了一把。
世子心神不定,也沒想到就這麼被他扯了進去,一下子就撞到凌雁遲身邊,卻發現凌雁遲是睜着眼的,盯着他的方向。
察覺到他的眼神,凌雁遲又把眼神收回來,垂着眼,也不知是看向哪裡,過了會才問他:“你是要走了麼?”
這個時候陳韞玉簡直恨透了他的聰明。
他不說話,只默默的看着他。
凌雁遲卻把頭一偏,輕聲說道:“若是世子得空,能不能幫我把那些將士們好好安葬……還有李斯。”
他叫他世子。
雖然以前他也曾這麼叫過他,可那意義不一樣,現在這裡頭的疏離簡直讓他恐慌到窒息。他一把撲到凌雁遲身上,死死的抱着他吸着鼻子慌張說道:“不,不,我不走,不走,說好了的,會讓你過好日子的,現在還沒有實現諾言怎麼會走呢!不會的!不會的!”
“……如果……你真的要走的話,能不能……陪我一段時間……幾天就好……”說到最後他實在沒法睜眼,一顆心,酸的只恨不得在上開口,流乾血淚才能好受一點。
認識他這麼久,陳韞玉見過風趣的他,狡黠的他,無賴的他,撒嬌的他,隱忍的他,無措的他,可從沒見過這麼絕望的他……彷彿只要自己一走,這個人就再也沒有支撐,就會瞬間垮掉,那個聰慧又堅強的人就再也不復存在。
陳韞玉緊緊貼着他的胸口,反覆道:“你不要怕,我不走,哪裡也不走,等你好了我就和你回遼東,再不理會這些事情……”
他是傻了麼,他在想什麼?爲什麼會想着離開這個人?爲什麼會這麼鐵石心腸?這樣的自己又和那些捅了他無數刀的人有什麼區別?
他緊緊抓住他沒傷的那隻手,貼在自己心口說:“你聽,我的心還在跳,我還在,從此刻開始,我們再也不分開,無論經歷什麼挫折誤會,我都會一直陪着你……對不起,是我一時糊塗。”
自此,凌雁遲點點頭,終於吐出一個“好”字,他眼角的那滴淚水也流了下來,側身把頭埋在陳韞玉頸窩裡默默發着抖。
啊……這個人在害怕,原來他也是會害怕的……
頭一次,陳韞玉竟然起了保護他的心思,在一種十分不願面對的情況下。
他終於決定要逼他說出全部,不是模棱兩可的猜測,不是似是而非的謊言,而是一個關於這一切的所有真相。
半晌凌雁遲終於平靜下來,像是察覺到他的意圖,動了動頭,緩緩摸着他的背,主動說道:“你看到的那個是李斯……是我父親府裡管家的兒子,自我進宮後就被陛下派來照顧我,宮裡最初那幾年,一到夜裡我就忐忑不安,總是他偷偷溜到殿內陪我講話,直到我睡着後他才趴在牀上小憩一會,天亮之前在偷偷溜走……爲此安神香都多吸了不少,我發燒,也是他徹夜不眠餵我吃藥,給我換頭上的布巾,結果往往我好了,他又躺下了……
“我爹孃……他們早就不在了,我爹戰死沙場……我娘……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去的……待我十五歲被帶回涼京時她墳頭都立了幾年了,所有人都對她的死三緘其口,漸漸的,我也不問了……”
這些都是他不曾參與到的屬於凌雁遲黑暗的那幾年,而這個叫李斯的,大概就是他在冰冷皇宮裡唯一一點慰藉與火光,而現在這個人死了,從此以後這個火光就都滅了……陳韞玉把臉貼在他臉上,哄道:“你還有我……我就是你的家人,遼王府就是你的家……還有我爹,陳念,翠煙,寧之……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回頭我們可以辦一場婚事,這樣我們的名字就連在一起了……你說好不好……”
“……好,不過婚事就算了,我怕麻煩……”
“都行……隨你……”
“嗯……我先睡一會……你也睡啊……乖……”他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
“嗯……”
兩人小聲的絮叨聲像傍晚茶樓裡漫不經心的說書聲,原本劉師爺最開始還帶這些悵惘在聽的,大約是難受的經歷各有不同,可難受的感覺大抵相似,聽着聽着他也不願再去體味一遍,便眯着眼又睡了,老大夫在靠近火堆的地方蜷着,藉着微弱火光不知什麼時候也睡了過去。
熬藥的鍋子裡水不停的翻騰的好久,終於溢滿出來,澆溼了一地乾柴,屋子裡的火光徒然暗了,只剩凌雁遲身邊不遠處還燃着半根蠟燭,一堆白色燭淚堆在一側,隱隱有風吹來,燭火飄搖卻一直不滅,睡沉的人們帶來鼾聲陣陣,這一夜,終究過去……
第二日凌雁遲醒的有些晚,醒來時他就撲了個空——懷裡沒人。就在他撐着胳膊想起身時,陳韞玉的笑聲卻突然出現,還有個毛茸茸的小東西一直在他腳邊拱來拱去。
就見這人抱着一隻通體烏黑的小胖狗在他眼前晃了晃,小狗該是纔出生沒幾個月,連着幾聲汪汪叫都有幾分細弱,只一條尾巴活絡的很,晃個不停。
“快看看,可不可愛,就是長的有些黑,今早我不小心還踩了它一腳……”陳韞玉一雙眼亮晶晶的,就像得了什麼寶貝。
見他沒走凌雁遲又躺了下去,咳嗽兩聲道:“哪弄來的?”
“就是這裡的,你摸摸它,可乖了,也不咬人……”說着他就把小狗的頭放在了凌雁遲的手心。
凌雁遲擡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頭頂,陳韞玉乾脆鬆手,小狗也不到處跑,就趴在他手附近用鼻子追着他的指尖嗅,凌雁遲手擡,它也跟着擡頭……
陳韞玉望着着一人一狗終於放下心來,這個人終於笑了。
這時昨晚那羣人高馬大的人卻突然圍了過來,陳韞玉直接擋在他面前,有些防備的盯着他們,不曾想這些人竟是直接跪在凌雁遲身前……
“參見凌將軍!”
他的眼睛眨了幾下,陳韞玉也有些楞,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將他扶的坐起,像是不確定,凌雁遲仔細盯着這些面孔問道:“你們……是王衛的兵?”
爲首那位很快答道:“是……敢問大將軍,我們王將軍呢?”
“王將軍……”閉上眼,後面幾個字,他還是沒能說完,可答案已經寫在了他蒼白沉默的臉上。
“我已經不是將軍了,可我會給他報仇……大夏……我也決定不再回去,我會去大陳,待我他日再來大夏之日,就是我給一衆將士報仇之時……”說完他輕輕握住陳韞玉的手。
四周突然靜靜的,沒有半點聲音,陳韞玉低頭望着他,就這麼短短几句話,就掩蓋住了家仇國恨幾許,他說的平淡無奇,可只有他知道這個人昨晚有多絕望,也只有他知道這個人做出這個決定有多艱難。
幾十位將士面容忐忑,各自看了對方一眼,而後終於堅定道:“我等相信凌將軍,願誓死追隨將軍,只盼有朝一日能用那馬賊人的鮮血來祭奠王將軍!祭奠枉死的將士和百姓!”
“多謝諸位……”
李斯,王衛……不着急啊……你們且先帶着士兵在黃泉邊等一等,用不了多久,我就會送馬事友下來陪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