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巽驅車出城,抵達荒郊野外,在一個落敗的農家樂停好車,接着步行,她走了半天,到了一處野墳地裡。
天色將暮,四周陰風陣陣,帶起紅土的腥氣,不遠處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渚巽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
她循聲過去,躡手躡腳地躲在一個墳坡後,往前面看。
兩個人站在一塊空地上,正是顧秉之和孫綃蘭!
他們商量着什麼,手裡打着電筒,藉着電筒的光,渚巽看到了受害人王妍豈。
王妍豈身上被綁得結結實實,不知道是暈過去了還是怎樣。
夕陽收回了最後一道光線,夜幕完全降臨。
顧秉之興奮道:“時間到了,動手!”
孫綃蘭:“先把她身上的魘魅請走,弄乾淨點,不然大人不會降臨!”
魘魅?大人?渚巽凝神細聽。
當孫綃蘭和顧秉之開始作法,渚巽便懂了。
他們爲了控制王妍豈的心神,讓一隻魘魅附在了王妍豈身上。
所以王妍豈才擅自行動,脫離了民間督查科的掌控。
渚巽沒想到顧秉之他們竟然知道並懂得操控魘魅這種妖物。
魘魅屬於山澤水沼中魑魅魍魎科目,是較爲低級的一種精魅,能讓人產生幻覺,懂行的人可以驅使它們。
至於孫綃蘭口中的“大人”,顯然就是一直在和顧秉之他們交流的魔。
渚巽神情凝重,倘若真有魔被召喚出來,她一個人對付會很吃力,到時候必須叫支援。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打斷儀式,保住王妍豈的命再說。
顧秉之和孫綃蘭用腐爛谷種、兩卷紅線、白蠟燭、一碗血加其他雞零狗碎的東西擺了個粗糙的法陣,請走了那隻魘魅。
看他們手法十分熟練,渚巽心想自己果然是低估了他們。
顧秉之哪裡懂這麼多歪門邪道的?……難道是他媽媽?
她想到顧秉之的母親家財萬貫,該不會是借用了五鬼運財之術?
拉回跑偏的思路,渚巽繼續暗中觀察。
王妍豈醒轉過來,但嘴巴被貼了膠布,只能驚慌失措地唔唔悶叫,顧秉之笑着對她說:“別出聲,否則殺了你。”
王妍豈驚呆了,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男友”會害自己,她看看顧秉之,再看看孫綃蘭,一臉絕望和恐懼,已經無力憤怒。
渚巽皺起眉頭,接下來顧秉之和孫綃蘭應該要舉行儀式,得伺機打斷才行。
陸仁的日誌提到過,顧秉之他們是用波與數字信號的形式和那隻魔溝通交流的。
果然,孫綃蘭拉開手提包,拿出一隻調頻收音機。
孫綃蘭用手慢慢旋扭開關,滋啦啦的電流聲響了起來,這荒郊野外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信號。
顧秉之突然說:“通道打開的時候,會不會招來別的東西?”
孫綃蘭皺眉:“你什麼意思?”
顧秉之強調:“我是說,通道打開,理論上可能跑出來別的東西,因爲那邊有很多不知名的存在!待會必須小心,我們演練了那麼多次,這是第一次實踐,不能出任何岔子。”
孫綃蘭懂了,有點不耐煩道:“不要瞎操心,還理論咧,你只管放手去做,有我在旁邊看着吶。”
顧秉之性格驕傲,可在孫綃蘭面前,明顯是屬於服從命令的那個,毫無異議地點了點頭。
孫綃蘭臉色和悅了些,高興道:“秉之,你知不知道我們即將完成一個偉大的成就?凡人的時間是一條有盡頭的線,我們即將超越這條宇宙法則,你不激動嗎?相信自己,我們會成功的!”
