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太子府, 直接往我那府邸行去,此時夜尚不深,路旁酒肆茶樓人來人往, 好一番熱鬧景象, 門邊檐下, 燈影彤彤。
馬車內, 阿璃跪坐在我身後, 將頭抵在我的背脊上頂了幾下,語音拉得綿長曖昧:“累不累?”
“累……”這些時日,每當思緒平靜下來時, 都會有種無力的疲倦感捲上心頭。現在不若當初,我身邊已經聚集了一批可以信賴的人, 常康、紹延、朝中扶植上來的親信、暗地裡運作的諸多人物, 還有……阿璃。
可是仍舊覺得很孤立無援, 敞開心已是不能,有些話對誰都不可以說, 或者我應該學故事裡的樣子,挖個洞,把心裡話都說完,然後埋起來。
阿璃的雙手搭上我的頸側,不輕不重的揉了起來, 他的手指很有力, 也很有技巧, 揉按滑捏時貼着肌理筋骨, 一寸寸的將身體上疲意剝離了去。
“我很沒用嗎?”阿璃兩手不停, 又將身子靠近了些,他不像是詢問, 倒更像是興師問罪,彷彿我不說出他想聽的答案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一般。
“怎麼又說這種話?”我將身體放鬆在他的指下,閉眼問道,他那次不辭而別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要醫好恆的身子,也想醫好恆的心。”話說得肯定,沒有絲毫猶豫,說完又摻了蜜酒般笑起來:“不如恆給我封個大些的官職,我也想能像公儀大人那般派上用場。”
“你只要好好的,便行了”心底那泓湖水濺起小小的水花,我伸手探向肩頭,拍了拍他的手背。
阿璃停手,轉而從後方緊緊擁了上來,又將頭靠在我頸側,似乎自言自語的說道:“這樣不行”
從他的臉頰出傳來一陣清淡的脂粉香,女兒家的香,平日聞着也還覺得不錯,此時卻讓我沒來由的一陣心煩。該死的,席上是誰摸了他的臉,左邊那個還是右邊那個?摸向他環在我腰間的手,想要移開,好讓自己脫身擺脫這香氣困擾。
“讓我睡一會”指尖剛觸碰到阿璃手背,他喃喃低語一句,已是困頓不堪。
我聞言心中一動,停了手,阿璃的頭移了移,似乎是在找舒服的位置,他的發擦過肌膚,感覺如絲緞般。馬車嗒嗒的走着,我一邊聽着他漸漸變得平緩低沉的呼吸,一邊低下頭打量他環繞在我身前的雙手,這些天來他瘦了,手背上的青筋更明顯起來,骨節也較之以前凸出。
偏首轉身,將依靠在背上的人放落在懷中,他真是睡着了,即便被整個換了姿勢也只是微微動了動。拂開他臉上散落的髮絲,憑藉着一晃間窗外映入的亮光看清他的臉,這個時候的阿璃,沒了方纔醒着時那種嫵媚妖嬈,但是這完全沒有防備的睡顏,合着他嘴角勾起的一絲弧度,卻更是致命。
阿璃的皮膚很好,滑膩光滑,像是能把人吸住般,一摸上便捨不得放手,他的脣很香,舌很甜,軟軟糯糯的,讓人恨不得舔砥入腹。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似模似樣嚐到他的滋味,在樊陽宮中那個時候,他的吻真是粗糙了。
“請陛下停步一敘!”車前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
回過神時,才猛然發現自己此時在做什麼!我定然也是喝多了,纔會做出如此舉動。
“停車”強壓下心中的惶然,用聲音來掩飾此時的不安。
車簾掀開,我方發覺攔車之人是公儀染墨。阿璃在我懷裡翻了個身,嘴中不清不楚嘟喃上幾句,又沉沉睡去。我原本是想放開他的,誰知他人睡着了手卻沒放,抓我抓得緊,只好就這個樣子和染墨說話。
“公儀大人還有何事?”
“微臣只有一句話,想早些說出來讓陛下安心。陛下私事,微臣並不知曉,也從未進呈謠言給他人。”染墨許久才說出這句話來,他的臉藏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我知道了,多謝大人”我衝他禮貌的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他看清沒看清,笑過之後,車簾放下,我走我的路,他過他的橋。
聽染墨的意思,他應該沒有把他知道的那些隱秘事告訴廣辰,回頭想想,我也覺得廣辰應該不知道,如果知道,常康不可能被重用,我的計劃也不會這麼順利。不過廣辰和染墨的計謀心思,我又怎麼能猜得明白,若是能猜明白,也不會被瞞騙成這樣了。腦中又開始糾結,不知道阿璃有沒有吃了能讓人變聰明些的藥。
回到府邸之後,我下了禁酒令,連着府中原有的存酒都讓搬了出去,以後若被我發現府中又有酒,一律追究重罰。
雍州都中向來熱鬧,每逢初一、十五,城中居民都會聚集在城中要道上買賣遊玩。這日正好初一,一時興起我便拉上阿璃帶了侍衛出去湊熱鬧,換了樸素衣裝混在衆人當中,走走看看、挑挑揀揀,倒也開心。
道路兩旁店家林立,若遇着空檔,便有人逮了位置擺個小攤,賣些茶水點心,或是自家出產的物件,也有外地來的商人,列出些平時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吆喝着把衆人都吸引過去。何時我那樊陽城中有這般景緻,我便欣慰了。
