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上前推了兩把,發現豬大腸臉色烏紫,雙眼緊閉,嘴角還有一絲怪異的笑容。
那人嚇得驚叫起來,急忙呦喝幾個壯漢,四個人擡手擡腳,把豬大腸擡起來就往衛生所跑。
五花肉聽到豬大腸暈倒的消息時,心臟不爭氣地蹦了好幾下猛的,眼前一陣黑暈,顧不得其他,瘋了一樣的往衛生所跑,跟幾年前提着菜刀追豬大腸的光景一樣,不過這次手裡沒有菜刀,眼裡沒有火焰,腳步也不夠輕快穩健了。
“天殺的豬大腸,狗日的豬大腸……你這個胖雜種……說過不許丟下我們走的,你說過不喝酒的,你說過的……”五花肉瘋了一樣的用她那瘦若鳥爪般的手一下下地掄在豬大腸臉上。
豬大腸臉上佈滿了黑氣,嘴脣泛烏,此時早沒了心跳和呼吸,五花肉呼天搶地的哭喊對他來說已經越來越遠,甚至再也不可能聽得到。
五花肉被幾個婦女強行拖住,那股勁兒一鬆,五花肉馬上就軟倒下來,癡癡呆呆地看着豬大腸的屍體,嘴脣無力地囁動着,可惜一點聲音都沒有。
豬大腸腦溢血猝死,這馬上就成了狗街上最熱鬧的話題,平時的街鄰好友全部站到了一起,風俗如此,人死就要熱熱鬧鬧地送一送。
***“故顯考朱公諱大長老大人之位……”朱自強看着這一行字的時候,雙腿一軟,差點沒當場跌倒,靈堂就設在他們家門口,黑色的紗布,白紙綠松針葉,紅色鞭炮屑和黑漆漆靜默不動的靈位牌。
一盒墨黑色的棺木,反着白光,映出在靈前晃動的身影,蓋子還沒合上,豬大腸裡七件外七件老衣,水紙裹身,全身的肥肉硬是把棺材塞得滿滿當當,不留一絲空隙。裝棺的時候,可把狗街裹屍高手們給爲難了一把,最後還是獨眼龍膽兒大,拿塊木片慢慢塞,這才把豬大腸完全塞進去,可獨眼龍一直在嘴裡唸叨:“豬大腸,我也是沒辦法,誰讓你太胖了……有事託個夢來,我給你燒紙,沒事就別來整做哥子的……”
豬腦殼和豬肝並排跪在左側,朱自強有些茫然,這難道是在做夢嗎?耳邊猛地傳來一陣呻吟般的哭喊:“三兒喂…我的三兒…你總算回來了……你爸啊…你爸就這麼走了……”
朱自強一回頭就看到了母親,那瘦削的身子,顫慄着,就像風中搖擺的枯枝,臉色蒼白如雪,雙眼血紅,其中透出來的悲傷,讓朱自強心臟猛地抽搐一下,又猛地跳放開來,衝過去一把摟住五花肉,他此時是三兄弟中個子最高的,五花肉在他懷中就像一具包了皮的骷髏。
朱自強伸出手指慢慢地揩去母親臉上、眼角的淚水,五花肉繼續嘶啞着聲音道:“三兒,你爸走得快啊,他是笑着去的,聽說你考了全縣第一,他就忍不住要喝酒,嗚嗚……三兒三兒,你爸是高興着走的,快去,快去給他磕頭,你沒能見他最後一面,就多磕兩個啊……”
旁邊的兩個哥哥臉上一片肅穆,看不出任何情緒,朱自強推金山倒玉柱,“咚”地一下就跪在靈前,胸口撕扯起來疼痛,一陣陣地巨Lang拍打不息,就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揉搓他的心肝五臟,朱自強再忍不住了,他自責爲什麼要去參加什麼籃球比賽,爲什麼要跟邱志恆去他家玩?現在就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上!如果不去,就能陪着父親,就能阻止他喝酒!
朱自強眼淚涌出,伸手擦去,可馬上又涌出,再擦再涌,朱自強兩隻手捂着臉,肩膀不停地發抖,父親這輩子殺豬賣肉,起早摸黑,十幾年來就穿那麼一件油膩膩的卡其布衣服,想不到再換上新衣卻已經陳屍棺中,陰陽兩隔了。
朱自強心裡默默地吶喊着:爸爸,你爲什麼不等你的三兒回來?你爲什麼不等孩兒出人頭地那一天呢?老天沒眼!這麼快就招你去了……你不是想學寫字兒嗎?你說哪怕是寫自己的名字也好,每次人家工商所的人讓你簽名,你只會畫根腸子。爸,你醒醒,從今天開始我教你寫字兒,教你背賢言集,你不是最喜歡聽那裡邊的道理嗎?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街市無人問……”
朱自強嘴裡發着“嗚嗚”的聲響,額頭不停地碰在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音,五花肉眼見不行,一把撲上去,緊緊地摟着朱自強:“三兒……夠了,不磕了,你爸會心疼的!”
