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間, 武前後三次主動進軍蘇達塔草原,瓊玉二州原有的大夜國軍隊也都已重新整編完畢加入了戰場,武軍更是如虎添翼在兵力上取得了絕對優勢, 將驍勇的赫木人擊得潰不成軍。最終赫木大汗查丹洛與被迫於大武□□庫達成協議, 赫木一族向□□俯首稱臣, 永不犯境, □□作爲回饋也答應了將質押在瓊州的赫木王子提早送還。
和暄四年, 秋,赫木王子索爾雅默由□□派人護送回蘇達塔草原,雙方二十年來的紛爭由此宣告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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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索爾雅默再次回到了闊別十年的大草原時, 草還是那麼綠,天也依舊那麼藍, 不同的是自己的族人不再笑容滿面不再載歌載舞, 充斥在各個穹廬間的是壓抑沉重的氣氛。戰亂給草原帶來了太大的傷害, 母親失去兒子,妻子失去丈夫, 孩子失去父親,草原上剩下的男人們大半都是老弱病殘,女人們成了最主要的勞動力。
索爾雅默一路看着族人們陰霾漠然的臉,一路邊慢慢走向了大汗的王帳,不由得在心中嘆息, 也許只要再過一二十年整個部族又會恢復生機, 可是戰爭給人們心靈上帶來的傷痕卻一輩子都無法癒合。
在帳外迎接索爾雅默的是查丹洛庫的大兒子拉齊亞, 多年不見, 拉齊亞幾乎已經不認得當年那個最弱小的弟弟。兄弟二人雖然都作出了熱忱的樣子, 可是彼此眼中的陌生感卻都無法掩飾。
王帳內查丹洛庫正坐在寬大的王座上等待着自己的兒子,只是短短兩年卻讓他濃黑的鬍鬚上佈滿了銀灰, 灰藍的眼睛也少去了昔日懾人的煞氣。他沒有帶着人親自去迎接兒子,因爲他已無顏面,他輸得一敗塗地,他成了整個草原的罪人。
一起等在王帳的還有娜沙露以及查丹洛庫的其他兩個兒子。娜沙露也不再像以往那樣朝氣蓬勃,甚至不再老是去纏着秦淵,兩年間她長大成熟了許多,因爲她失去了太多,就連了平日最聽她話的加陀滿將軍也不在了。
“父汗!”
見到已經明顯比兩年前蒼老了許多的父親,索爾雅默知道這兩年來的連連失敗對他打擊很大,然而自己最終卻什麼忙都沒幫上。
“好,你平安回來了就好!”查丹洛庫點了點頭,語氣似是欣慰卻又傷感。
“四哥!”
娜沙露第一個奔到了索爾雅默身邊親暱的挽起了他的胳膊。索爾雅默不禁有些意外,他沒想到當年的那個小娃娃如今還記得自己,還能這麼親切的叫自己“四哥”。
“四哥回來了,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娜沙露笑着說道,“再沒有什麼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更重要的了。”
索爾雅默聞言也笑了起來,娜沙露的話正是他這兩年在瓊州爲質日夜都在思索的問題,這也正是那一日那人問他問題的答案,如果他自己可以做出選擇,他會選擇勸父親放棄征服中原的想法,將精力放回在治理自己的草原上。
“小妹說得對,真是長成大姑娘了!”
其餘幾兄弟,包括查丹洛庫,也都表示贊同的點了點頭,戰爭的殘酷已經讓人們嚐盡了失去至親的痛楚,而失去則教會人更懂得珍惜。
“這個是夫子教的!” 娜沙露得意的道。
“夫子?”索爾雅默頓時欣喜不已,“父汗真的讓大家學習中原人的文化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在自己的部族戰敗以後,自己最想看的情景卻反而都實現了,閤家團圓,讓中原的文化傳到這裡,將仁愛的思想滲進每一個族人心中。
“說到你的夫子,來人,去把那個中原人也給我帶到這裡來吧!”查丹洛庫忽然道。
娜沙露一聽查丹洛庫要見秦淵就覺得沒好事,忙問:“父汗你又找夫子做什麼?”
