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一句話就化解了張曜靈之前提出來的那個問題,讓張曜靈心中暗生恚怒。只不過轉念一想,張曜靈緊繃起來的臉頰,又慢慢地鬆弛了下來。
雖然不知道郗超爲什麼突然要拆自己的臺,但是就只是這一次,張曜靈就已經看清楚了。眼前的這個王朗,能力有限,不足爲慮!
“哦,卻不知道原來嘉賓先生如此心繫我大晉,一有消息就馬上奔赴千里之外。如此氣魄,實在讓張曜靈自愧不如啊!”張曜靈拱手,諷刺了滿臉笑容的郗超一句。
“不敢當張公子如此讚譽,只是盡一點爲人臣子的本分而已!慚愧!慚愧!”郗超毫不在意張曜靈的這句暗諷,一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還順帶着借“臣子本分”,提醒張曜靈注意自己的言辭有不臣之嫌疑,小小地反擊了一下。
張曜靈暗哼一聲,不再和這個臉皮奇厚又反應奇快的郗超爭執,他轉頭看向有些得意洋洋的王朗,沉聲問道:“王大人,如今是我的父親主政涼州,在下只是忝爲秦州刺史而已。當今聖上如此任命,是何用意?”
“啊?這個賞賜,有什麼問題嗎?”王朗佯裝無辜地看着張曜靈,雖然演技是如此的拙劣。
張曜靈輕咳了一聲,繼續道:“世人皆知,自百年前胡人肆虐中原之後,衣冠南渡,北方失去了朝廷的庇護。當時是我先組武公於涼州懸孤軍獨立支撐,殫精竭慮,百年來始終保護着涼州這唯一的一片故土不失。百年來無朝廷支援,一直都是我們張家歷代先祖主政涼州,才能等到今天關中光復的一天。不然的話,此刻的貴使,只怕都不知道要去哪裡落腳了。”
張曜靈說的有些多,王朗卻有些不耐煩了,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張曜靈:“張公子有什麼話就請直說吧,非要講這些歷史的話,只怕十天十夜都講不完了!”
“好,那我就直說了。”張曜靈毫不動怒,沉聲說道,“一直以來,涼州都是由我父主政。卻不知道王大人帶來的這條任命,一言即將我父的權力褫奪。如此行徑,卻將我,將我父,將我們張家置於何地?”
面對張曜靈那雙寒光閃閃的眼睛,王朗莫名地有些氣短,卻還是裝糊塗:“張公子這句話可就說的有些問題了,這是朝廷獎賞張公子的功勳的,乃是賞罰分明,怎麼到了張公子的嘴裡,就成了這般行徑?”
張曜靈冷笑:“賞賜?果然是賞罰分明,將涼州從我父親的手裡奪走,再交給我,這就是朝廷的賞罰分明嗎?”
“張公子,注意你的言辭!”郗超這時候走了過來,一雙眼睛眯了起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之大,皆是我大晉之所在。雖然你們張家有功於涼州之安定,但這裡,依然是我大晉的土地!怎麼賞賜,自然是當今聖上說了算。什麼時候,涼州變成了你們張家的一家之地了?”
“靈兒!退下!”張曜靈還要再說,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張重華這時候走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張曜靈的手臂。
張重華走了過來,看着目光不善的王朗和用心不明的郗超,他微微低下頭去,歉意說道:“小兒年幼無知,語出無狀,還望兩位大人念在他還尚未及冠的份上,不要將其放在心上纔是!”
“哼!”王朗滿臉不爽地側了側頭,斜着眼睛看了看很是恭順的張重華,這次妨礙慢悠悠地說道,“無妨無妨,年輕人嘛,就是說話不知道輕重。我一向都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在我面前說說倒是無妨。只不過有時候吧,要是被別人給順嘴傳了出去,那可就……”說到這裡,他似有似無地瞟了郗超一眼,用意不言自明。
郗超又是一陣大笑:“王大人說的是,張公子還是太年輕了,童言無忌說在這裡雖然有些不大恰當,不過我就是一個不通文墨的老粗,實在是想不到什麼別的詞了!張公放心,我郗超雖然不懂什麼大道理,也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
如此,就多謝兩位寬宏大量了!”張重華感激地說道,同時又在袖子裡,暗中拉了張曜靈一把。
張曜靈滿心不願,只是自己的父親是一番好意,他並不想讓父親生氣,於是只好順從地低下頭去:“適才在下言出無狀,還望兩位大人海涵!”
“小事!小事!”王朗大模大樣地擺了擺手,表情卻是趾高氣揚。
郗超笑了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結束了這一段小插曲之後,張曜靈又開了口:“我之前的言語之間,的確有些不恰當。不過張曜靈還是覺得,朝廷此舉雖是善舉,但是請恕張曜靈再冒犯一次,恕難從命!”
