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如果有個人因爲你而遭難,你是不是會肯拿一生去還?
他們走後,小綿瓜輕輕跑了過來;湊近看我睡着了,糾結得不得了的表情,但只能轉身離開。
我起身,輕聲喊她,小綿瓜,怎麼了?
她聽後連忙轉身,驚喜地說,姜生姐姐,你沒睡啊?
我說,我……睡不着。
小綿瓜就磨磨蹭蹭地走過來,說,哦。
她看着我的房間,小聲說,今天涼生哥哥生了好大的氣呢!
她說,還有,涼生哥哥走後,周老虎也來了,聽陳伯伯說……你去了程叔叔那裡,大發脾氣,嚇死我了……然後,她又一臉牙疼外加特小心翼翼的表情問,程叔叔……還好吧?
不知道爲什麼,她一直稱呼周慕爲周老虎,許是因爲小孩子的眼睛最透徹,看得出誰是最兇的?
我先沉浸在周慕居然來過的思緒裡,然後聽到她一臉牙疼的表情問“程叔叔他……還好嗎”,有些不解,我說,嗯?
小綿瓜覺得我要麼智力低下,要麼就是跟她裝傻,於是,她有些焦急,很直接起來,說,姜生姐姐,他們兩個是不是爲你打架了?
我說,啊?
小綿瓜的小臉特別嚴肅,她說,你想瞞着我!他們倆肯定爲你打架了!你看涼生哥哥被程叔叔抓傷了。程叔叔是不是也被涼生哥哥打傷了呀。很重嗎?應該很重。
她這麼一說,我立刻覺得哭笑不得起來,還“涼生哥哥被程叔叔抓傷了”,你程叔叔又不是個女人,抓個毛線啊。
小綿瓜看我在她程叔叔被打傷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笑,雖然是苦笑,苦笑也是笑,也不行,於是她有些生氣了,她生氣了,她板着小臉說,她居然說——
我就知道,程叔叔這麼多年是癡心錯付了!
我一聽,更是哭笑不得了,這纔剛過六歲的小丫頭啊,真的是最近宮鬥劇看多了吧。
小綿瓜一看我繼續是這種“笑”的表情,真的生氣了,她大聲說,我就知道你是喜新厭舊的女人!我就知道你不喜歡天佑叔叔!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對着你說“喜新厭舊”這個成語時,你肯定是驚奇好笑大於生氣,甚至根本不會生氣,因爲你會覺得,天哪,天哪,她居然還會說“喜新厭舊”哎,她居然……
可我所有的表情,在這個一心捍衛自己心中偶像的小女孩心裡,都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的——因爲在她看來,我應該是懊悔不已,悔不當初,痛哭自責流涕纔對。
於是,她就開始哭起來,沉浸在自己腦補的劇情裡,很動情地哭,一面哭一面說,他本來能打贏涼生的!你不要看不起他!他看不見了你不知道嗎!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你還不留下陪他!你就跟着能打贏的那個回家了!
他看不見了你不知道嗎?
就在小綿瓜的這句話裡,我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是啊,他看不見了。
是啊,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不是自己都說,我可以拿命去抵的嗎?
我不是還去女巫那裡,用命中十年幸運,去換取他的復明嗎?
是不是因爲這些“付出”都根本不是真的會直接“被拿去”,所以,我纔在這裡信誓旦旦地爲他悲苦不已?
而當錢伯要我真的去陪着他,我卻又用“自尊”、“輕視女性”、“封建糟粕”去拒絕,而且是義正詞嚴地拒絕。
事情的本質就是我欠了他的,我要還的。擱在古代,是做牛做馬做奴婢都得還的呀;只是還不起了,所以,開始給自己找託詞了,是不是?
那一刻,我開始嚴重地懷疑起自己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所有的價值觀、世界觀來。
那一刻,我多麼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一個正確的答案,如果有個人因爲你而遭難,你是不是會肯拿一生去還?哪怕這償還就是一生陪在他身邊,做一個永遠見不得天日的“情人”?
你會嗎?
你肯嗎?
你願意嗎?
這時,一個女人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她說,你真是個賤人!他爲你付出一切的時候,可沒有想過“會”嗎、“肯”嗎、“願意”嗎、“應該”嗎!他用一顆傾盡所有的心待你,你卻回給他遲疑、忐忑和彷徨。你就是個賤人!
