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支道林額頭上大汗淋漓,但是他能得到今天這種地位,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在流了許多汗水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反擊的理由。
“張公子,”很少有這種被人逼迫的程度,支道林擡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水,強自擡起頭來看着張曜靈明亮的眼睛,辯駁道,“佛門之中有這種大惡之徒,老衲深感慚愧!他們得到這種懲處,那也是因果報應,怪不得旁人,這裡,老衲先向張公子,向之前的誤會道歉了!”
說着,支道林雙目一閉,雙手合十,對着張曜靈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深深施了一禮。
張曜靈目光閃爍,面對着恭恭敬敬的支道林,他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他知道,這個老和尚用一句話就把之前的一切都拋開了,接下來,就要輪到他主攻了。
“張公子,”支道林的語氣一如往常的慢悠悠的,短短一會兒的功夫,他就已經恢復了最初的平心靜氣,讓心中大大鄙視他的張曜靈,也不得不佩服這個老和尚的修心之堅,只能靜靜地聽着他說下去。
“佛門不幸,出此惡徒,實在是褻瀆了我佛普渡衆生之本意。但是這畢竟只是佛門中的一少部分,大部分的佛教子弟,依然還是謹守我門之戒律,未曾墮入魔道。張公子懲處這些佛門敗類,老衲也是全力贊成。但是……”
說到這裡,支道林的語氣故意停頓了一下,閃爍着精光的眼睛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面無表情的張曜靈一眼,才接着緩緩說道:“……但是,少部分的人犯的錯誤,不應該讓其他所有的人都去承擔。那畢竟只是一少部分的敗類,老兵不能代表所有的佛門弟子。佛門無罪,張公子切不可以偏概全,將我佛門盡數歸爲此類啊!”
支道林說完了,滿臉悲痛地低聲念着佛,張曜靈這時候擡起眼簾來看了看他:“你說完了?”
支道林點了點頭,等待着張曜靈的回答。
“大師說的不錯,佛門的確是一個導人向善的教門,慈悲爲懷、普渡衆生,我對於佛教中的一些教義,也是很欣賞的。我相信,在佛門中,肯定有一些大德高僧,,佛法精深,慈悲爲懷,行的都是讓人敬佩的大慈大悲之事,這樣的人,我相信肯定是有的。”張曜靈的一席話讓支道林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但是張曜靈接下來的話話鋒一轉,支道林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消失了。
“但是……”張曜靈在這兩個字上面加重了語氣,頓了頓,看了看瞬間笑容全無的支道林,這才接下去說道,“……但是,這樣的人,或許是張曜靈見聞不夠廣吧,到現在爲止,我一個都沒有見到。”
支道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了起來,他本以爲張曜靈說的“大德高僧”是自己,卻沒想到,他的下一句,就把自己的這一遐想化作了泡影。
支道林的臉色漲成了紫紅色,他艱難地看着面無表情的張曜靈,問道:“張公子如此說,是不打算爲我佛門留下一片遮身之地了?”
“不是不留,只是在張曜靈還沒有發現有哪位大師證得大道,贏得張曜靈的敬重之前,在張曜靈所在的地方,都不會允許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蛀蟲,禍害這天下的百姓!”張曜靈的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決。
“那張公子以爲,這天下什麼樣的人,纔可以當得起張公子的敬重?”支道林的臉上依然漲得通紅,他一向都被人奉承吹捧着,什麼時候見過張曜靈這樣,對自己這麼不客氣的主?
“無慾無求,無思無慮,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能做到這幾點的,只要張曜靈見到了,那麼我馬上就可以廢除關中禁佛的命令,並且出資修建一百座寺廟,如何?”張曜靈淡淡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這個……這個……”支道林的臉上現出了迷茫之色,他甚至沒有正面看張曜靈,只是低着頭在嘴裡喃喃自語,似乎是遇到了什麼不可解決的難題。
張曜靈距離他很近,凝神一聽,只聽到在他的嘴裡喃喃地重複着幾個字:“無我相……人相……無壽者相……”
聽清了支道林說的是什麼,張曜靈差一點笑出聲來。就憑這個老和尚,就算他今天想破了腦袋,也是沒辦法想清楚這短短的四句話了。
這四句話,總共十四個字,雖然好像很簡單,但是這裡面的含義,卻大了去了。
這四句,出自鳩摩羅什所譯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也就是俗稱的《金剛經》。金剛經是佛教的一部重要的經典,尤其是對中國後世影響最大的佛教流派禪宗,更是將其奉爲了傳教衣鉢的經典。
這四句話,說白了,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萬法皆空”。金剛經洋洋灑灑五千餘字,記敘了須菩提和釋迦牟尼的對話,講來講去,無非就是看清一切的幻相,不着相,求得自在。
這種境界說起來簡單,但是真正做起來,那就相當地不容易了。尤其是對於現在的支道林來說,鳩摩羅什現在應該還在西域流浪,他流傳後世的那些佛經典籍依然還沒有動工,這個一知半解的支道林連聽都沒有聽過,要是能在這短短的一會兒工夫想明白這些,那張曜靈真的要大大地佩服一下了。
“大師,想明白了沒有?”張曜靈的語氣中帶着淡淡的譏誚,只是此刻的支道林,已經沒有能力去分辨了。
支道林雙眼無神地擡起頭來,毫無焦距地望着張曜靈,一雙銳利的眼神中已經變得空洞,只是有些驚疑不定地問道:“這四句,不知是張公子從何處得來?”
