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後郗鑑回到建康,“遂與帝謀滅敦”。公元324年,王敦病重,司馬紹趁機發難,以郗鑑爲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假節。時王含、錢鳳率軍逼近京都,諸人認爲敵軍軍勢未成,聖駕當率先出擊,但郗鑑認爲敵衆不可力敵,宜“曠日持久,必啓義士之心”。司馬紹從之,拖長戰事,結果勤王之師雲集,大敗王含等部,王敦亦在忿憤中死去。
戰後,在有關王敦黨羽的清算問題上,郗鑑和王導等士族產生了劇烈分歧。王敦之亂時,司馬睿曾委任周札守石頭城,周札卻開門應敵,致使晉軍大敗。王敦出於猜忌,又聯合江南士族沈充族滅周氏。王敦事平,周札故吏向朝廷鳴冤,請追加諡號。郗鑑認爲不合,反駁道:“敦之逆謀,履霜日久,緣札開門,令王師不振。”另一位輔政大臣卞壺也不同意追諡。朝臣皆無言以對,但王導卻堅持爲周札追諡,郗鑑和卞壺之議竟不能行。
在這件事上,郗鑑的立場昭然若揭。他是維護皇室的孤臣,擁流民軍以自重,所以郗氏和琅琊王氏這些大族之間的關係並不密切,甚至遭到排斥。儘管此後郗鑑與王氏聯姻,將其女嫁於王羲之,也依然未能改變郗氏的尷尬地位。
正是由於這種歷史淵源,所以高平郗氏雖然也是江東一個有聲望的大族,但是一直被王謝爲首的江東大族排斥在外,處於一個不上不下很尷尬的位置。
郗鑑在時,位高權重,情況還沒有多糟糕。但是自從郗鑑死後,他的兩個兒子郗愔、郗曇雖也承父蔭爲官,但是成就最高的長子郗愔,也不過官至平北將軍、徐兗二州刺史,這還是後來桓溫封的虛職。
兩個兒子更是篤信天師道,喜服符篆,爲支遁信徒,而何充與弟何準信佛氏,謝萬譏之曰:“二郗諂於道,二何佞於佛。”
家族地位本就不穩,兩個兒子更是庸碌無爲,後繼乏力。如此內外打擊之下,高平郗氏,已經差不多隻剩下了一個空殼子。以至於當滿懷雄心壯志的郗超長大之後,卻發現江東已經不可能給自己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
王謝大族排斥打壓自己,父親和叔父沉迷於天師道,對家族的危機視而不見。而聯姻的對象王羲之一脈,又都是一羣同樣篤信天師道的無用文人,祖父故去,身爲高平郗氏的第三代繼承人,卻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也正是因爲此,郗超放棄了留在江東屈居人下的安穩生活,而是選擇了野心勃勃同樣出身沒落世家的桓溫,作爲自己振興家族、實現理想抱負的途徑。憑藉他的能力,他也很快得到了桓溫的信任,但是到了這時候,他卻發現,自己苦心追隨的對象,卻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完美,甚至完全是背道而馳。
桓溫要的只是建康城中的那個小皇帝屁股底下的椅子,他所追求的,只是那一個空有虛名的天下之主的名號。而至於北方的故土被胡人蹂躪,那裡的遺民過得快不快樂,他就沒有這個興趣去管了。
張曜靈終於明白了郗超做出今天這種驚人之舉的緣由,他嘆了一口氣,有些同情地看着郗超:“嘉賓先生在桓溫那裡,過得也並不是那麼舒心吧?”