“張公子,你這是要抗旨不遵嗎?”王朗臉上的笑容冷了下去,怪聲怪氣地問道。
“靈兒!你……”張重華有些着急起來,但是話話還沒有說完,張曜靈已經又開了口。
“抗旨不遵,我張曜靈還沒有那個膽量,還請王大人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詞,不要老是這麼危言聳聽的,我膽子小,晚上睡不着覺那就不大好了。”張曜靈對着王朗可是一點都不客氣,一句話說下來,王朗那一張鬼畫符一般的花臉上,又多了一層青色。
“那麼張公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郗超看了看暗怒的王朗,笑了笑,接上話茬問道。
“很簡單,身爲人子,哪裡有搶奪父位的道理?我的父親年富力強,這十幾年來也是有他,才把這個涼州治理得井井有條,這都是有目共睹的。張曜靈何德何能,也敢取而代之?不過是一場僥倖勝利的戰役而已,實在是不值一提。況且就算不管這些,身爲人子,張曜靈,也絕對不敢做出這種悖逆孝道之事!”張曜靈滿臉嚴肅,字字鏗鏘有聲,一番話,說得王朗臉上的那一層青色,又開始慢慢向黑色發展。
這時候又是郗超接上話茬,他面帶難色地看着張曜靈,遲疑地說道:“眼見張公子如此仁孝,郗超實在是心中佩服。但是我們兩人都只是代傳聖旨,於此事實在是說不上話。張公子的理由固然是無可指摘,但是這抗旨不遵,也是有些難辦哪……”
“人誰無父母?我朝以孝道治天下,當年武帝之時李密以一《陳情表》勸得武帝收回成命,張曜靈不通文采,但也願以一片真心,親身隨兩位使臣迴轉建康,親自面陳聖上,請聖上收回成命,全我這一番盡孝之心!”張曜靈語出驚人,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他居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張公子,這未得聖上傳召,地方官是不可以隨便擅離職守的。你這樣做,讓……”王朗慌不迭地擺着手,他來之前已經想象出了張曜靈的好幾種反應,卻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個張曜靈,居然提出來要跟自己回去。
開什麼玩笑,我就是一個傳話的,雖然不用怕你什麼,但是你要離開這裡去建康,哪裡是我所能決定的、萬一你要是回去了,上面的人再以爲這是我辦事不力,到最後倒黴的豈不是我?這可是我好不容易纔爭取到的機會,走了不少的路子,難道就讓這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王朗臉上的怒色馬上消失了,他甚至有些討好地看着張曜靈:“張公子的孝心可嘉,王某人也是明白的。此去建康城路途遙遠,旅途艱辛,實在是不敢勞煩張公子千金之軀受此番苦楚。我們不妨……不妨再商量商量……”
“還有的商量嗎?”張曜靈懷疑地看了看滿臉堆笑的王朗。
“當然!當然!”王朗臉上的汗跡越來越多,也讓他這一張臉,越發的難看起來了。
“靈兒,你先等一等。”終於掌握了主動,張曜靈鬆了一口氣,正打算乘勝追擊,將這件事給拖過去,張重華,卻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爹,你有什麼話,請說!”雖然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的父親打算說什麼,但是張曜靈還是馬上回應道。
張重華慢慢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張曜靈前面半步的地方纔停下來。
“一轉眼,你都長這麼高了!”張重華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此刻父子二人站在一起,年假還不到十六的張曜靈,卻已經比此刻的張重華,還要高上一個頭了。
“爹。”張曜靈低低地叫了一聲,雖然他沒有猜出來張重華到底打算做什麼,但是他的心中,有了一絲不太好的預感。
身後還站着郗超和王朗兩個外人,張重華卻旁若無人地伸出手去,一隻手輕輕地在張曜靈的頭頂撫摸着:“這麼多年過去了,靈兒都長這麼高了,看着你,我才發現,爹……真的老了……”
“不,爹一點都不老,一點也不……”張曜靈忽然覺得自己鼻子有些酸酸的,父親的面容確實蒼老了許多,看着那兩鬢間的星星點點,他就越發得有些難受。
“你都長這麼大了,爹怎麼還能不老呢?”張重華笑了笑,在張曜靈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之後轉過身來,看向郗超和王朗,“今日有幸見到兩位在此,還希望兩位能答應張重華這一個不情之請,爲我們兩父子,做一個見證。”
“張公請講,郗超力所能及,必全力以赴!”郗超答應得倒是很痛快,或許是他已經猜到了,張重華到底要說些什麼。
郗超說了話,王朗也坐不住了。他上前兩步,臉上還有些熱汗,同樣點頭道:“請……請講!”
“多謝兩位。”張重華感激地一笑,忽然走到張曜靈的面前,有些嚴肅地說道,“靈兒,跪下!”
