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焦黃色的面孔,比中年婦女的黃臉還要更難看,完全和姜是同一個顏色,根本看不出少女那種水靈靈的模樣來。臉上的五官長得還算周正,只是一張臉上坑坑窪窪的,長滿了或大或小的暗瘡,怎一個慘不忍睹了得。
而最最不可救藥的,還是這名姑娘長得已經很對不起觀衆了,但是她還非得在自己的臉上濃妝豔抹,厚厚的嘴脣上塗滿了俗氣的嫣紅色,猶如車禍現場一般的臉上塗着一層厚薄不均的粉底,兩頰上的已經因爲說話而脫落了不少,黃白交映,看上去只是一眼,你就絕對不想再看上第二眼。
面對這樣的一名奇醜無比的少女,張曜靈身後的兩名冷血無情的士兵都忍不住低下了頭去,但是張曜靈卻還是面色如常,一雙眼睛溫和地注視着對方,問道:“姑娘,是我們要住店。請問,還有空房嗎?”
“我長成這樣,你怎麼知道我是姑娘?”誰知道對方根本沒有理會張曜靈的回答,反而張着一張紅得像是剛喝完鮮血的野獸一般的嘴來,好奇地問道。出奇的,她的相貌醜陋不堪,但是這聲音,卻非常的好聽,讓張曜靈聽了,就想到了春天的黃鸝。
看到對方不避諱談自己的相貌,張曜靈淡淡一笑,一雙眼睛亮亮地看着對方:“姑娘的相貌雖然不美,但是這一雙眼睛,卻是很清澈的。眼睛是最誠實的,姑娘的年紀,想來應該是不大的。”
“你這人,倒是有些意思!”少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就對着張曜靈說道,“你們有多少人?就這兩個嗎?”
“不止我們,外面還有百餘人,不過你只需要爲我們準備十間房就可以,其他人可以在後院中扎帳篷,但是我們可以付你所有人的價錢!”張曜靈答道,自己這一次帶了這麼多人,除了那些文臣之外,其他的士兵就只能在外面湊活了。不過這點磨難,對經受過各種殘酷訓練的蝴蝶營士兵來說,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張曜靈本來也沒抱着多大的希望,但是對方的爽快回答卻讓他吃了一驚:“別那麼麻煩了,後面一個人都沒有,你們擠一擠,都住下就行!不過這店裡就我一個人,你們要是想要吃飯的話,就得自己動手了!”
“就你一個人?”張曜靈有些吃驚地打量了一下這個空蕩蕩的大廳,問道,“這麼大的一家客棧,就你一個人?”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生意不好,夥計都走了。你們要是再晚來兩天的話,我們這家店就關了!”不在意地解釋了一句,那名少女有些不耐煩地問道,“喂,你們到底住不住?”
“你不怕官府的那些人找你的麻煩嗎?”張曜靈沒有在意對方的語氣,又問道。
“哼,看你們的樣子,就是他們說的那些從西邊來的吧?管他們呢,反正我這家店就要倒閉了,他們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好了!”那名少女先是有些自嘲地擡了擡下巴,隨即臉上的傷感一閃而過,略一側頭對張曜靈說道,“喂,說了這麼多,你們到底住不住?你們要是不住的話,那我就要打烊了!”
打烊?看這家店的樣子,估計有半個月沒有什麼顧客了吧?
張曜靈忍住了說出這句話的衝動,用力地點了點頭:“住,當然住!既然你不怕的話,我們就更不怕了!”
“那好,先把價錢說好,你們要住多少天?”那名少女點了點頭,問道。
“這個不好說,估計應該有一個月左右吧。”張曜靈偏了偏頭思索了一下,遲疑地回答道。
“那就先這麼算了,你們先預交一個月的房錢,你們有一百多少人?算了,這個問題不重要。這樣吧,你們先給我一百兩銀子,算你們一個月的房錢!”那名少女伸出了一隻手來,向張耀靈伸手要錢。
“一百兩?爲什麼?”張曜靈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問道。
“因爲我已經欠了別人的話,你們就只能去睡大街了!”少女理直氣壯地回答道。
“有意思,很有意思的答案……”張曜靈微笑着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一名士兵出去拿錢,然後轉過頭來看着那名少女,“難得遇到姑娘這種有趣的人,不知道姑娘芳名可方便見告?”
“什麼芳名不芳名的,我叫李新月,你要有事的話,自己動手,我是不會管的!”少女等着那名士兵取過了一百兩銀子來,兩隻手吃力地抱了起來,轉身就走,只丟下了這一句話留給張曜靈。
“有意思……”張曜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低低地自言自語。
“公子,住店哪有這麼貴的?雖然說我們人數多了一點,但是就算是長安最豪華的客棧,也是用不了這麼多的。尤其是她這家客棧還什麼都不管,她們……”少女離開,站在張曜靈身後的一名士兵憤憤不平地說道。
“沒辦法,在這建康城裡,估計只有這個地方,纔會收留我們了吧?”張曜靈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兩人去通知後面的人進來,緩緩地說道,“而且她說的也對,如果她要是還不上債,這家店估計就要沒了。要是沒有了這家店,那我們去哪裡呢?”
