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西斜的夕陽帶走了最後一分餘暉,天色逐漸變暗,一天就要過去了。
在桴罕城守軍的拼死反擊下,經過了一天的廝殺後,羯胡軍在付出了上萬的傷亡後依然沒能攻下這座滄桑的城池,只能鳴金收兵。麻秋雖然不甘心一天的傷亡都沒有攻下這座城,可是在黑夜中是無法攻城的,只能無奈收兵。
雖然桴罕城守住了,但守城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城衛軍已傷亡上千人,而攻城的敵軍還有數萬人未上場,明天的守城戰將會更艱難。
張悛看着城牆上這些疲憊的城衛軍,心中的焦慮更深。城中守衛力量不足,士卒疲憊,單靠這些是受不了幾天的,只能寄希望援軍快點來了。
張悛正在考慮明天的守城佈置,忽然有人呼喚:“張大人!武成太守張大人可在?”
張悛愕然擡頭,就看到一兵士在呼喚,卻並不認識,不由得走上前:“我是張悛,尋我何事?”
那士兵恭敬地行了一禮:“張大人,寧戎校尉張大人請您去校尉府去商議守城之事。”
“哦,那走吧。”張悛也正想和其他官員商量一下此事,當下就跟隨着那名兵士走去。
張悛走在大街上,昔日熙熙攘攘的長街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的,家家關門閉戶,蕭索了許多。太平得太久,百姓早已忘記了戰爭是怎麼一回事,但關於戰爭的故事依舊流傳。今天的羯胡軍雖然沒有攻進城來,但那震天地喊殺聲和瀰漫天地間的血腥氣已經將百姓對戰爭的恐懼喚醒。戰爭是要流血的,是會死人的。那些胡人會割下我們的腦袋,搶走我們的財物,會把這座城變成人間地獄。沒有人還有心情再去正常的勞作生活,命都要沒了,還做這些幹什麼?
對戰爭的恐怖已瀰漫了全城,張悛知道這對守城很不利,可他對此無能爲力。尋常百姓,升斗小民,每日只圖個溫飽,沒有幾個人會去考慮什麼家國大義,他又能如何?
搖搖頭驅散了這些遐想,張悛穿過長街,已是到了校尉府。
張悛大步走進庭院中,來到正堂,發現城中的大小官員基本都到齊了,他好象是最後一個到的。
正要說點什麼來致歉,頜下一縷長髯的寧戎校尉張璩已經看到了他:“張大人,快進來,你長於軍略,你來聽一下郎大人的建議如何?”
郎大人的全名叫郎坦,是晉昌太守,此時正一臉期待的看着他。
這個郎坦官聲可不太好,除了聽說他摟錢有一手沒聽說他帶過兵,這種情況他還有什麼辦法?張悛疑惑地走進大堂,一拱手道:“羯胡軍攻勢兇猛,不知郎大人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一點淺見而已。”郎坦的話雖然謙遜,但看他那恨不得把鼻子翹天上的樣子就知道他這謙虛要打個大大的折扣了。他卻是絲毫不覺,接着說道,“此次羯胡軍來勢洶洶,勢在必得,城外的敵軍應該有十幾萬吧?”說到這裡,他還問了張悛一句。
“沒錯,城外有萬餘騎兵,步兵約有十萬,還有三千黑槊龍驤軍。”說到這裡,張悛的心裡有了一絲苦意,敵我懸殊實在是太大了,這城能守得了幾天?
郎坦卻是依舊一臉的胸有成竹:“城中只有數千士兵守城,今天一天就已經傷亡近千,按這麼算下去,諸位大人以爲能守得住幾天呢?”
衆人無言,敵我兵力懸殊,縱有地利可倚仗,但也需要有人來守。兵力不足,這地利也是靠不住的。
“大家也覺得這城很難守吧。區區在下倒有一計獻上,足可使城多守十日。”郎坦倒不急着說,還賣起了關子。
“郎大人有何妙計?快快說來。”一聽說郎坦有妙計可多守城十日,衆人都來了精神,急急問道。
“說來此計倒也簡單,不值一提》”郎坦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接着朗聲道,“桴罕城兵少守不住這麼大的城,我們暫時等不到援軍,守城的人暫時不會增加,不過我們可以讓城牆變小!”
此語一出,衆人一片譁然,有一人問道:“郎大人不是說笑吧?桴罕城城牆自漢時建成,至今已有百年,巍峨高聳,如何變小?”衆人也是不信,全都狐疑地看着他。
“衆位大人莫急,我還沒有說完。”衆人譁然,郎坦卻絲毫不慌,“這外城我們是不能讓它縮小,可這內城呢?”
“郎大人何意?可否直言?”衆人覺得隱隱有些明白,但還是不太清楚他的真正意思。
“郎大人可是要棄外城守內城?”自進來後張悛就未曾說話,此時卻忽然沉聲說道。
“然也,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沒想到張大人也是這麼想的。”郎坦驚訝地看着張悛,倒是沒有想到他能這麼快明白他說的話。
“棄外城守內城?”衆人這才明白郎坦所說的妙計,不過轉頭都在思考這個妙計的利弊,一時間倒無人再說話,廳堂內靜悄悄的。
“此計絕不可行!”一個突兀的聲音在廳堂中響起。
衆人轉頭,向聲音傳來處望去,卻發現是第一個明白的張悛。他們倆不是想的一樣嗎?怎麼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張大人有何見教?請直言。”有人反對,郎坦依然沒有惱羞成怒,倒是很平靜。
“郎大人,若依你之言,棄外城守內城,那這外城的百姓怎麼辦?也要他們遷入內城嗎?內城可沒有那麼大的空間容納這數萬百姓。不知郎大人對此有何妙策?”張悛正視着郎坦。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爲了守住此城,阻住羯胡軍隊進犯我涼州其他郡縣,犧牲一些人也是不可避免的。這外城的百姓嗎咱們可以帶一部分進內城,再說羯胡人也不一定會全殺了他們。”郎坦不敢再看張悛那刀鋒般的眼神,轉頭望向了別處。
“羯胡人殘暴,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河南諸郡縣便是明證,如何能希望他們仁慈?”張悛的眼神中有了怒火,繼續逼視着郎坦,“郎大人要拋棄這數萬百姓任由羯胡軍殺戮,於心何忍?我們既爲一方城守,自當忠於職守,守護這一方百姓本是我輩職責。若爲了所謂的大義而犧牲這數萬百姓,那這大義不要也罷!”
