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的響雷依然震動得天地發顫,醫院裡的燈光被閃電照得慘白,窗外秋風掃落葉,雨水時大時小,唰唰地灑向路邊林蔭,開始枯黃的野草弓着身子,強勁地迎向秋風。傍晚時分,秋雨無情。
朱自強聽着楊玉紫的彙報,眼睛緊緊地盯着窗外,閃電劃破天空,從窗外映入他的眼珠裡,就像一道道寒光無情地閃爍。隨着楊玉紫的述說,朱自強想象季明萬的母親李桂春,雙膝落地跪在劉豔面前時的情景,而劉豔聲色不動,側過身子讓開英雄母親的一跪,無比平靜地說:“季大嫂,你也是養兒養女的人,你今天這樣做的好意我心領了,田園鄉巴掌大的地方,我男人死得早,丟下花兒與我相依爲命……我想,當初明禮見義勇爲,光榮犧牲時,你的心也很痛吧,但是明禮得到了他應該得到的,花兒如今受到如此侮辱,同樣應該得到合法保護!大嫂你認爲呢?”
李桂春苦心想出的計策,被劉豔輕描淡寫的化解,的確,自己的兒子死了還得個英雄的封號,別人的女兒被糟蹋了,就該忍辱偷生?李桂春顫慄的嘴脣半天沒有咽出一句話,抹把老淚背身而走。
季興富被逮捕,劉豔帶着女兒上縣城找法醫鑑定,所有的證據已經出來了,季興富也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而季明萬卻再次掉入了深淵之中,因爲從縣上傳來的消息中,他得知,朱自強的吉普剎車被人動了手腳!聽到這個消息,季明萬的心就咚地一聲響,瞬間墜入了寒谷之中。
抓起外衣瘋了似的衝出去,把弟弟季明華糾回家中,拳腳齊動,打得季明華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你說,是不是你讓姚文樹幹的?你給老子說啊!誰讓你們這麼幹的?眼中還有王法沒有?”季明萬的暴怒嚇得弟弟神魂出竅,等他弄清楚朱自強出車禍的原因時,傻呆呆地看着親大哥:“我要是知道一星半點,我就不是人養的!我真不知道啊,哥!肯定是姚文樹這狗日的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生怕朱自強知道,對了對了,李小淚的爸和二叔不是在車上嗎?死了幾個?”
季明萬看着一臉惶恐不安的弟弟,他明白季明華不敢扯把子,臉色瞬間從灰敗轉爲正常:“這就好了!你馬上把這個情況向公安彙報,要隱秘,趕緊去!”
季明華緊張萬分地看着哥哥:“你是說把姚二趕賣了?可這小子知道我們的事太多,肥料、薄膜、農藥、種子……還有修鄉鎮政這些事情,他都參加了!”
季明萬搖搖頭道:“那些跟兩條人命比起來算不了什麼!你知道嗎?朱自強輕傷,李朝貴死了,王新華也死了,李朝軍至今重傷不醒!還有,那些事情就算他們懷疑也拿不出證據來!”他心裡還有一個聲音在嘀咕:那些都是你的名義乾的……
季明萬現在只想把自己洗得越乾淨越好,親弟弟又怎麼樣?你不是看我不順眼嗎?現在就算親媽都不能阻止自己的仕途!
季明華看着自己的哥哥,從小到大,彷彿這才真正見識了這個平時有些木訥的兄長,那眼閃出的東西讓他陌生!姚文樹進了局子肯定挺不住!季明華知道此時唯一能保住他的只有這個哥哥,他現在的驚慌已經平息了,冷冷地看季明萬道:“大哥,有些事永遠都擦不乾淨,你最好能保證我沒事兒,不然,就同甘共苦吧。”
說完不等季明萬回答,轉身走出了家門,擡頭看看母親的窗口,有道人影輕輕地晃過燈光,季明華心裡五味雜陳,眼角漫出一絲淚水,甩甩頭往派出所飛快走去,經過季明萬的說明,他已經想起來,朱自強走的前一天晚上,姚文樹和錢眼兒兩人帶着工具出去了一趟,想來就是去動剎車的手腳,全鄉也只有這兩個傢伙學過汽車修理,季明華想到這兒,心膽發寒,怎麼一直沒發現身邊有這樣兩個殺人不眨眼的貨色?
