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正要轉頭往回走,忽的聽見偏僻幽暗處傳來女子的哭聲,嚶嚶哀傷,讓人動容。
沈煉禁不住朝着哭聲傳來的方向尋去,不遠處的草叢裡閃着零星的燭火,映着那個有些熟悉的背影。
女子哭的傷心,連沈煉到了身後也是毫無察覺,忽的轉身看見個高挺的男子,哇的一聲嚎哭了出來,差點撲在了燃着的火堆裡。
——“小葵?”
“沈…沈爺?”小葵胡亂抹着鼻涕眼淚看向沈煉,“沈爺?真的是您?您可總算來了…”
沈煉見這忠僕掛念着逝去的龍筱,憐惜道:“是我,怎麼,你還不知道我到了漣城?”
小葵抽泣着道:“三小姐走後,就沒小葵什麼事了。老爺和大少爺也不讓我隨便出來見人,白天還有嬤嬤有意無意的守着奴婢,只有等到半夜嬤嬤睡熟了,小葵才能偷偷溜出來…”
沈煉微微頷首,見往日憨胖壯實的小葵消瘦了不少,哀聲道:“筱兒泉下要是知道你還這樣惦記她,也會覺得欣慰吧。”
小葵眨了眨大眼,爬起身湊近腦袋注視着露出哀色的沈煉,伸出一個手指塞進嘴裡啃咬着,欲言又止,終於道:“沈爺?您來漣城…難道不是來找三小姐的麼?”
沈煉怔住道:“我來拜祭筱兒,可卻不見筱兒的墳冢。聽龍城主說,族中的人要是自盡身亡,便不可以在家中設壇祭拜,何況筱兒投湖連屍身都沒有找到…”
小葵抽了抽又要流出來的鼻涕,眨巴着眼睛道:“沈爺…三小姐…沒有死。”
沈煉的臉上沒有震驚錯愕之色,眼前的小葵泛着和以往一樣的傻氣,沈煉只當她思念主人有些魔怔,指着地上還冒着青煙的紙堆道:“筱兒沒死?那你燒的又是什麼?你不是半夜溜出來給你家主子燒些紙錢嗎?”
小葵手背抹了抹鼻子,沾着鼻涕淚渣的手在卦裙上蹭了蹭,看着沈煉道:“沈爺,您不知道漣城習俗吧?奴婢剛剛燒的不是紙錢,是給三小姐祈福的紙箋吶。奴婢不大識字,還是求幾個姐姐斷斷續續教了好久,纔給三小姐寫下了紙箋,燒了寫下心願的紙箋,三小姐就會平平安安…”
沈煉拾起地上還沒有燒盡的紙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筱女安樂”幾個字,沈煉仍是沒有相信這個小丫頭的胡話,指尖輕放落下紙片,轉身就要離開。
——“沈爺!”小葵急喊着,“三小姐真的沒有死。”
沈煉沒有轉身,但卻有些恍惚的頓住腳步,這個丫頭明明就是犯了魔怔胡言亂語,筱兒投了鏡湖,怎麼會…怎麼會還活着!?
小葵拉住沈煉的衣角緩緩跪在了地上,“沈爺,三小姐沒有死,小葵最後一次見到三小姐,她腳上穿的根本不是鏡湖邊大少爺撿到的那隻緞鞋,絕對不是。小葵蠢笨不假,可絕不會認錯三小姐走時穿的衣裳緞鞋,沈爺您信奴婢!”
沈煉耳邊一陣嗡嗡…
——“鏡湖打撈數日,都沒有找到筱兒。沈爺,你有沒有想過…去一趟漣城…”
——“去漣城做什麼?筱兒已經不在,漣城對我而言已經是塊傷心地,我又爲什麼要再去哪裡,讓自己的心再痛一次。”
——“我沒有找到筱兒。 鏡湖綿延數十里,一直連到夏族那頭,水底暗潮涌動,也許筱兒…也許筱兒被暗涌帶去了夏族…也說不定。如果可以…沈爺會去漣城順着鏡湖找她麼?”