“哦,這幾句啊,是我在街上見到一個從西域而來的遊方僧人跟我說的,那個和尚瘋言瘋語的,只是這四句話我聽撒上去還有些意思,也就順便記住了,現在說出來,倒是有些班門弄斧了。”張曜靈嘴裡說得很謙虛,只是他的表情,可看不出來有什麼謙虛的意思。
支道林無心注意這些,只是重新低下頭去,嘴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道:“如此人物遠勝於我,惜我去不得而見……井底之蛙卻妄自尊大……可笑可笑……”
“大師!大師!”支道林低着頭就像是一個傻子一樣自言自語,張曜靈等的有些不耐煩了,在他的耳邊大聲地喊道。
“呃?”支道林迷茫地擡起頭來,雙眼無神地看着張曜靈。
“大師,這天色也不早了,大師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可以早點回家了,不然的話,再耽擱一下,這就該天黑了!”張曜靈一臉的“善解人意”,只是那副樣子,怎麼看怎麼像幼兒園老師哄小孩子說的話。
“哦,是,天色不早了……不早了……”誰知道聽到了張曜靈的聲音,支道林竟然很聽話地應了一聲,然後就在蘇若蘭驚愕至極的目光中,轉過身去,搖搖晃晃地向回走了過去。遠遠看去,這個瘦弱的身軀,一個人在路上走着,居然有些可憐的意味。
看到支道林居然真的這麼聽話地離開了,原本以爲會有一場激烈的脣槍舌劍的蘇若蘭,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張曜靈:“這……這就走了?”
“對啊,走了!你看,還能看到他的影子呢。”張曜靈指了指前面孤零零的支道林的影子,對着蘇若蘭說道。
“這樣也行?他就這麼走了?”支道林的影子還清晰可見,但是蘇若蘭卻懷疑自己眼花了,依然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問道。
“不這麼走還怎麼走?難道還要我用八擡大轎擡他走不成?雖然這老和尚年紀大了有些不容易,但是他既然自己能走來這裡,也就能走着回去。你呀,就不用擔心這個了!”一臉坦然地說完這些,張曜靈轉過身去作勢要走,同時還對着謝盈雪揮了揮手,“好了大姐,走吧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天色不早了,老和尚已經走了,我們也要啓程了!”
“這樣也行?”蘇若蘭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着,但是身子卻已經轉了過來,對於張曜靈的命令,她還是很順從的。
“不行也行了,一個老和尚而已,有什麼難的?”張曜靈聽到了蘇若蘭的自言自語,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只是在心裡,他又加了另一句:這只是第一場,下面的,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張曜靈轉身向回走,已經走出去四五米遠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回頭。
“又怎麼了?”蘇若蘭看到張曜靈又停了下來,不由得奇怪地問道。
“又有人來了,看來,這不知道死活的人,還是有很多的。”張曜靈冷眼看着遠處越跑越近的一個人影,冷笑着說道。
“嗯?”蘇若蘭順着張曜靈的目光轉頭,果然發現有一個人影由遠及近地向這裡跑了過來。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到對方那一個鋥光瓦亮的大光頭了。
“又是個和尚?”蘇若蘭吃吃地說道。
“走了個老和尚,又來了一個小和尚。那就看一看吧,這個小和尚,有什麼比那個老和尚更厲害的地方!”張曜靈冷笑着說道,隨即轉身向回走,迎着那個越跑越近的和尚走了過去。
看着張曜靈已經走了過去,蘇若蘭也緊跟着他湊了過去。張曜靈回頭看了她一眼,想了一想,最後卻也沒有說什麼。
“你們哪一位……是張曜靈?”迎面跑過來的是一個大約有二十多歲的年輕和尚,他氣喘吁吁地喘着粗氣,氣還沒有喘勻,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我就是,你找我有什麼事嗎?”張曜靈知道這個年輕和尚,肯定是和支道林有關係的,但他卻佯作不知,一臉平靜地回答道。
“就是你……把我的師父氣成了那副模樣?”張曜靈的話音剛落,那名氣還沒有喘勻的年輕和尚一下子變了臉色,怒氣衝衝地瞪着張曜靈,強壓着怒火喝問道。
“我是叫做張曜靈沒錯,不過至於把你的師父氣成什麼模樣,那就和我沒什麼關係了。”張曜靈一臉的無辜,說完還攤了攤雙手,以示自己的清白。
“和你沒有關係?哼!”年輕和尚冷哼了一聲,隨即用憤怒的眼神望着張曜靈,厲聲喝道,“要不是你,我的師父怎麼會是那麼失魂落魄的樣子?我自從拜入師父的門牆,還從來都沒有見過他有今天這種樣子!”
