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緣?”許櫻哥睜大眼睛,喃喃道:“我不明白你的意。”
“就是說,”張儀正將手撫上她的臉頰,從她如畫般的眉眼一直細細描摹下去,在她的脣瓣上來回摩裟片刻,最後捏住她肉肉的小下巴輕聲道:“我其實應該找的是個溫柔大度的善良女子,而不是把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悍婦弄回家來折騰我自己,可是我偏偏做了,你說我是不是蠢呢?”
許櫻哥沉思片刻,仰臉看着張儀正非常認真道:“是蠢,而且不是一般的蠢,是特別蠢。引狼入室,你做的就是這麼一件事。”
張儀正笑了起來:“的確是很蠢。”他本可以遠遠地看着她,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從此不再與她兩相糾纏,偏他選了一條不歸路,硬生生將自己撕裂了又撕裂。
許櫻哥小心翼翼地探尋着他眼睛深處暗藏的情緒,試探道:“你後悔了?”
張儀正擡眼看向昏黃的屋頂,房樑下不知什麼時候結了一大張蛛網,燭光反射着蛛網,一閃一閃的亮。有蚊蟲落入蛛網拼命掙扎,一隻蜘蛛沿着網線迅速奔跑過來惡狠狠地朝蚊蟲撲了過去。自投羅網,作繭自縛,說的就是他,但若是不撲入這張網,他便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去吃了旁人,或是旁人吃了她,既然註定糾纏,那便只有他吃了她或者她吃了他。便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一靠過來他便伸了手,他苦笑起來:“不後悔。”話說出來·滿嘴都是苦味澀味。
許櫻哥看着張儀正,笑容一點一點地綻放開來,越笑越甜,她捧着他的臉,熱情地親了他硬朗的下巴一口,低聲道:“我不知道你心裡的秘密是什麼,也不知道你究竟顧忌着什麼,或者說是在爲什麼而難過。但我想讓你知道,其實你的優點和討喜之處遠比你表現出來的更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在這次回來之後,能和我做一對正常的夫妻。可以爭吵吃醋,可以偶爾互相看不順眼,但儘量不要做到藏着掖着。我,不想做另外一個許櫻哥,也不想做另外一種女人。”
張儀正怔怔地看着那隻蜘蛛和那隻可憐的蟲子,眼睛酸到想落淚,他不想許櫻哥看到,便有些粗魯地將許櫻哥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前,很兇地道:“那你說清楚·崔成、趙璀,我,你最喜歡誰?你心裡究竟有沒有過他們?”
許櫻哥許久沒有說話,就在張儀正以爲她又要滿口謊話敷衍他的時候,他聽到她說:“你很在乎這件事嗎?”
“當然,誰樂意自己的妻子睡在身邊,心裡卻想着其他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都是個睚眥必報的小心眼。何況我這一去說不定回不來,你不想讓我死得不安心吧?”他試圖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輕鬆地說出這件事,卻不知道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快到連肚腹都跟着顫了起來。
“如果要讓你安心,我應該說很多好話,一直表忠心纔是·但我想你大概並不是想聽我表忠心。”許櫻哥靜靜地趴在張儀正的胸前,感受着來自他胸腔深處的震動,酸味與苦味將她的胸腹間攪得一塌糊塗。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低聲道:“崔成死的時候我很難過,那一瞬間就像是心被人狠狠戳了一刀,痛到不能呼吸。他是個,很好很乾淨的人。”她當時本是坐着的,她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抖得根本站不起來·她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的上牙和下牙只會打戰·她連最簡單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前年的秋冬,陰冷灰暗程度僅次於她和許扶在失去家人後倉惶奔逃、擔驚受餓的那一年·便是陽光照在身上也覺着是沒有熱度的。
張儀正垂眸看着懷裡的許櫻哥。許櫻哥的臉有些蒼白,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仿若是最脆弱的花蕊,但她卻沒有哭,她的語氣非常平靜,平靜得彷彿不是描述她自己的未婚夫之死,而是描述一件在很多年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縱然如此,他卻本能的覺得她沒有說假話,他便又問她:“既如此,爲什麼你從不曾去他的墳頭看過一眼?他若地下有知,難道不會覺得你太薄情?”