顧秉之被她說的心潮澎湃,不禁和她擁抱慶祝了一番,雙手擊掌相慶,又說了些互相鼓舞的話。
渚巽:“……”
她在墳坡後看得十分無語,這對邪教情侶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在犯罪,滿腦子都是他們那些不可理喻的奇葩中二想法。
那邊,孫綃蘭又開始慢慢調頻,嘴裡念着一些奇怪的詞句,渚巽聽不清楚,但從音節和節奏判斷,分明是咒。
電流噪音突然大了起來,又猛地消失,一個嘶啞而清晰的重低音傳出:“準備妥當了?”
渚巽心下一凜,她有過驅魔經驗,那個聲音確實是大多數魔的聲音。
魔的聲音通常一聽就不像人類,語調不自然,彷彿不習慣口吐人語,喉音有好幾重,就像不同的男女同步講話一樣,十分詭異。
孫綃蘭雙眼發亮,聲音因興奮發抖:“是,大人!”
“按照我教你的,開始。”那個聲音說。
孫綃蘭二話不說,撕開王妍豈嘴巴上的膠布,泡了一碗什麼東西,準備給王妍豈強行灌下。
渚巽衝了出去,她抓住孫綃蘭把人鉗制住,孫綃蘭力氣不如渚巽,反抗失敗。
渚巽帶孫綃蘭退到空地上,對着大吃一驚的顧秉之喝道:“放了王妍豈!”
顧秉之從震驚到反應過來,表情惱怒怨恨,好像渚巽壞了他天大的好事,阻止他飛昇成仙一樣。
孫綃蘭落在渚巽手裡,卻是一點都不怕,反而冷笑起來,嘰哩咕嚕飛快唸了一大串咒文。
渚巽立刻捂住她的嘴,孫綃蘭趁勢狠狠咬了渚巽的手,渚巽疼得鬆開。
就在這短短糾結的當兒,顧秉之猛然撲了上來,和渚巽纏打。
孫綃蘭跌到一邊,頭髮都亂了,撿起地上的碗,把還剩一些的不明藥水灌給了王妍豈,飛快完成她剛纔唸誦了一半的咒文。
渚巽剛好來得及一腳將顧秉之踹開,隨後,她感到周圍氣場發生了變化。
溫度驟然下降,呵氣成白,墳地上有灰白的影子不停飛出,那是借宿的孤魂野鬼在逃。
王妍豈掙斷了繩子,站了起來,那是一張邪笑、猙獰的臉,兩行血從瞳孔下緩緩流出,瞳孔是橫條狀的,就像山羊。
她緩緩開口:“這個肉身很完美,你們想要什麼獎賞?”
那是魔用王妍豈的身體,在和顧秉之孫綃蘭對話。
邪教情侶因爲過於激動跪在了地上。
此時,渚巽半躺在不遠處,保持安靜,儘量將存在感降到最低。
孫綃蘭一眨不眨眼地盯着那隻來歷不明的魔,頂禮膜拜道:“大人,我們想要變得和你一樣。”
魔歪了下頭:“你們想要成魔?”
顧秉之在旁激動道:“是!我們不想做凡人!我們想要長生不老!”
孫綃蘭拼命點頭。
魔低笑起來:“好罷,我可以招來座下的小魔附身於你們。”
不等顧秉之他們反應,魔一擡手,他們頭頂上方出現一個氣旋,風瞬間大得渚巽睜不開眼。
渚巽心道,壞了。
這隻魔應當是修煉到後期地步的高階品種,纔有這樣隨手撕裂空間的本事。
若是它當真破開一道口子,恐怕真的會招來一大批對凡間覬覦已久的邪魔。
不過,凡間也有天道法則的束縛,它這樣簡單粗暴的逾矩行爲,按照天師們的經驗,會即刻招來——
轟隆隆,天空剎那風雲變色,黑雲聚集翻滾,電光成網,閃爍在雲層間。
接着雷聲炸響,那響聲大到令人根本聽不清其他聲音,恍如能將城邦夷爲平地,粗如天柱的閃電像太古巨蟒,劈向大地,衝向他們!