楊玉紫離開了病房,朱自強靜靜地靠在牀頭,他的心在一陣陣地抽痛,劉豔那張帶着色斑,滿是皺紋的臉映入腦海,他沒見過那名叫花兒的弱智姑娘,但是他能感受得到劉豔心中的痛楚!當年母親因涉嫌投毒一案一夜倒下,那種心情朱自強永遠也忘不了。
章鬱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後邊跟着縣刑警隊的隊長,朱自強側過頭快速地眨動了幾下眼睛,然後衝兩人微笑點點頭。
章鬱嘆了口氣:“不負所托,車禍的案子已經告破!詳情由這位雲隊長向你說明吧。”
案情很簡單,朱自強動手收拾過姚、錢兩人後,對姚、錢二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威嚇,再經過上告紀委一事不成功,潛意識中兩人認定季家不是朱自強的對手,而朱自強決定上縣城的前一晚,兩人剛好聽說李氏兄弟要搭王新華的車,之前朱自強已經放出風來,這段時間千萬別有什麼把柄落到他手中,而他們真正擔心的事情也因爲害怕李氏兄弟向朱自強彙報。至於彙報什麼情況……朱自強聽後難過得想哭,僅僅只是因爲兩人打着季明華的旗號向李氏加工廠勒索過八百元!
八百元啊!兩條人命啊!至於惡從膽邊生,心生殺機嗎?朱自強回想起車上李家兄弟的當時的表情,如果自己不是急着看朱明軍和蔣崇劍的村料,估計他們就會把這事兒說出來,難怪當時欲言又止,還當他們想替李小淚求情呢。
隨後,姓雲的隊長再次通報了幾個情況,一是據姚、錢二人交待,在季明萬剛當上副鄉長期間,他們與季明華從事劣質農藥、化肥、種子倒賣,從中獲利數千元,季家所得不清楚;二是季明華當初強姦過蔣崇劍的未婚妻,但是當事人沒有報案,最後以季明華與當事人結婚告結;三是二人在電管所期間,經季明華默認,從中多收電費數萬元,二人得利數千元。
案情初步認定,姚、錢二人蓄意謀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按故意殺人罪逮捕歸案,至於隨後交待的一系列問題,已經提交縣紀委。
朱自強聽完後一直閉着眼睛,他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到田園不過十多天,就扯出了這麼多事,還弄出兩死一重傷的命案,就連自己也差點兒葬身。小小的一個鄉級政府就這麼多名堂,朱自強不由得一陣陣發寒,幼稚啊!真是太幼稚了!當年鬧革命,打游擊時,那些老革命們用血和生命懂得了先保存自己,纔有鬥爭的資本!現在太平盛世自己竟然還這麼單純!
章鬱拍拍朱自強的肩膀,讓他好好休息,然後領着雲隊長離開了病房。朱自強聽着窗邊的雨聲,秋天了,蕭瑟的秋意讓人從骨子裡發寒,無情未必真豪傑!
朱自強靜靜地開始不斷反思,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爲,反思習慣型的思考,反思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越想心裡越是不安,照這麼幹下去,別說建設新田園了,就連能不能保住當前的政位都是個天大的問號,試問,如果保險詐騙一旦曝光,一條金融詐騙罪就夠自己喝一壺了!就算出發點再好,那也是犯罪!
還有姚、錢二人,不過是仗勢欺人,橫行鄉里的一羣刁民,連惡霸都算不上,對付這樣的人,那些手段未免過火,甚至有點小題大做!狗急了還咬人呢!朱自強啊朱自強,很早你就明白人心最兇險,竟然還看不透?
臉上浮出慘笑,初掌一方,竟然是這樣失敗!換個方式,跟季明萬輕搖慢打,扯皮摞擔,互相人鬼不分,笨得像豬一樣的季明萬會是自己的對手?更不會連累到王新華和李朝貴被人害死!還有劉豔那弱智的女兒!這一切,難道不是自己貪功冒進的表現,難道不是心急浮躁的表現!