“你等會兒就知道了。”查丹洛庫沒有直接回答。
等秦淵來到王帳,索爾雅默又訝異了老半晌,還差點沒認出他來,“秦淵?”
在草原上生活了兩年,秦淵幾乎已經完全的入鄉隨俗,皮膚黝黑,體格健壯,穿着赫木人的裘皮大衣,臉上還落了些粗短的胡茬,早已沒有了當年那個風流書生的輕浮模樣,倒像是個成家多年的沉穩漢子。
“恭喜四王子終於回到故鄉。”秦淵莞爾着與索爾雅默打了聲招呼。
“四哥認識夫子?”
“何止認識。”
索爾雅默說着也朝秦淵笑了起來,過去他們之間關係並不融洽,然而如今再見面卻又有種偶遇故人的親切。
“秦淵,既然今日我的兒子已經回來了,我們之間的賭約也算到期了。”查丹洛庫說道。
“賭約?什麼賭約?”娜沙露拽住秦淵,“你和我父汗打賭了麼?”
“不錯,兩年之前我和大汗打賭,說如果兩年後大汗入主中原便放我一條生路。”秦淵依舊鎮定自若,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
“放你一條生路?那言下之意就是說,如果沒能入主中原就要殺了你咯?”
娜沙露登時就驚慌起來,她就知道父汗找秦淵總是沒好事。其餘幾人聞言也是一驚。索爾雅默忙道:“父汗,既然結局已經如此,您殺他或不殺他也改變不了什麼,不如還是將他放回去吧!”
“是啊是啊!”娜沙露也跟着求情。
其他幾人雖然沒出聲,但顯然也和娜沙露是一個意思,畢竟相處了兩年,他們都覺得秦淵是個好人,實在沒有殺他的理由。
“各位不用替我說話了,我相信大汗心裡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秦淵很是自信的直視着查丹洛庫,眼中看不到半點畏縮。查丹洛庫十分佩服秦淵的這點,從一開始這人就沒有像過一個俘虜,反而一直像是一個來草原作客的貴賓,而草原上的人也漸漸都將他當貴賓一般禮遇有加。查丹洛庫早就猜到,這個中原人絕對不會只是何窅的一個死士那麼簡單,相反,他很篤信,這人一定是武攝政王身邊的一個重要人物,所以他一直將此人留在自己身邊,等着看接下來會有什麼不一樣的事情發生,而秦淵也沒有令查丹洛庫失望,他確實帶給了草原許多東西,知識,思想,甚至財富。
“看來你是早就知道我不會殺你。”
“因爲在下知道大汗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
所有人都懸起了一顆心,只有秦淵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然而查丹洛庫最終還是點下了頭,“你說得沒錯,你是個人才,殺了你太可惜,但是我也不會放你走,你要繼續留在這裡做你的夫子,直到我死!”
沒等秦淵回答,娜沙露已經拍着手歡呼雀躍,這樣的結果她最滿意不過,其他人也都跟着鬆了一口氣,秦淵卻只是笑而不語。
入夜後,忙了一天牧活的秦淵正準備着早些休息,氈帳裡忽然來了位客人。
“秦兄!”
“原來是王子殿下。”
“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
見秦淵已經寬衣準備就寢了,索爾雅默以爲自己來錯了時間。秦淵笑道:“反正也沒什麼事,就躺牀上養養膘了。”
“那剛好陪我聊聊天吧,我還特意帶了酒來!”
“有酒當然好!”
秦淵於是取來兩隻碗,兩人盤腿坐到炕桌旁東拉西扯的說開了。兩個都是身處異鄉被人監視着過了兩年,可謂同病相憐,越聊越投機,既無醉意又無睏意的一直聊到天空泛白。
“看不出來秦兄你酒量這麼好啊,在我們草原練出來的?”