又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的耳邊響起,他說,她也不想這樣啊,在這個人人視“小三”視“二奶”爲毒瘤的社會裡,你要她怎麼推翻自己的三觀去奉他一生?
女聲冷笑,說,她要是有三觀她會愛上自己的哥哥嗎?!她所有的推託都是藉口!你現在就是不讓她做情人,讓她明媒正娶地嫁給他,照顧他一輩子,她肯定也不肯的!肯定又是一堆新的藉口!她根本就是一個對他無心的女人!
男聲也冷笑,說,笑話!他爲她跳海爲她目盲,是他自己願意!憑什麼到了最後便要讓她來還?!
女聲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如此!如果失明的是涼生,她肯定是奮不顧身去還了吧!
男聲突然變得溫柔,不再同她爭執,而是很溫柔地問向我,姜生,是因爲我嗎?是因爲我,你才這麼遲疑嗎?因爲割捨不下我,對不對?姜生,對不對?
……
在他們的爭執中,我痛苦地俯身在地上,抱着腦袋,突然,陽光灑滿了我的全身,那熟悉的陽光啊,那熟悉的小魚山。
恍惚的痛苦中,我看到了程天佑,他坐在院子裡,臉上是微微清瘦與憔悴,那些藤花如絲雨,落滿他的白衣衫。
小魚山的陽光豔麗無雙,鑲滿他的周身;
他微長的頭髮,他寂寞的微笑,他修長的手指,還有他寂寞如枯井般的雙眼。
他看到了我,眼眸之中,是那般的驚喜,突然上前,像一個孩子一樣緊緊握着我的手,聲音裡是一塌糊塗的激動,說,姜生,姜生,你回來了。
他說,你終於回來了。
他眸光抖動着,既是喜,也是悲,他的手埋入我的髮絲間,說,我以爲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突然,他看着我的身後,又驚又怒,他怎麼來了?!
我順着他的目光,回頭,發現,涼生在我的身後,一身黑色西裝,微笑着,站在院落裡,溫潤如玉,眉眼含情,像一個等待自己新娘的新郎。
我大吃一驚,說,涼生?你怎麼,也在這裡?
涼生很溫柔地看着我,埋怨着,說,小傻瓜,今天是我們的婚禮呀。
我低頭,只見自己真的穿着白色的婚紗,手裡還握着一束捧花,香檳金色的玫瑰如同鑽石一樣閃着冰冷的光芒。
程天佑看着我,突然仰臉大笑,低頭,滿目是悲,他說,你真的嫁給他了!
我看着他,雙眼含淚,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回答。
涼生就像沒看到他一樣,脣角噙着笑,那麼專注地看着我,在我耳邊輕輕低語,說,他手術失敗了,現在徹底瞎了,整個人已經變成瘋子了!他現在不過是一個廢物!程家圈養着的廢物而已!現在,我纔是程家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好了,姜生,我們的親戚朋友,還有程家人都在等着我們呢。
我看過去,那邊觥籌交錯,笑語歡聲,衣香鬢影;所有人望到我們這裡時,都衝我和涼生笑意盈盈地舉杯。
我再回頭,看着程天佑,他就這麼孤零零地站在我面前。
突然間,他重重甩開了我的手,當着我的面,生生將眼珠子剜出來扔在地上!
他滿手滿臉是血;我驚駭着,已經不能出聲,發瘋一樣爲他擦拭,卻怎麼也擦不乾淨,直到自己雙手沾滿了他的鮮血,還有那白色的婚紗。
長髮遮住了他的臉,他苦笑着,生生地制止住了我,握住我的手,告訴我說,姜生,沒用的,沒用的,我手術失敗了,我一輩子就這樣了。
他說這樣的話時,還努力地對着我笑,他說,涼生說得對,我是個廢物了。
他說,再見,姜生。
說完,他狠狠地將我推向涼生的懷裡,轉身,就消失在那片曾隨我一同赴死的海,任憑我怎麼哭,怎麼用力地抓握,都握不住他留下的哪怕一絲一毫的溫度。
那片蔚藍的海,如情人抵死相愛過的淚。
我放聲哭泣,如同掙扎在浩瀚命運之中的微渺蜉蝣——直到那一雙帶着溫度的手貼上我的臉頰,它的主人聲音焦灼而溫柔——姜生,姜生,你怎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