朱自強長身而起,在醫院裡還有他的一個老朋友,真正的老朋友,他住在二樓的外一科,樓下轉個彎就是停屍房,朱自強雙臂緊摟,慢慢地朝着停屍房走去,來到門外,裡邊有一縷微弱的燈光探出,朱自強伸出手慢慢地推開門,這裡又建了幾個水泥臺,其中一個臺上停放了一具小孩子的屍體,角落裡坐着一個年青的漢子,雙目無神地看着孩子早已冰冷的屍體,臉色灰白。當年的老人已經不在了,坐在他位置上的是一箇中年瘦子,蜷曲着身子,抽着水煙筒,安靜而陰冷的空間響起一陣陣水花翻滾的聲音。
朱自強看了一眼,他沒有打聽老人的去處,問了又如何呢?還有這死了孩子的漢子,這裡,一陰一陽,一死一生,朱自強輕輕地帶上房門,悄悄地退了出去。這裡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人羣洶涌處,在人心深深處……
一個月後,朱自強傷勢痊癒,出院的這一天,馬達又一次親自送他前往田園,而這一次,馬達又帶去了兩個任命,新來的市委書記手腕很鐵,聽說了田園季家的事後,毫不留情地一棍子拍死。
田園新任黨委副書記、鄉長朱明軍,副鄉長蔣崇劍。季明萬黨內記過處分,暫時撤銷一切黨政職務,保留公職。季明華涉嫌投機坑害農民,非法所得資金數額已經觸犯了相關法律,他不是黨員,也不是幹部,被正式逮捕。
季家在田園的威勢被新上臺的市委書記一拳砸碎,讓田園鄉的人好生解氣,但是朱自強這次回來後變得沉默多了,臉上越來越平靜,笑容越來越隨和,眼睛裡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蔣崇劍頭一眼看到這個小書記時,眉頭就擰成了結。
等馬達離開後,朱明軍與蔣崇劍兩人不約而同地出現在朱自強的辦公室裡,他們早就得到了消息,對於今天的任命沒有什麼太大的驚喜,倒是朱自強這一個月醫院住下來,讓他們有種摸不透、吃不準的感覺。
朱自強老神在在地坐在辦公椅上,見兩人進來,二話不說就把縣裡決定撥專款修理一條田園村到中廠村公路的決定給兩人看,朱自強沒有給兩人多餘的話:“兩條,朱鄉長全面負責工程施工,這裡到中廠的公路是二十公里,我要求三個月內建成通車,有錢好辦事,這點沒問題吧?保險的事情,不必再弄,過了年把保險金退回來就行了。崇劍繼續負責經發辦的事務,這幾天召集大家開會,我們研究一下具體方案。”
朱明軍還是沒有忍住:“書記,你……沒事吧?”
朱自強搖搖頭,眼光輕快地掃過兩人,嘴裡笑道:“沒被嚇憨!你們儘管放心吧,飯照吃,酒照喝,事,也照幹!”
兩位鄉長同時起身,臉上的神情也輕鬆了下來,笑着跟朱自強告別,另外兩位副鄉長也來到了門外,朱自強點點頭,示意二人進來,經過楊玉紫高強度的政治學習,兩人的精神差不多是死過一回了,來到朱自強的辦公室,顯得有點拘束,臉上的神色很緊張,季明萬這麼硬的牌子,說砸就砸了,他們算什麼呢?
“崔副鄉長,你繼續原來的分管工作,今年的計生指標一定要完成,文化、衛生、宣傳、教育哪一塊都不能放鬆,具體怎麼幹,開會時拿出一個辦法來,時間不多了,大家要齊心協力。李副鄉長也一樣,你分管的辦公、財政、農業、水電、烤煙也要拿出章程來,我不在這個月,今年的烤煙指標完成得很好,但是糧食增長不夠,當然,主要是秋收時遭遇了一場暴雨,把情況分析出來。除此外,你們還有其他情況需要說明嗎?”朱自強說話語速不快,就像四二拍的曲子,從頭到尾。
崔志發看看李朝倫,兩人的眼神迅速地接觸後,李朝倫乾咳兩聲,無比動情地說道:“朱書記,我們經過這段時間的認真學習,已經完全轉變了思想觀念和工作作風,特別是思想認識方面有了較大的提高,以前的一些舊觀念、習慣性思維已經完全摒棄了。我們今後一定會緊密圍繞黨委班子的領導展開工作,之前有什麼失誤的地方,請朱書記儘管批評和指導!”