“張公子又知道了?”郗超苦笑了一聲,眼神中滿是無奈和悲涼。
“桓溫雖然很倚重嘉賓先生,將嘉賓先生和主簿王珣視爲左膀右臂,事事都與你二人商量。有傳言說你二人能改變桓溫的喜怒,但是嘉賓先生跟隨桓溫多年,嘉賓先生的官職,也不顧一直是一個參軍而已。”張曜靈已經猜出了郗超的另一處隱痛,毫不客氣地點了出來。
郗超的臉色瞬間一黯,一雙手緊握成拳,身上寬鬆的袍袖,開始微微抖動。
張曜靈的眼中一亮,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其實這很簡單,郗超之所以跟隨桓溫,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爲在建康城,因爲他出身高平郗氏的身份,那些把持朝政的江東大族根本就不會給他出頭的機會。只是在他以爲找到了另一條向上的途徑的時候,卻發現,這不過是一條稍微好一些的死衚衕而已。
桓溫不是王謝家族的人,甚至因爲他的實力膨脹,他還和王謝家族是仇敵。但是他卻不是一個郗超想象中的明主,他倚重信賴郗超,但是他卻只是借重郗超的能力,卻沒有給他想要的一切。
在桓溫的帳下辛辛苦苦忙碌了這麼多年,郗超的官位也不過是一個參軍,和最初最初的徵西大將軍椽,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不過是升格爲一個較高級別的秘書,但也依然只是一個秘書而已。
郗超想要的可不是這些,他想要的更多。家族的頹勢,自己的理想抱負,這些在他的心中從未變過,卻隨着時間的流逝更加強烈。但是這些念頭越發強烈,面對着自己的不得志,他心中的失落感也就越發強烈。
也許就是因爲這一年又一年的失望,讓郗超對桓溫徹底死了心。所以在張曜靈出人意料地奪佔關中,鋒芒初露嶄露頭腳的時候。有如絕望之人見到了最後的希望,所以郗超纔會這麼火急火燎的,萌生了轉投張曜靈的念頭。
“張公子說的沒錯,桓公雖然對我尊敬有加,但是他始終都沒有給過我施展心中抱負的機會。這麼多年過去了,除了一個附從桓公有不臣之心的惡名之外,實在是一無是處。”郗超仰頭向天,眼神之中,有一道淚光閃過。
張曜靈可以理解郗超心中的苦悶,他走過去,在郗超的肩膀上輕輕地拍打着,以示安慰。
郗超沒有動,他只是望着頭頂上的屋樑,想必他今日所說的這些,平日裡也沒有什麼機會與他人說起,所以張曜靈等着,等着郗超心情平復的那一刻。
郗超畢竟不是那種感情用事之人,只是過了一小會兒,他就收起了心中的這些愁苦。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然後擡起一雙有些溼潤的眼睛看着張曜靈:“郗超今日情緒激動不能自已,一時失態,讓張公子見笑了。”
張曜靈緩緩搖了搖頭:“當哭則哭當笑則笑,這纔是真性情,張曜靈心中只有敬佩,哪裡會有什麼見笑之心?只是我雖然相信嘉賓先生所說之言皆是出自肺腑,但是在理智上,我卻依然不能完全信任嘉賓先生。”
張曜靈的話說得很直接,只是郗超似乎早有預料,聽了張曜靈的話,他只是點了點頭:“張公子說的在理,僅憑我今日的一家之言,若是張公子就這麼輕信了我,我心裡不但不喜,卻反而會懷疑我跟錯了第二任主人。”
張曜靈釋然一笑,郗超附和一笑,停頓了一下,隨即又說道:“只是張公子放心,今日我郗超拿不出什麼來贏取你的信任。但是日後,我郗超,一定會讓張公子見到我的誠意!”
“好了,今日將張公子深夜約了出來,卻說了這麼多的一堆廢話,耽誤了張公子這麼多的時間,實在是讓郗超慚愧不已!郗超已經將自己的所有廢話都已經說完,夜深了,郗超恭送張公子!”說到最後,郗超忽然站了起來,躬身拱手,竟是結束了談話。
“嘉賓先生就這麼說完了?”張曜靈有些反應不及,甚至他的身體依然坐在椅子上沒有移動。
他剛纔說出那番話,一半是想試探一下郗超的反應。畢竟雖然郗超說的合情合理,但是這麼一件完全超出張曜靈想像的事,實在是有些太過匪夷所思了一些。
而另一個理由,就是張曜靈希望,能夠從郗超那裡,看到他的誠意。就像是山賊入夥時的投名狀一樣,你一個人說的聲情並茂入情入理,但那也只是看上去比較像真的而已。張曜靈斷然不會因爲郗超的幾句話,就完全信任了對方。
但是他沒有想到,郗超的舉動居然再次超越了自己的認知。他不但什麼都沒有說,相反,甚至還宣佈這次會談結束了!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哭着跪下來說要投靠自己,結果說完哭完,這就結束了?什麼沒有了?
看着張曜靈那依然坐在椅子上沒有移動的身體,郗超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佯作不知地問道:“張公子還有什麼疑問嗎?”
張曜靈的臉色有些陰沉:“嘉賓先生,你確定你今日找在下出來,所作所爲,不是在戲耍我嗎?”
“張公子這話可就有些冤枉郗某人了,我就算是長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戲耍張公子啊!”郗超呵呵直笑,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一般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原來張公子是一位我之前說的是假的,唉!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
張曜靈坐在椅子上的身體依然紋絲不動,只是此刻他的臉色,卻已經和緩了許多。
“張公子以爲在下今日所說,就是爲了要馬上投入張公子門下,做一個每日埋頭刀筆中的幕僚嗎?”郗超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看着張曜靈的眼睛,“這,並不是郗超想要的。”
“我不是桓溫,我知道嘉賓先生的能力,斷然不會讓嘉賓先生束之高閣。”張曜靈以爲郗超還有顧慮,一臉平靜地回答道。
“我相信張公子是一個信人,也相信在張公子的門下,郗超必然會得償所願。但是,郗超……”郗超頓了頓,然後擡起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張曜靈,“……現在,郗超是不會馬上離開桓溫的!”
張曜靈眼神中寒芒一閃:“嘉賓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擔心在江東的家人嗎、這件事,在下可以想些辦法……”
“不不不!張公子誤會了!”郗超笑着擺了擺手,隨後說道,“郗超感謝張公子的愛護之意,但是郗超的家人都在建康城中,雖然現在郗家大不如前,但是就憑桓溫的實力,還不敢對他們怎麼樣!”