崔成當初既然選擇了死亡,他大概便是不想再看到她的,她其實也不太樂意去面對他。崔家人造成了蕭家人的死亡之後,蕭家人便又造成了崔家人的死亡,這是一啄一飲之間自有的定數,但對於崔成來說,他的死亡便是她這一啄。她去看他,焉知他是否又樂意看到她呢?正如她恨一個人,死了也不樂意那人爲她流淚一樣。許櫻哥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道:“人死如燈滅,他已經死了,再回不來。而我還活着,很多人都在活着。
不,他還活着!只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活着!張儀正突然很想對着許櫻哥大聲喊出來,但在這種要命的秘密上,理智總是大於情感的。他以爲他算是勇敢的,但實際上他還是怕死,他以爲他更想漸漸做回崔成,但實際上他還是很害怕周圍這些剛熟悉了親近了的人用一種不可思議的陌生目光看着他,冷淡排斥防備他。
沒有誰比誰更勇敢,沒有誰比誰更無私,他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忍不住不平地道:“是呀,他已經死了,而你還正當青春年華,當然要好好活着,最好是讓別人都忘了他,忘了你曾經定過親這件事。然後你又可以另外尋一門好親。”
許櫻哥彷彿不曾聽明白他的諷刺,只靜靜地回答道:“那你忘記這件事了麼?大家忘記這件事了麼?事實證明,你們沒有忘記,我也不曾忘記,事實就是事實,不是假裝它不存在就可以當它不存在的。我只是覺得他大概會更喜歡清淨,而我只想讓眼前身邊還活着的人活得更好一點。”
做了就做了哪怕是後悔也絕不回頭是吧?這果然纔是許櫻哥。張儀正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翻騰的心情平靜下來,直到他確認自己可以繼續下一場談話了,他纔開了口:“好吧,也就是說,你曾經喜歡過他,捨不得他死。”
許櫻哥的脣邊浮現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好歹他也護了我好些年,好歹他也顧了我好些年,從小到大他可是什麼好東西都緊着我來的。我若是沒有半點動心,沒有半點不捨,那我大概都不認識我。”
可是她還是眼睜睜看着他死了,眼睜睜看着她的家族用力推倒了那道牆,卻不發一言。近十年,他和她嬉笑玩鬧,追逐倚靠,春天他帶着她掏過鳥窩,摘過杏花,冬天他帶着她套過麻雀牽着手踏着積雪賞過花燈。他對着她說過地老天荒,許過無數諾言,可是,她終究是眼睜睜地看着他死了,她終究是做了許家迷惑崔家的一枚重要棋子。
張儀正突然間很難過很難過,爲崔成短促的一生和短促的愛情,也爲如今糾結不堪,難負其重的張儀正。他用力壓着許櫻哥的頭,不許她擡頭看他,同時用力睜大眼睛不讓眼淚從眼眶裡溢出來。許久,他才能說出下一句話:“你和趙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馬了,聽說他也是打小兒就待你極好的甚至於背地裡和人說過非你不娶。他如此深情,你就沒有動過心?別說沒有,你明明都肯嫁他了。”
有完沒完?許櫻哥被他壓得脖子痠疼,於是不耐煩起來,用力將他的手從自己頭上掰開,認真道:“可是我也嫁給你了!”所以同意嫁給一個人並不見得就喜歡那個人。因見張儀正撐起身子來瞪着她似是頗有些惱怒,便又接着道:“小時候趙璀對我再好也沒有崔成對我好,我大了後趙璀再想娶我也沒弄過你。何況他們都已經死了趙璀再怎麼不是他也死了,三爺難不成要和死人過不去?”
張儀正便又躺了回去:“誰耐煩和死人過不去?我是覺得你才說捨不得崔成死轉眼就和趙璀談婚論嫁,接着嫁給我了這麼快便又覺得我好了讓我不敢相信你說的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你想知道我心中想什麼,你總得讓我也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吧?”
怎麼又繞回來了?許櫻哥痛苦地抓了頭髮兩把,俯身對上張儀正的眼睛道:“說實在的,三爺某些方面和崔成頗爲類似,除了你很不講道理和小心眼,反覆在一件事上糾纏不休以外。”
像?什麼地方像?張儀正猛地一驚,張口欲辯,卻被口水嗆着,他趁機翻身用力咳嗽起來,許櫻哥忙幫他拍背,嘲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居然被口水嗆着。”
張儀正穩住心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許櫻哥的表情冷笑道:“他也能和我比?那不過是個傻子而已。”
許櫻哥盯着他低聲道:“他是不能與三爺比,你們一個是親王之子,聖上嫡孫,他卻只是個身首異處的逆臣之子。但爲什麼,三爺瞧不起他,卻會這樣爲他不平,會這樣重視他的家人和朋友呢?”
張儀正怔了怔,跳起來大聲吼道:“和你說過了,那是因爲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既答應了王書呆,當然要做到!你不滿意?剛纔你不是還說不曾忘了他麼?怎地我順手幫他家人一把你就有這麼多話說?莫非他家和你家有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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