朱自強眼睛血紅:“爸會心疼……他好狠的心……爸爸爸……”呼喚幾聲,朱自強掙扎起來撲向棺材,捧着豬大腸的臉,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聲音已經完全變了:“你醒醒好麼?你醒醒啊!我求你了爸!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別睡,你別躺着啊,快起來,我陪去***看去,躺在水晶棺裡嘞,爸,我不要你殺豬了,你快起來……”
豬腦殼和豬肝兩人一左一右地架起朱自強,豬腦殼哽咽着叫道:“老三!別胡鬧了!你醒醒,醒醒啊!”
豬肝是平生第一次在人前流淚,雖然只有小小的兩滴,可是看到自己的弟弟痛苦如此,心裡也十分難受:“自強……好了,沒事的,讓爸好好歇歇!”
朱自強神思恍惚,整個人也變得有些木然了,嘴裡喃喃地說:“爸走了,真的走了,我叫他都不理我,以前不這樣的,爸走了爸走了……”
“有客到!送,輓聯一付: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生盡幹缺德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從來不作虧心人……”
三兄弟擡頭一看,原來是二舅武正木來了,看到朱自強的時候,臉上似笑非笑地帶着一絲嘲弄,這三年來,朱自強一直在學習壓着他家武曲,讓他覺得很沒面子,特別是教委一把手陰陽怪氣地說:“老武啊,聽說一個殺豬匠的娃兒總拿第一名,你家武曲真是委曲呀。”
武正木上完香,他可是死者的妻兄,用不着磕頭,等三兄弟還完禮,武正木扭頭對外邊道:“給我掛起來!”
朱自強猛地站了起來,剛纔他雖然渾渾噩噩的,可是外面唱喏的人聲音很大,他還是聽清了對聯的內容,雖然這下聯勉強說得過去,可那上聯算什麼事兒?
朱自強走過去把那竹杆挑起來對聯一把扯下,轉頭對武正木道:“多謝二舅了,可我爸不識字兒,這些給活人看的就免了吧。”
武正木怒道:“好你個豬尾巴……”
“我叫朱自強!”
武正木聽到朱自強如此不給他面子,氣得渾身發抖:“你反了你!你爹剛死你就沒大沒小了啊?”
朱自強冷笑道:“我爸這輩子操的是明明白白刀,殺的是肥豬胖狗,光明磊落,從無害人心,也不幹什麼缺德事兒!雖然他不識字兒,但總比那些筆下帶刀,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陰謀壞水連豬狗不如的東西強得多了!”
武正木鼻息咻咻地看着朱自強,腳下一跺:“好!看來豬大腸確實養了個好兒子!咱們走着瞧!”
朱自強冷冷地說:“不送!”
五花肉和豬腦殼、豬肝三人看呆了,其餘的人也看呆了,這朱自強是吃錯藥了麼?活生生地把縣教委主任氣得走人,這往後讀書分工怎麼辦呀?
豬肝第一個反應過來,走到朱自強身旁道:“老弟有一套!”
朱自強悲聲道:“爸一輩子殺豬被人看不起,死了還要受這種挖苦麼?雖然二舅對聯上寫的對,可也不該他來整啊。”
豬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你剛纔會不會太過份了,雖然你考了全縣第一名,可是上市一中還得他把關啊。”
朱自強搖搖頭道:“市一中上不成了!”
豬肝驚了一跳:“你說什麼?爸死前都還說賣血都要供你上呢?你放心我一定供你上完大家!再說你不上市一中,人家中專中師也不會收你,你志願沒填啊!”
朱自強沒說話,繼續跪在孝子位上,豬肝也不多問,從小到大這個弟弟做事都比一般人成熟,學習好,又努力,還會一手厲害的東西。
經過這麼一鬧,朱自強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只是看着豬大腸棺材,心裡暗暗傷感:這人才死,馬上就有人欺上門了!而且還是至親內親!朱自強心裡越發鬼火冒,剛纔應該再罵惡毒點!
正在出神的時候,只見一個女人進來把五花肉拉了出去,朱自強剛好看到母親的臉色難看無比。心裡一凜,莫不是又有什麼意外了,趕緊對豬肝道:“你去看看那個女人拉老媽出去幹嘛?”
豬肝點點頭,悄悄地跟了出去,朱自強心裡亂得不行,就這麼直挺挺地跪着不言不動,一碗茶水靜靜地遞到他面前,朱自強擡頭看了一眼,玉煙來了,這兩年玉煙可說是出落得水靈粉嫩,豬大腸沒事的時候就叮囑朱自強看緊囉!眼下的玉煙臉就像溫玉一般,胸前冒起一對小包包,雖然不大,可是把身材襯得妖嬈無比。
她雙眼也紅紅的,畢竟豬大腸待她當親侄女。手上扎着黑巾,頭髮有些亂,看着朱自強的眼神有種柔軟的疼痛,朱自強衝她點點頭,示意自己不會胡來了。
正在這時,五花肉突然尖叫起來,嗓聲嘶啞,那尖叫聲可以明顯地聽出她的驚惶。
豬腦殼和朱自強幾乎同時衝了出去,在靈堂側邊,剛纔拉五花肉的那個女人半跪在地上,那兒躺了箇中年男人,一頭一臉的血,豬肝被五花肉使勁地拖着,他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把菜刀,跟着朱自強兄弟倆的還有幾個幫手,一起上去把豬肝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