既然是出來散心遊樂,自然要放開了玩,遇着美味的小吃就嘗上一嘗,遇着喜歡的店面就逛上一逛,遇着閤眼的物件,這個……當然不能全買下,東西太多也不好拿啊。走了一段,迎面看見家大鋪面,店門整整鋪開八扇門,上下兩層樓,皆陳列着貨品,門上牌匾三個大字—-聚寶齋。
名字俗了點,不過立見其意,到得店門前,我不做多想就擡腿跨了進去,這家店東西多,說不定能淘到些寶貝。
進去才知道,店裡的東西不僅多,而且還雜,衣物飾品、古玩擺件、藥材食物……只要是店家的覺得稀罕的,統統擺了出來。
阿璃一進店,立刻順着空氣中漂浮的絲絲氣味,徑直尋到了二樓去。我對藥沒興趣,倒是飾品擺件什麼的更入我的眼,走到擺放這些東西的地方,立刻有好眼力的夥計,捧了東西出來一件件介紹。
“有沒有更精緻些的飾物?”這家店東西不錯,不過夥計方纔拿出來的,比起皇家所用,還是差了不少。
夥計溜圓了眼往我面上一瞅,我淡淡朝他回了個笑,他眼珠子轉兩轉,說道:“客官稍等,小的着就進去給您拿好的出來”
說完收拾好東西,去裡間轉了一圈,再出來時,手上端了個蓋了紅絨布的木托盤,笑嘻嘻的捧到我面前,一邊揭開絨布一邊說:“這裡都是值得百兩銀子的物件,客官要是還看不上,就請進裡間,我們掌櫃的親自招待”
絨布揭開,我看着來了精神,果然比之前的好上許多。仔細看過,看中條束髮絲帶,這絲帶乍看之下並不華麗,淺紫色、二指寬、三尺長,兩端各綴一顆同色透明寶石,可仔細一瞧,又能發現另有乾坤,絲帶由八種深淺各異的紫色絲線織就,一絲一絡,皆有走向,密密的拼出玄鳥九天圖,若是放置在陽光下,帶上圖案隱隱閃爍,也不知摻了什麼材料在裡面。
“客官好眼力,這根束髮絲縷據說原是九徽朝皇家御品,後來九徽亡了國,宮中物品流落民間,才落到咱這店裡。您看看這手工、這品質,嘖嘖,整個雍州,您就別想找出根比這好的”
確實不錯,我決定買下了。夥計跟在我後頭,不停的吹牛皮,我統統無視,你就算吹上天我也一定要殺價。只可惜人家品質擺在那兒,任我怎麼殺,也只殺到八折模樣,一百三十兩銀子成交。
剛付完帳,冷不防旁邊伸了個腦袋過來,唬了我好大一跳。
“我見過你”她歪着腦袋看了我半天,然後嘿嘿笑着開口。
“小姐何出此言?” 我定睛一看,是個秀美的年輕姑娘,看衣着打扮,應當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不過一個大家閨秀,明目張膽的跑到男子面前說這些話,似乎有點不妥。
“有很多很多你,掛得到處都是,吶、吶、有這麼多”姑娘掄圓胳膊劃了個老大的圈,差點砸到近旁站着的店傢伙計。
有很多很多我?還掛得到處都是?我頭皮有些發麻,這事情聽起來好生靈異。
“姑娘可是認錯人了?”我敷衍道,就想趕緊避開,這姑娘不太對勁:“在下還有它事,告辭”
“小姐!小姐!”轉身要走,卻被一把拽住衣袖,正要強行拂開,店裡進來個黃裳丫頭,衝着這姑娘嚷嚷:“一不小心,怎麼就跑到這裡來了!?”
丫頭上來抓了她過去,又有一名男子跟着走進來,見了我急欲行禮,我急忙攔阻道:“市井之中,染墨兄不必多禮”
“是,”染墨的眼中有亮光一閃,笑容浮起,取代了方纔焦急之色:“舍妹冒犯,請恆莫要怪罪”
“大哥,把他買回去,這個活的,比房裡掛的都要好看”方纔的姑娘又倚上來,拖着染墨手臂,像小兒討要玩具般說道。
“別胡說”染墨揉了揉她的頭,眉眼柔和得似三月春風:“你先同環兒到一邊玩,大哥要在這裡說會話。”
這個,就是染墨家的小妹?看起來也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了,怎麼一臉癡傻?
“舍妹幼時,原本是聰慧的,後來遭逢變故,才成了如此模樣。”染墨勸走他家妹妹,回過頭爲我解惑:“九徽遺族,爲諸國所不容,想要安穩活在這亂世不易。”
染墨雖然看着這邊,可是又不像是在看什麼,我覺得他的目光透過了我的身體,投放到很遠的地方。
“能保全他們,求得一個安穩,便是我畢生所願。”染墨看了很久,在我就快要放棄等待的時候,他似乎下定決心般說道,之後的目光中,沾染了些許期待。
“染墨兄如今家業皆有成,也算是如意了。”我客氣回答,染墨啊,你的願望早已不關我的事情,說不說都無所謂了。
“這不是公儀大人嗎?”阿璃不知道什麼時候下的樓,手上抓着幾個盒子便走了過來。
“林公子”染墨轉身招呼道。
“過來過來,有好東西送你”我也轉過身,微笑着說道。阿璃平時喜用絲帶束髮,我這東西,自然是買給他的。
“什麼?”阿璃有些雀躍。
“拿着,瞧瞧喜不喜歡”把裝着絲帶的繡囊拋到他懷裡,我靜待着他的反應。
“你就是送我根稻草,我也是喜歡的”阿璃解開繡囊,拿出東西翻來覆去好一陣欣賞,又寶貝似的揣回懷裡。
“好,下次便送你稻草”我想象着他散開頭髮,又繫上這絲帶的樣子,必定是風情萬種。
阿璃不答話,一雙桃花眼中明媚無匹,我心情大好,擡手便想就地解了他的發重新束過,誰知,卻被一聲門扉重響剎了風景。扭頭時,染墨的身影已在門外,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