那名士兵訥訥地回答不上,有些羞慚地低下頭去,和另一名士兵一道,轉身去通知後面的人搬進來。
忙活了半天,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找到了一個歇息下來的地方,衆人都是有些絕處逢生的喜悅。一個個忙活着向裡面搬東西,一間間空置的客房被打開,裡面由於許久沒有人住,也沒人打掃,積滿了灰塵和蜘蛛網。好在地方還夠寬敞,雖然還需要一番清掃,但是現在,總算可以暫時安定下來了。
張曜靈走進一間安排給自己的房間,裡面有幾名士兵正在裡面忙碌。張曜靈不方便親自動手,左顧右盼之中,卻又讓他發現了一個讓他十分意外的人在。
“你不是說什麼都不管的嗎?怎麼又來了?”張曜靈驀地發現了女店主李新月的身影在,不由得驚訝地問道。
“因爲你們夠爽快,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不過看來看去,你們的人手足夠了,不需要我幫什麼了!”李新月左顧右盼地看了看,說完轉身就下樓,最後傳來了這麼一句,“院子後面西北第二間是廚房,旁邊就是水井。你們要是做飯的話,就去那裡吧!”
“有意思……”張曜靈細細地打量了一下這間奇特的客棧,望着李新月消失的方向,佇立不語,也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喂!”旁邊忽然有人拍了張曜靈的肩膀一下,打斷了他的沉思。
“嗯?是你啊!”張曜靈猛一轉頭,發現是蘇若蘭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的身後,周身瞬間緊繃的肌肉馬上鬆弛了下來,用平和的語氣問道,“怎麼樣,你的房間安排好了沒有?”
“已經好了,就在你的左邊那一間。”蘇若蘭指了指張曜靈左側的一間房,然後將兩隻手都背在了身後,也不說話,只是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望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張曜靈渾身不自在。
“你看什麼呢?我怎麼了?”張曜靈在自己的身上細細地看了看,沒有發現自己的身上有什麼不妥,有些奇怪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想看一看,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張曜靈!”蘇若蘭揹着手向後跳了一下,說出來的卻是張曜靈完全聽不懂的話。
還沒等張曜靈想出來自己應該說什麼話,蘇若蘭忽然對着張曜靈瞪了瞪眼睛,開口問道:“喂,我聽說,你給了這家店主……一百兩銀子?”
“沒錯啊,雖然這個價錢有些高,但是在這建康城中,恐怕只有這裡可以算得上是我們的容身之所了。何況我們的人數這麼多,難得有這麼一個沒什麼人的客棧容下我們,多給一些也不算什麼。”張曜靈以爲蘇若蘭是覺得貴了,就開始跟她解釋。
只是蘇若蘭好像完全沒有聽張曜靈解釋的意思,用一種審視的眼神望着他,問道:“我又沒問你原因,你解釋這麼多幹什麼?”
“我……”
“看看,眼睛都瞪起來了!你說,這算不算是心虛的表現啊?”蘇若蘭仔細地觀察着張曜靈的面部表情變化,在看到了張曜靈驟然變化的眼睛的時候,有如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對着張曜靈就嚷嚷開了,讓張曜靈是哭笑不得。
“我有什麼好心虛的?我張曜靈雖然說不上是什麼好人,但是我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有什麼需要心虛的?”張曜靈無力地攤了攤手,他發現每次面對着蘇若蘭,似乎總要被對方無理取鬧一番。但是奇怪的是,自己好像一點都不生氣,甚至還有一些樂在其中的感覺,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沒有嗎?真的沒有嗎?”蘇若蘭故意拖長了語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張曜靈的眼睛,問道,“我問你,你爲什麼要給這家店這麼多錢啊?”
“剛纔不是跟你說了嗎?就是那些願意啊,要不要再重複一遍?”張曜靈有些無奈地看着臉上寫滿了懷疑的蘇若蘭,回答道。
蘇若蘭沒有理會張曜靈無奈的眼神,甚至她也沒有關心張曜靈說出來的話,只是換了一個問題又問道:“這家店的店主,是不是個女的?”
“你怎麼知道?”張曜靈先是有些驚訝,不過隨即又轉爲釋然,“哦,你問了那兩個人了吧?對,我也沒想到,在這裡居然會有……”
“居然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店主是吧?”張曜靈的話還沒有說完,蘇若蘭就搶着把他後面的話給補上了。說完之後帶着一些莫名味道地望了張曜靈一眼,帶着些不屑說道,“哼,就知道你們這些男人,沒有一個是好人!”