龍希風已經暗示了自己妹妹尚在人間,可自己悲痛心死沒有答應他來漣城尋龍筱…龍筱沒有死…小葵眼神堅定不像是在騙自己,龍筱,沒有死…
——夏族?難道龍筱安身在夏族?在夏夷歡庇護之下?
“沈爺?沈爺?”小葵見沈煉愣了好一會兒連眼睛都沒有動一下,忍不住喊了幾聲。
“此事還有誰知道?”沈煉低聲道,叵測的黑目看的小葵有些哆嗦。
小葵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肯定道:“小葵沒有和任何人說起。本來想和大少爺說的…可是大少爺有意無意的警告奴婢,說三小姐必死無疑。奴婢雖然不明白大少爺的用意,可奴婢知道,鏡湖邊的緞鞋是大少爺發現的,大少爺僞造三小姐投湖的假象該是有他的用意吧…也許是他悄悄把三小姐帶走也說不定…奴婢就忍住沒有說,夫人日日以淚洗面,奴婢也憋着沒有吐露半個字。只等着…”小葵才止住的淚水又唰唰的落了下來,“只等着告訴沈爺您吶三小姐日日夜夜惦記着您,沈爺一定要找到三小姐,一定要找到她!”
沈煉咬緊脣,踩着夜色一步步走遠,小葵想起了什麼又撲通跪在了冒着青煙的紙堆邊,鼓着腮幫子努力的吹着氣,一個接一個打着自己的大嘴巴子,嗚咽着道:“奴婢有罪,奴婢蠢笨,這麼久才學會寫字給三小姐祈福,早知道這麼靈驗,奴婢一早就該跟着您識字,奴婢才寫第一回,沈爺就到了眼前。三小姐,沈爺知道您還活着,他一定會帶走您。”
夏族
得知沈煉跟着大哥往漣城來,龍筱一眼沒有閤眼,托腮怔怔熬到了天明。日色穿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龍筱按了按乾澀的眼睛,跳下牀推開屋門。只見夏夷歡負手站在院子裡,望着天空像是在想着什麼。
龍筱纔要轉身回屋,夏夷歡先她一步已經回過頭,龍筱避閃不及,長睫覆目不去看他。
夏夷歡指向身旁的石桌,冷冷道:“把這身衣服換上。”
龍筱悄悄瞥了眼,見是自己來夏族時穿的那身粉裙,“你要我做什麼,我就非要做什麼?”
夏夷歡拾起粉裙朝龍筱甩去,龍筱一個激靈伸手接過,皂莢的清香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狠狠嗅了幾口。
——“還不趕緊去換上,要是耽誤了日子,你可別怪我。”
龍筱有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可他不容分說的模樣又是讓她有些畏懼,龍筱衝着他哼了聲,捧着自己的粉裙朝屋裡走去。屋門關上,夏夷歡心裡咯噔一下,英俊凌厲的臉上掩上了一層哀愁。
屋門打開時,龍筱已經換上了蘇錦縫製的粉色緞裙,夏夷歡看的有些發癡,好一會兒才艱難的收回眼神,頓了頓徑直大步走向龍筱,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直往後院的馬廄而去。
龍筱茫然的被他拉扯走,他的動作實在太粗魯,可他的分寸卻恰到好處的讓龍筱沒有絲毫的疼痛。
馬廄裡,夏夷歡的坐騎已經披上了馬鞍,背上綁着的包裹昭示着它後面數日的行程,龍筱半張着嘴瞪着這匹馬,又扭頭看了看沉默的夏夷歡,想說卻又不敢。
夏夷歡躍上馬背,不等龍筱反應過來,已經被他一個提氣使力單手摟在了自己身前,穩穩當當的坐在了馬背上。
——“我不想留一具毫無生氣的軀殼在身邊。”夏夷歡啞聲道,“你要去見他,我帶你去。”
“駕”的一聲駿馬疾馳出了將軍府,塵土飛揚迷花了府外金磐的眼睛,金磐不甘的跺着腳,指着夏夷歡的背影怒道:“歡爺,你棄了天下是爲了這個女人,如今連她都被你親手送走,你還剩什麼,還剩什麼吶…”
——“連我金磐都替你不甘!”