渚巽早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用鍾鏡星盤和自己的靈力造了個結界。
晾在外面的顧秉之和孫綃蘭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九天玄雷劈成了焦炭。
所謂九天玄雷,是天師們對這種自然法則的戲稱,用來形容其無上的威力,不然末法時代羣魔熾盛,光靠凡人自己的力量,無法對抗達到平衡形勢。
急轉直下的展開,讓那隻魔也愣住了。
渚巽曾經在參加同業會培訓時,聽專家提到過一個設想。
他們所處的這個凡間,不過是無數恆河沙衆萬千世界之一,那些魔,都是世界間罅隙裡的危險染污,象徵混沌無序,無形無相,常試圖侵佔凡人肉身,爲禍世間。
即是顧秉之口中的無相魔。
每個世界都有自潔功能,倘若察覺到了染污的存在,一定會對其加以清洗。
只有最強大的魔,才能隱藏世間而不爲天道所覺,甚至合於天道,制裁逆天而爲企圖建立終極秩序的凡人。
那隻魔肯定沒參加過這種培訓課,它露出了憤怒猙獰的神情,竟是要與天公試比高。
它實力的確是深不可測,那些天雷沒有傷到它,反而盡數被那氣旋引走。
它不斷擴大加固頭頂上方那道氣旋,閃電被吸到氣旋邊緣,不知發生了什麼不可預料的反應,竟是將那氣旋硬生生撐大了好幾倍。
氣旋變爲了漆黑色,又被藍色閃電環繞,像個科幻電影中的蟲洞,雷電如千百條鞭子一樣肆虐。
那一幕場景如同超現實主義的噩夢。
那隻魔正位於這黑洞下方,它擡起頭,也不知看到了什麼,橫條狀的山羊瞳孔驟然縮小,吼了一嗓子,似是狂怒,又像狂喜。
渚巽感到自己的結界快撐不住了,難道她今天會在這裡被雷劈死嗎?說出去會不會成個悲催的笑話?
她此時萬分後悔沒給張白鈞報備一聲,居然單槍匹馬來趟渾水。
緊接着,渚巽的視線落在了那個閃電轟鳴的氣旋洞口,直覺令她心頭浮現出強烈的危機感。
時間彷彿靜止,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一隻白如新雪的手探出黑洞邊緣,然後是半個身軀。
一個全身白色的“人”從黑洞鑽出,落到了凡間的土地上。
他的頭髮,皮膚,眼眸,皆是白色,不帶任何情緒的目光環顧一圈,超脫了人性,深邃虛無。
他的存在改變了現場的氣氛,渚巽能感覺到那種壓倒性的恐怖氣息。
這當然不是什麼人,而是從那隻無相魔撕裂了又被閃電莫名貫通的罅隙中,跑出來的全然未知的魔。
先前那隻無相魔見了這全身白色的魔,居然露出了恐懼的神情,刻在靈魂中的本能反應,食物鏈下端對上端的天生服從。
全身白色的魔一言不發,緩緩擡起手。
佔據王妍豈身體的無相魔驚恐萬狀地搖頭,一邊往後縮去,它在吶喊,在哀求——
下一秒,全身白色的魔垂下手,王妍豈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她身上的那隻無相魔被摧毀了,陰差陽錯地倒讓她本人逃過一死劫。
全身白色的魔注意到了渚巽,渚巽和他對視了幾秒。
僅一剎那,渚巽就知道,對方不是她能應付的。
跑!趕緊跑!第六感爲渚巽敲響警鐘,然而她無路可走。
魔朝渚巽走來,越走越近。
渚巽的結界被自動打碎,雞蛋殼似的不堪一擊。
接着,渚巽被一股巨力抓了起來,小雞崽子似的吊在空中,那個魔甚至都沒有動一下手指。
她脖頸受壓,幾近窒息,在一種將死的憤怒趨勢下,多了幾分勇氣。
渚巽憋出一句話:“……你是誰?”
那個魔望着渚巽,露出一個很淡的微笑,這表情讓他有了一絲人性的溫度。
他開口了,聲音出奇地悅耳:“我叫無穀。”
渚巽知道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