“漂亮?你哪一隻眼睛看到她,居然會說她漂亮?他們就這麼跟你說的,她……她漂亮?”張曜靈差一點沒有把自己的舌頭給咬到了,吃吃地問道。
“需要這麼急着否認嗎?”蘇若蘭帶着些酸意橫了張曜靈一眼,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不給張曜靈留下解釋的時間,在關門前留下了這麼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不需要別人怎麼說,就你這麼個人,我還能猜不到嗎?”
“這算是怎麼一說啊?”張曜靈有些無助地看着蘇若蘭緊緊閉上的房門,頗有些竇娥六月飛霜的感覺。
“這位公子,背後說人長短,可不是一個很好的習慣!”蘇若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張曜靈呆立了一會兒,正打算回自己的房間,誰知還沒等自己轉身,身後就傳來了另一個女子冷冰冰的聲音。
張曜靈苦惱地轉過身來,無力地說道:“我這剛送走一個姑奶奶,這位小娘子,您這又是看我哪裡不順眼了?”
此刻站在張曜靈身後說話的,就是這家店的店主李新月。看着張曜靈滿臉無奈的神色,她的臉上籠罩了一層寒霜,極爲好聽的聲音也變得冷冰冰的,“剛纔那位姑娘說的是,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不過是一羣淺薄無知的好色之徒而已!”
說完之後,同樣不留給張曜靈解釋的機會,轉過身去,“蹬蹬蹬”地下樓去了。
“這……”張曜靈擡手向天,想要發表一些感慨,但是舉到了一半,他自己又覺得很是無趣,自己訕訕地放了下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背轉過身去回自己的房間了。
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波折,張曜靈這一行人,總算是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只是在這個夜裡,還是有一些人,是怎麼都睡不着的。
秦淮河南岸夫子廟南,有一條街,本是三國時吳國茂守石頭城的部隊營房所在地。當時軍士都穿着黑色制服,故以“烏衣”爲巷名。後五胡入主中原,晉室南渡,從北方逃難而來的王謝家族住在了這裡,百年的繁衍過後,這一條烏衣巷,就成了建康城中最高貴的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在巷口安排了不少的士兵把守,除了幾大家族內部的族人可以出入之外,尋常的百姓,哪怕是向裡面瞄上幾眼,都是不被允許的。
此刻已經入夜,街道上的行人也沒有幾個了。處處都黑了下來,但是在烏衣巷的一處深宅大院中,在不知道哪一家的後院處,卻是燈火通明。此刻在後院的一處石桌前,兩名頭髮花白的老者,正在低低地交談着。
兩人的面前是一張石桌,上面擺了幾樣精緻的菜餚,看上去色香味俱全,讓人食指大動。只是兩人在這裡坐了許久,面前的菜餚早就已經失去了熱氣,兩個人卻連一筷子都沒有動過。
“那個人……真的住到那個人那裡去了?”其中年級略小大約有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率先開了口,向着對面的另一人問道。
“嗯,這是剛傳過來的消息,一百零五人,都住到了李家的那家客棧,現在,應該都睡下了吧。”另一人點了點頭,淡淡地答道。他的年紀要比第一個人大上一些,頭髮上的斑白多了許多,只是周身氣度不凡,一舉手一投足,都透着一股安閒自在的氣質,仔細看去,還有着一絲不怒而威的意味,非同一般。
“怎麼會這麼巧呢?他們兩個人,怎麼就湊到了一塊兒呢?”第一個人嘆了一口氣,擡手在桌子上不安地敲動了起來。
“文度,鎮定!他們兩個人之前從來都沒有過交集,這一次也只不過是湊巧碰上而已。”另一人卻是依然面色如常,甚至還微笑了一下,說道,“再說那個人已經是一個廢人,什麼都沒有了。就算是和他攪在了一起,也掀不起什麼風浪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被稱作“文度”的第一人還是有些焦躁,他看着一臉鎮定的另一人,說道,“安石公,你怎麼還這麼沉得住氣?我們本來是想要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如今他不但破解了我們的難題,而且還和那個人攪在了一起。那個人現在的確是沒什麼作用了,但是那個人,可是總幹出一些讓人出乎意料的事啊!”
“安坐,安坐!”另一人輕敲了敲石桌,一雙狹長的眼睛中精光一閃,緩緩說道,“那不過是幾個小兒輩胡鬧而已,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如果他連這一點問題都解決不了的話,那他也就不是那個張曜靈了!”
另一人黯然嘆了一口氣,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傷心的事,舉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倒入了自己的口中,沉默了起來。
如果這時候,有一名建康城的隨便哪一位中層官員站到這裡的話,都會忍不住驚呼一聲。因爲此刻坐在這裡和尋常人沒什麼差別的兩位老者,卻是整個建康城中,最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隨便跺一跺腳,整個建康城,乃至整個江東,都要掀起一場驚天的大地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