漣城龍府
別苑的石凳上,沈煉也睜眼坐到了天亮。時而眉宇緊鎖,時而黑目灼灼,手背青筋凸起,鼻子裡的氣息深重沉緩。
就在他打算放手一搏的時候,他知道龍筱也許尚在人間的消息。不是也許,龍筱一定還活着。天意弄人說的就是自己了,他無意權力,上天卻奪走他心愛的女人,等他心如死灰伺機而動的時候…龍筱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等着自己…
尤其,他已經知道了冰窟之謎。這是一個可以傾覆大燕沐氏的秘密,只要稍加利用,自己就不必再看見沐容若那張讓人厭惡的臉孔。沐容若必須死,這是他立下的誓言。
沈煉擡頭看向東昇的旭日,他希望上天可以爲自己指明未來的路,是找到龍筱,帶着她隱秘人世逍遙快活?世人都當龍筱已死,她不再是一定要嫁給皇家的龍女,再也不會有人阻擋自己和她一起…自己盼了這麼久,自己策馬從戎,不也是爲了她嗎?
沈煉眼前泛起冰窟裡層層疊疊的迷霧,他又看見了那個玉盒,在幽冥的長明燈下閃着蠱惑人心的青光,玉盒打開,那裡面放的似乎不是裝着污濁之物的錦囊…沈煉揉了揉眼睛,他看見了,他看見了一方雕龍的玉璽…就是宣離帝手邊的那方…鎮國玉璽。
沈煉急促的喘着氣,不是,明明是污濁,是污濁…
污濁和玉璽在他的眼前閃閃爍爍,沈煉已經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蹭的站起身,舀起一瓢冷水潑在了臉上,澈涼刺骨,沈煉抹了把溼漉漉的臉,背靠着樹幹平復着心緒。
沐氏江山近在咫尺,一步錯失實在太可惜。筱兒…沈煉低喃了聲,半城烽火我只爲你拔劍,策馬天下我也只是爲了你…到那時…就不會有人把我們分開…筱兒…
沈煉的十指摳弄着斑駁的樹幹,扯下一片片粗糙乾硬的樹皮,他慣是桀驁的眸子隱隱有些異動,那是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的異動。
漣城外,鏡湖邊
龍希風陪着沈煉來到城外,見他指名要來鏡湖心裡也是有些不安,眼見沈煉已經在湖邊站了許久不語,龍希風幾次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沈煉眼睛不眨道:“聽辰世子說,大少爺你曾經囑咐他帶話給我,要我一定要來漣城?如今我就在漣城鏡湖邊,大少爺是有事要和我說麼?”
龍希風也見過不少場面,覺察着沈煉話裡的異樣也沒有慌張,仍是篤定應道:“此一時彼一時吧,筱兒投湖我這個做大哥的才知道她心裡喜歡的人是沈爺,做大哥的不懂妹妹的心意,所以就想辰世子帶話,想沈爺來漣城讓妹妹瞑目罷了。沈爺驚聞筱兒自盡,悲痛之下難以踏足這塊傷心地也是正常,何況國事繁忙,沈爺是大燕棟樑,身上的膽子也越發重了…”
——“此一時彼一時?”沈煉落下眉宇側目看向龍希風,“難道…今日的大少爺不想我再思念筱兒?如今我就在漣城,卻已經不能讓筱兒瞑目?”
沈煉的話含義不明,龍希風一時也不敢猜測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他強撐着鎮定道:“從你踏進漣城的那一刻起,筱兒一定知道你是來看她,她在天之靈…”
——“龍大少爺?”沈煉高聲打算他,幽幽的黑目像是要洞穿身邊這個老練的男子。沈煉手指鏡湖平靜的水面,“龍筱,就是在這裡投的湖?”
“是。”龍希風緩緩閉上眼睛。
——“龍筱沒有死。”沈煉低幽發聲,聲響猶如鏡湖蕩起的漣漪悄然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