“這叫人不可貌相。你知不知道你最仰慕的攝政王只喝兩杯就醉?”
一說到明彥,氣氛便倏地就凝重起來。索爾雅默也斂起了笑容,問:“秦兄難道真的不回去了麼?”
“我當然想回去。”秦淵一口飲盡了碗中的酒,隨意用袖子擼了擼嘴,“我還想回去看看我爹孃和我大哥。”他故意沒說那人。
“如果你真的想走,我可以幫你。”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不能回去。”
“爲什麼?”
索爾雅默大爲不解,如今戰事結束四海昇平,他一個異族人早該回去一家團聚了。
秦淵沉默了一會兒,笑道:“你難道不希望看到你的族人與我的族人能和平共處麼?不如我們一起努力啊。”說着又替兩人將碗滿上了酒。
索爾雅默看出對方不願回答自己的問題,於是又問:“是因爲……王爺麼?”
秦淵的再次沉默驗證了索爾雅默的猜測。
“你怕自己再次成爲他的負擔?”
索爾雅默問得直接,話一出口就覺得失禮。秦淵只是笑着搖了搖頭,“我並不是他的負擔,我只是他的弱點。”
“可是朝堂中的爾虞我詐永遠不會有終結,我甚至可以預料到,等你們的小皇帝一親政,他一定會迫不及待的想從他的皇叔手中奪回本該屬於他的東西。”
“何止,他還會極力將自己的皇叔留在身邊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一直到自己羽翼豐滿有能力殺他爲止。”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還……”
“正如你所說,朝堂裡的爾虞我詐永遠不會終結,除非……他肯自己放棄。”
“可是,人也有想放棄而不能的時候,更何況那是他一手成就的江山。”
“那你就當我在打另一個賭吧,反正所有人都以爲我死了,我回不回去也無所謂了。”
秦淵說着又狠嚥了兩大口酒,索爾雅默也不再勸他,起身準備離開,臨走前才又想起什麼,道:“我在回來前聽說,大武的攝政王病得很重,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希望正如你說的,他只是想放棄。”
索爾雅默走了之後,秦淵才猛的回過神來,手中的陶碗已經被他捏得粉碎,指縫間溢出了汩汩鮮血。
翌日——
“夫子,我今天要帶我四哥去寒煙鎮玩,你有什麼東西要我帶的麼?”
娜沙露一大早跑來找秦淵,原本聽說昨晚他和自己四哥聊天喝酒到天亮,還以爲他沒起,結果卻見人家正在那裡賣力的給自己的愛馬又是喂草又是刷毛。
“不用了,我什麼都不缺,你去玩得開心點。”
“夫子你心情不好麼?”
“沒,我昨晚喝多了點,有些頭痛。”
“那你就多去睡會兒啊!”
娜沙露又哪裡知道,秦淵聽到明彥病重的消息就再也坐不住了,這會兒替自己的愛馬喂草刷毛也是爲了一會兒路上能跑得更快——他要回去,馬上!
“不睡了,我今天還有事。”
“那好吧,我先走了哦!”
聽着娜沙露的腳步離開了,秦淵這才拉過馬兒的耳朵湊過去低聲道:“等下就看你的了,你可以要給我爭氣點,千萬不可以輸給其他馬,輸了你我就都完了!”
那栗色馬兒像是聽懂了主人的話一般,又是點頭又是打響鼻的。秦淵於是笑着拍了拍馬兒的頭,忽然從背後伸過一雙手來,結實環上了自己的胸膛。
“娜沙露,別鬧了!我跟你說過我已經……”
秦淵以爲是娜沙露,握住那雙手正要拉開,然而背後傳來的溫熱氣息卻讓他全身一震,整個人都立刻僵住了。
有些東西是不需要靠眼睛和耳朵來辨識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