“那又是爲了什麼?嘉賓先生既然不想離開桓溫,又爲何今日和我說出這番話?”張曜靈的語氣變冷,對於郗超的這種怪異行爲,他有些不耐煩了。
“張公子且莫生氣,郗超這麼做,是有別的原因的。”郗超放鬆地笑了笑,然後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對張曜靈眼神之中的寒光視而不見,依然事不關己地微笑着。
一直到張曜靈的眼神慢慢變得不耐煩之後,郗超才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慢吞吞地開口道:“郗超相信,在張公子的門下,郗超絕對會比現在過得舒心。但是現在,卻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不是最好的時機?嘉賓先生在等什麼時機?”張曜靈略顯凌厲的目光漸轉柔和,緩緩地問道。
“現在就投到嘉賓先生的門下,郗超不過是一個毫無所長的幕僚。聽聞張公子門下良臣猛將如雲,郗超這個新人加入其中,只怕他們的心中,也不會多舒服吧?”郗超笑了笑,然後看着張曜靈。
張曜靈點了點頭,但是隨即又搖了搖頭:“這在所難免,但是我相信他們不是那種只知道傾軋同僚的庸人。在一開始或許會有些摩擦,但是我相信隨着時間的磨合,你們,會相處得愉快的。”
對於郗超的這一擔心,張曜靈並不否認。他知道,不管是什麼時候什麼樣的人,都無法完全超出自私的桎梏。有新人加入自己的小圈子,就算明知道他對於整個集體的利益大有裨益,但是多一個人,就多了一個競爭的對象。本來就是這麼大小的一塊地方,多了一個和自己爭奪向上級表現的人加入,任誰的心裡,都不會完全毫無芥蒂的。
這就是自古以來難以避免的欺負新人的傳統慣例,莫能例外。王猛鄧羌他們,雖然也是人中龍鳳,但是他們也無法完全免俗。
這件事張曜靈心中自知,卻無法避免。但是他相信,在經過了一開始的一些些微摩擦之後,處事圓滑的郗超,會很好地融合到裡面去的。
“這就是嘉賓先生的理由嗎?這是一個事實,但是在下不相信,嘉賓先生會因爲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就拒絕了這一機會。”張曜靈擡了擡手,他知道這只是一開始的表面原因,郗超的下面,還有下文。
“這是郗超心中的一個顧慮,但是如張公子心中所想,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問張公子一個很直接的問題,希望張公子能夠真誠地回答我。”郗超臉上一肅,待看到張曜靈點頭之後,他才問道,“如果此刻郗超馬上投到張公子的門下,張公子……將以何位待我?”
郗超此言一出口,張曜靈眨了眨眼睛,心中豁然開朗,同時對於眼前的這個大鬍子男人,他的心中又多了一分看重。
這個郗超,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張曜靈的確可以接受郗超的投奔,對於天高皇帝遠的桓溫,他才毫不擔心,但是郗超的問題,卻揭出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那就是他的待遇問題。
如果郗超現在就跟着張曜靈走了的話,那麼張曜靈也只能安排郗超做一箇中層的幕僚。這是張曜靈所能做到的極限,雖然他知道郗超的能力非凡,但是他現在完全是寸功未立的白身加入,爲了服衆,張曜靈不可能給郗超更好的待遇。
這樣的待遇,顯然不是郗超想要的。他本來就是因爲不滿足於桓溫的對待,纔會想要跳槽到張曜靈這裡的。但是在張曜靈的這裡,短時間內,至少是三兩年間,他得不到更多。而這一切,並不是年過四十鬱郁半生的郗超,所願意接受的等待。
“那麼……嘉賓先生,想要如何?”這就是規則,張曜靈想不出郗超還可以想出什麼辦法,可以改變這個過程,所以他反問道。
“我知道這是必要的一個過程,但是郗超卻不想再多空耗這麼長的時間。因爲,我等不起!所以在短時間內,我是不會離開桓溫那裡的。”郗超對桓溫的稱呼已經變了,然後他看了看等待他的下文的張曜靈,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會留在桓溫那裡,等待時機,我相信在那裡,我能發揮比在張公子身邊做幕僚更大的作用。將來有一天,或許張公子,會得到我的助力!”
張曜靈眼神一縮,與含笑看着自己的郗超對視了許久。
兩個人對視良久,最後兩個人幾乎同時收回了目光,最後同時仰頭大笑。
兩個人都已經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此刻的那一聲大笑,雖然爲了保密沒有縱情任性,但是兩個人的心中,都是一樣的暢快。
夜色深沉,張曜靈辭別了郗超,爲了避嫌,郗超並沒有送出張曜靈多遠就回去了。
行走在寂靜的小巷中,張曜靈腳下飛快。忙碌了這麼一天,但是此刻他的心中,卻沒有任何的倦意。心中所有的,只有滿滿的興奮和激動,恨不得大聲地對着天空吼上兩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