朱自強點點頭,臉上還是那付笑臉,也無風雨也無晴:“大家共同學習,共同進步,團結起來,羣策羣力搞發展嘛。”
等兩人走後,朱自強繼續呆在辦公室裡,老楊到了晚飯時分,輕輕地敲敲他的辦公室,朱自強開門出去:“吃飯吧。”
老楊跟在後邊,低着頭悶聲悶氣地說:“朱書記,我要求減少食堂工作人員,現在除了你跟楊書記兩人,食堂基本上沒人吃飯。”
朱自強點點頭道:“行,你看着辦就是,晚上帶我到劉大姐家去看看。”
老楊頓住腳步,朱自強回頭看了他一眼,老楊咬咬牙道:“朱書記,你沒必要把這些責任弄到自己身上。”
朱自強笑道:“這話怎麼說的?好了老楊,我知道你們的心思,我只是去看看,沒其他想法。”
走到食堂門口的時候,楊玉紫已經開始吃飯,見朱自強來了,順順位置,兩人默默無語地吃飯,老楊蹲在食堂門口,手裡夾着紙菸,小口地抽着。
朱自強吃完飯對楊玉紫道:“大姐,要不要劉大姐家看看?”
楊玉紫搖頭道:“不去了,看到花兒就想起玉虎,心裡難受。玉煙走了嗎?”
朱自強道:“走了,今年元旦我們打算結婚。”
楊玉紫呆了一下,起身離開,一句話都不說,朱自強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喝完一碗湯後,走過去扯扯老楊:“走吧。”
兩人走到鄉政府門口的時候,朱自強去供銷社的商店裡買了兩袋餅乾、棒棒糖、蛋糕,還有幾尺花布。
劉豔的家靠近河邊,沿着河岸修了一片斜瓦房子,大門沒鎖,老楊徑直推開後往裡走,先要過一條弄道,腳下是高低不平的泥疙瘩子,進到堂屋後,劉豔母女倆正在吃麪,見朱自強和老楊進來,劉豔急忙起身:“唉呀,朱書記來了,吃過飯沒有?來來,將就點煮麪吃。”
花兒歪着頭看看朱自強,嘴邊塗滿了油水和蔥花,劉豔用手指幫她揩去,朱自強笑道:“打擾你們吃飯了,我剛剛在食堂裡吃過,劉大姐,這就是花兒嗎?”
劉豔笑着對花兒道:“花兒乖,叫叔叔啊。”
朱自強急忙道:“不要這樣叫,呵呵,花兒妹妹,看看大哥哥給你帶什麼好吃的東西啦?”邊說邊從袋裡拿出幾根棒棒糖,花兒見狀,飛快刨完碗裡的麪條,然後手背一橫,抹兩下嘴,一把就接過了朱自強手裡的糖。
劉豔的眼裡溢出慈愛的笑容,朱自強一直擔心這位大姐無法承受女兒被強姦的事實,看到這裡,心裡略略安定了些。朱自強幫花兒剝開糖紙,不停地跟她說話,他有和玉虎相處的經驗,花兒比玉虎要好些,所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交流起來根本不費勁。
老楊看着看着就眼熱,別開頭去,劉豔的淚水正好滴落下來,朱自強沒看到這些,他很專注地陪着花兒說話。
“花兒,我聽你媽媽說,你餵豬可厲害了!你說豬爲咱這麼能吃?”
“哥哥,豬要多吃才能長得快啊。”
“你喜小貓還是小狗狗呢?”
“都不喜歡,我最喜歡小豬。”
“花兒你就像頭小豬豬。”
“真的嗎?”花兒兩手按着眉眼,往中間擠出黑黑的皺紋,那模樣確實有幾分相像,朱自強也用手頂着鼻子,學着豬鼻子,兩人對望着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