“是!”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是張曜靈還是馬上跪在了地上,仰着頭,有些擔心地看着張重華。
“張家列祖列宗在上,第十九代族長張重華,半世庸碌無能,愧對列祖列宗之所望。幸得麟兒張曜靈,天資過人,遠勝於我。如今又立大功與天下,爲我張家光宗耀祖。不肖子孫張重華,乃決定卸任張氏一族族長之位,讓賢於嫡子張曜靈,還請先祖見諒張重華的自作主張!”張重華嚴肅地說着,說完之後,他走到書桌旁邊,把牆上面懸掛着的一張長弓拿了下來。
“張曜靈,這是先祖武公當年征戰涼州之時所用的五石長弓,今日我把它交給你,希望你不要辱沒了先祖的遺物,定要將我張家發揚光大纔是!”張重華兩隻手緊握住這張長弓,遞到了跪在地上的張曜靈面前。
“爹,你……”張曜靈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會做出這種決定,他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長弓,卻怎麼都沒有伸手去接。
“快接啊!”張重華催促了一句,隨即看到張曜靈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又低下身子在張曜靈的耳邊輕聲說道,“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這一切,我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就算沒有今天的這一道聖旨的話,我也會很快宣佈這個決定的。”
說着看着張曜靈還是沒有接過長弓,張重華嘆了一口氣,左手抓住弓臂,而空閒出來的右手,則伸手進了左袖筒中,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封信來。
“你看看,這是我之前就已經寫好的。我本來是打算在你成婚的時候當衆宣佈這個消息,但是恰好趕上了朝廷來宣佈對你的賞賜,說早說晚都一樣,藉着這個機會,就把這個位子,傳給你就算了,也好讓我有時間,歇一歇我這把老骨頭啦!”張曜靈毫不在意地微笑着,彷彿他交出去的不是萬人羨慕的權力,卻反而是什麼難以承受的重擔一樣。
張曜靈低頭看信,沒有回答,張重華繼續說。
“靈兒,其實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也曾有過一些宏大的理想,盼着有一天可以馳騁沙場,匡扶天下!只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才讓我明白,我根本就沒有這麼強大的能力,去負荷我這麼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張重華的聲音輕輕的,但是在這個夜裡,還是很清晰地傳到了在場三人的耳朵裡,只是很默契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張重華一個人的聲音,在這個有些空曠的房間裡,靜靜地迴盪。
“在經歷過了那些事之後,我中域看清了自己,當年父親對我說的最後那番話其實一點都沒錯。”張重華變了聲調,模仿着自己已經過世的父親的聲調說道,
“重華,你抱負遠大,可是大都不切實際。以你之能,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將來你只可在涼州本地經營,萬萬不可越過關隴!”
“那時候的父親告訴我的,實在是中肯之言。只可惜我那時候年輕氣盛,對父親的這番話只覺得大爲不滿,甚至有些惱怒,以至於後來,做了許多蠢事,要不是有你……只怕……”張重華落寞地一笑,其中所指,只有他們父子二人知道。
“張公此言深得我心,當年我父親也曾經對我說過一些類似的話,雖然和令尊說的並不相同,但相差不遠,同樣是我不愛聽的。後來過去了這麼多年,才知道父親的話其實一字不差,只是自己當時,怎麼都不願意接受而已!”一旁的郗超也感嘆道,一臉的唏噓,應該是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郗超兄功勳卓著,人中之傑,與我這個碌碌無爲之人豈可相提並論?”張重華回頭笑着看了看郗超,對於郗超的一些惡感也少了許多,回頭接着對張曜靈說道,“而這麼多年來,你的一言一行,都看在我的眼裡。雖然你這小子身上也有許多的毛病,但是和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比起來,卻是要強得太多。所以我纔會在深思熟慮之後做出了這個決定,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這個位子,本來就應該是屬於你的,我只不過是讓時間提前了幾年而已,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王朗如釋重負地說道:“這樣就好了,張公大賢讓位於子,流傳出去,必是一番佳話!如此一來,張公子也不必爲了盡孝而去抗旨,忠孝得以兩全,實在是好得很!好得很!”
張重華的這一決定讓在場衆人而你都沒有想到,王朗雖然腦子有些反應慢,但是他現在也想明白一個問題,這麼樣一來的話,張曜靈接受這一切就名正言順了,也沒有什麼道義上的負擔了。而這也意味着,張曜靈不再有理由繼續堅持着跟自己回去,自己的任務,也就算是完成了。
在王朗的熱切目光注視下,和張重華寬慰笑意的注視下,張曜靈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忽然站了起來。
張曜靈走上前去,兩隻手握住了張重華手中的長弓。一雙手輕輕地在已經磨得光滑的弓臂上摩挲了一下,然後,他卻沒有像張重華希望的那樣接過去,而是抓住了張重華的手,輕輕地把張重華的手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