“你的師父,就是支道林大師吧?”張曜靈問道。
年輕和尚點了點頭,順便又給了張曜靈一個白眼。
“那你現在這麼找到我,是想爲你的師父,討要個說法了?”張曜靈又問道。
“當然!我師父德高望重,無論走到哪裡,人們都是畢恭畢敬禮敬有加,什麼時候……”一說起了自己的師父,年輕和尚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正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卻被張曜靈冰冷的語氣打斷了。
“閉嘴!”張曜靈臉上的和顏悅色瞬間化作滿臉寒霜,冰冷如刀的兩個字,一下子讓猝不及防的對方,反射性地打了個冷顫。
“我張曜靈官拜秦州刺史,爵封福祿伯,乃是堂堂的朝廷命官。你師父在我的面前,都要客客氣氣地跟我說話,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居然敢這麼跟我說話,居然還要找我討要什麼說法?”張曜靈的身高明顯比對方要高出了一個頭還多,此刻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對方,配合上他那冰冷的語調,久居上位的威壓氣勢,短短的幾句話,就讓那個原本氣勢洶洶的和尚,一下子萎靡了。
“你有官身怎麼了?在我佛門子弟眼中,衆生平等,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你只不過……”面對着張曜靈咄咄逼人的氣勢,那年輕和尚的氣焰馬上就消失不見了。只敢趁着張曜靈說話的間隙,弱弱地不死心地反駁着。
“佛門子弟?好啊,佛門子弟……”張曜靈冷笑了兩聲,笑得對方全身上下一陣發毛,他又接着說道,“佛門子弟,就憑你這樣的人,也配說佛門子弟這四個字嗎?”
“你侮辱我可以,但是你不可以侮辱我佛!”張曜靈的話深深刺激到了他最脆弱的一根神經,他馬上氣急敗壞地看着張曜靈,語氣又恢復了氣勢洶洶,“我支遠從六歲時就拜在師父門下爲僧,二十多年來每日虔誠禮佛,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懈怠!雖然你位高權重,但也不可以這麼侮辱我!”
“哦,是嗎?”張曜靈不置可否地一笑,然後不再說話,只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對方。
被張曜靈這種肆無忌憚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支遠下意識地縮了縮自己的身體,弱弱地問道:“你爲何如此看我?”
“哦,沒有什麼,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哪裡的肉比較多。”張曜靈說完這句讓支遠心驚肉跳的話之後,還沒等對方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就又說話了,“你剛纔說,你是佛門子弟?”
“當然!”支遠驕傲地仰起頭來,一顆鋥光瓦亮的大光頭在陽光映襯下,閃爍着耀眼的光亮。
“佛門子弟……那麼……”張曜慢悠悠地說着,讓完全不知所謂的支遠,等得是心急如焚。只是之前張曜靈驟然露出來的威壓,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陰影,此刻縱然心中焦慮,卻不敢再催促什麼了。
“你說你是佛門弟子,那麼……佛祖釋迦牟尼的事蹟,你也應該是聽過了?”張曜靈似乎很是苦惱地思索了半天,最後慢悠悠地來了這麼一句。
“當然!”支遠傲然道,說完之後或許又覺得這樣說有些不夠謙虛,他又補救道,“自幼熟讀經典,雖然不敢說全部知曉,但是大部分的事蹟,還是略知一二的。”
“那就好,我這個人讀書不多,能記得的,也就那麼幾個了……”張曜靈苦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然後爲難地看着支遠,最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說道,“不管了,就這麼辦了吧!”
說完,在支遠驚愕的目光中,張曜靈的手向下摸上了腰間懸掛的佩刀,掌心按上刀柄,手臂一用力,一柄雪亮的長刀,就出現在了支遠的面前。
“你……你……你你你……”雪亮的刀身映得支遠的臉上一片慘白,臉上血色全無的支遠“噔噔”地後退了好幾步,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這柄雪亮的長刀,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唉,看來看去,你身上也只有屁股上的肉比較多,沒辦法了,就借你的屁股用用吧!”張曜靈的目光瞄了瞄支遠的屁股一眼,遺憾地嘆了一口氣,雪亮的長刀一抖,就要向對方的屁股上砍去。
雪亮的長刀從自己的面前兩寸處劃過,冰冷的刀鋒讓距離甚近的臉部肌肉瞬間緊繃。心中驚恐萬狀的支遠頓時就是兩膝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張曜靈居高臨下就要砍下,他慌忙地搖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