“張大人不要意氣用事!”郎坦的聲音轉冷,針鋒相對道,“張大人要做那仁者,可有對策來應對這十萬羯胡軍?若依張大人之言,堅守外城,到時城破,死的可就不僅是外城百姓,而是全城百姓,而是全涼州的百姓!張大人又於心何忍?”
“外城不僅有我數萬百姓,還有城中的大部分糧草,若棄之獨守內城,不過是作繭自縛,陷於絕境。且城中多年未經戰火,城內百姓人心惶惶,若輕棄外城,且不說士卒是否會譁變,只是城中人心動搖,無心守城,大事去矣。”張悛不爲所動,沉聲說道。
衆人惶惶,小聲地議論,卻是莫衷一是,無人再說些什麼參與這場辯論。
“不知張璩張大人以爲如何?”見此事難有定論,張悛向一直沒有開口的張璩問道。
聽到這句話衆人這纔想起這裡官職最大的寧戎校尉一直沒有開口,一時間衆人紛紛住口,連一直與張悛爭辯的郎坦也停止住了話頭,衆人齊齊向張璩望去,等他來一錘定音。
一直端坐在正中的張璩擡起了頭,見到衆人那期盼的眼神,不禁在心中暗歎了一口氣。他長身而起,望着一臉沉靜的張悛:“今天張悛大人一直在城上指揮守城,艱苦卓絕,我在這裡代表城中百姓謝過了。”說完對着張悛深施一禮。
“張大人言重了,這是爲人臣子的本分!”張悛不敢怠慢,趕緊還禮。
張璩擺了擺手,轉身看到郎坦臉色難看,似有不服,接着說道:“郎大人也是心憂國事,一心爲保城中百姓免遭戰火而出謀獻策,同樣勞苦功高!”
郎坦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但其餘的官吏卻有些不滿:這張大人說了這麼多都沒說到點子上,這兩位大人都很辛苦,都不容易,可到底誰說的纔對啊?我們該聽誰的?這到底是守外城還是守內城,您給句痛快話啊!
或許是聽到了衆人的心聲,張璩接着說道:“這外城有桴罕數萬百姓,我等爲官一方,當造福百姓,而不能陷百姓於水火中而不顧。外城不可失,必須要守住!”說到這裡,又溫言道,“郎大人也是一心爲了守城而殫精竭慮的籌劃,此計也是有可取之處,不過這外城還是不可輕言放棄,郎大人切勿放在心上,一切以守城爲重!”
郎坦不語。
氣氛有些冷清,見衆人多少有些惴惴,張璩接着朗聲說道:“大家不要擔憂。此次羯胡軍隊雖然勢大,但我們無需過分憂慮。桴罕距姑臧不過兩百多裡,我已派人快馬報訊,援軍三日可到。只要我們堅守數日,姑臧援軍一至便是我們破敵之日!大家忘了去年之事了嗎?”
聽到這裡,惶惶不安的衆人多少有了一些信心:去年麻秋也是帶了很多軍隊來打,最後不也灰溜溜地退回去了嗎?這一次我們依然可以打敗他!
看到衆人恢復了信心,張璩心中一寬,一揚手道:“時辰不早了,各位大人回去歇息吧,明日還要仰仗諸位守城呢!”
衆人拱手應是,轉身散去,郎坦也是一臉不情願地走了,喧鬧的廳堂恢復了平靜。
張璩看着衆人散去,一回頭卻發現還有一人立在一旁,不禁奇怪的問道:“張大人爲何還不離去?還有何事?”
那人正是張悛,他沉聲問道:“張大人對明天的戰事真的這麼樂觀嗎?”
張悛的話有些無禮,張璩卻絲毫不以爲意,輕捋了一下頜下的長髯,苦笑道:“此次麻秋有備而來,以無心算有心,我們已經輸了一籌了。看城外攻城之敵人數約有十萬,今日一戰已折損城內數百士兵,而敵軍還有數萬未動,形勢堪憂啊。”
“張大人言之有理,此言正是我想說的。”張悛轉頭看向遠處的夜空,夜空中繁星點點,星空璀璨,點點星辰照亮了夜空,卻驅不散這無邊無際的夜幕,“此次敵兵勢大,比去年的形勢要嚴峻得多。敵人還可能有援軍,而我們能倚靠的只有這數千士卒,少一人便少一守城之人。若援軍不能儘快到達的話,形勢堪憂啊。”
張璩沉重的點了一下頭,說道“守城再不一易我們也要堅持住,若任城破,羯胡將長驅直入,遭殃的將是整個涼州的百姓!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看着張璩那決絕的目光,張悛心有感觸,同樣用堅定的眼神看着他,一切已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