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巽死死箍住百里未邈的脖子, 她中的毒還沒清除徹底,剛纔那一下暴起差不多用光了她的力氣。
百里未邈竭力掙扎,翻身想將她甩下來。
渚巽對百里未邈道:“對不起了, 你逼我的。”
她一伸手按住百里未邈眉心, 滅之心骨的無明法力傳導到了百里未邈身上, 激活了百里未邈的心魔與夢魘。
無明之力, 本就最易使人失智, 陷入恐懼、嗔怒、狂恨等極端負面的感情中,百里未邈剎那無明纏身,往日被最痛苦的記憶和噩夢立即吞沒。
只見百里未邈在地上胡亂翻滾, 大喊大叫,陷入癲狂中, 肓夢一回頭看見了, 想衝過來營救, 卻被夔拖住。
渚巽使勁挪到了百里未邈的副人格面前,牽着她的手, 往地上發狂的百里未邈那邊拉,二十釐米,十釐米,一釐米,終於捱到了。
兩個百里未邈一接觸, 就爆出耀眼的白光。
渚巽眼睜睜看着兩具身軀融合在一起, 就像在進行什麼可怕的人體試驗。
肓夢發出一聲絕望的叫喊, 猶若痛失所愛。
地上的百里未邈一動不動, 一半臉是男, 一半臉是女,五官時不時扭曲移位, 手足也抽搐不已,看着十分可怖,過了好一陣,一切才平復下來,百里未邈慢慢恢復成了她最本真的模樣,那個病弱陰翳、如球形關節人偶一樣白皙清秀的女孩。
肓夢撲倒在百里未邈面前,對渚巽置若罔聞。
此時滅之心骨將渚巽身體裡的毒素清理得差不多了,夔迅速走過來扶起她,那邊儺顓和五蘊也結束了戰鬥,圍了過來。
肓夢迴頭對渚巽怔怔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渚巽心知肚明,表情複雜。
她看了出來,肓夢對百里未邈抱着極深的感情,被割離出來的副人格沒有過去記憶,愛上了他,他們得以在虛幻寰宇成爲一對戀人。
如今副人格和擁有昔日痛苦記憶的主人格再度融合,百里未邈會重拾對肓夢的仇恨,肓夢沒法再自欺欺人地和那個副人格在一起。
又或許肓夢和百里未邈達成了協議,將百里未邈一分爲二,肓夢陪伴其中一個人格,百里未邈本體則野心膨脹,想要長生不老,甚至成神,因此不惜設下連環計,誘使渚巽他們進入自己創造的虛幻大世界中。
渚巽當時沒多想,她只是覺得,與其放任百里未邈的本體作亂,不如重新融合兩個人格,說不定會產生對己方有利的變化。
肓夢拿出魁星筆,指向渚巽,眼神漠然而決絕。
他緩緩道:“識之法中,藏着一個終極秘密,關於你真正的身份和來歷,關於太峰夔爲什麼生生世世都會在你身邊,本來,只要你交出識之法,我可以告訴你那個秘密是什麼,一旦你知道,不管是好還是壞,一切都將結束,命運將停止輪迴,但現在,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他手上一動,魁星筆閃了閃。
剎那間,渚巽心頭浮出一種悵然失落的感覺,好像失去了非常重要的東西。
忽然,一隻白皙的手卻握住了肓夢的手腕。
——是百里未邈。
她醒了過來,疲憊道:“算了。”
肓夢見她甦醒,便將渚巽忘到了腦後,扶起了百里未邈,怔怔地望着對方。
百里未邈一臉蒼白病態,神情卻是前所未有地溫和,她對渚巽說:“抱歉,讓你們受驚了。”
渚巽見她與之前那個主人格判若兩人,遲疑道:“你是……”
百里未邈淡淡道:“我現在更像那個被分離出去的失憶人格,你可以放心,我對滅之心骨並無覬覦之心。”
肓夢聽她這麼說,猛然一擡頭,眼神全是驚喜。
渚巽怕這又是一個陷阱,警惕地打量百里未邈。
百里未邈道:“放心,我會把識之法還給你。”
肓夢驚怒道:“不要!”
百里未邈溫聲道:“肓夢,一直以來,你總覺得自己欠我,我已經原諒你了,你不用爲我做任何事,我只想爲一切畫個句號,我累了。”
她的語氣很溫柔,說的話對肓夢而言卻很殘酷。
唯有失憶並殘損的那個人格,纔會乖乖依偎着肓夢,全心將自己交給肓夢,相信肓夢許諾的長久的幸福。
眼前是真實而完整的百里未邈,她沒有先前主人格那麼執着,反而渾身透着一股厭世的味道,無情無慾。
肓夢周身如墜冰窖。
百里未邈說出了對肓夢而言宛如致命一擊的話:“我不願意在這個世界與你終老,我希望死亡令我解脫,再讓我重入輪迴,重新投胎,回到我熟悉的現世凡間,與你不再相見。”
肓夢凝視百里未邈,想說什麼,終是沒有出聲,繼而垂下眼,兩行淚落下。
渚巽驚了,魔竟然會哭泣?她是第一次在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身上看見屬於人性的豐沛情感,這顛覆了她長久以來對現世之魔的認知。
肓夢身爲夢魘之魔,終於愛上了自己的受害者。可惜,受害者並非他的斯德哥爾摩情人。
百里未邈笑了笑:“別哭,下輩子我們不會再見,看開便是,你若愛我,就讓我解脫。”
肓夢沉默片刻,似是十分痛苦,終於,他交出了手中的魁星筆。
百里未邈接過他手裡的魁星筆,遞給了渚巽,微笑道:“你還是快拿回去吧,不然待會我精神分裂改了主意,又要鬧得天翻地覆了。”
渚巽接過魁星筆,她沒想到事情峰迴路轉,徹底倒向有利於自己的一面。
“我把識之法拿回去後,這個世界會怎麼樣?”
百里未邈平靜道:“會消失。”
聽上去她對這樣的結果並無不滿,反而是樂見其成。
一旦這個虛幻寰宇消失,即意味着百里未邈的魂魄將失去倚仗,重入輪迴,肓夢會永遠失去她,除非他有辦法追尋到百里未邈的轉世。
渚巽從理智判斷,肓夢應該是有辦法定位百里未邈的來生,他執念深重,絕不可能放棄百里未邈。雙方表面算是各自妥協了一步,百里未邈去轉世,肓夢則有機會抹消痛苦的過去,重新和她開始。
渚巽從百里未邈那裡接過魁星筆,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能量波動,和滅之心骨十分相似。
她發現筆頭是中空的,有個機關,掰開來,但見一顆豌豆大小的潔白舍利子,此即是識之法的容器,識之心骨。
渚巽捻起這顆美麗的白色舍利子,龐大浩淼的共鳴感剎那貫穿了她的心神,令她一時激盪不已。
隨着識之心骨回到渚巽手中,周圍的世界發生了變化。
陽光灑落,光斑耀目,天地間盈滿颯然之風,巨大如城堡的雲影被風吹動,從他們頭頂快速移過,空氣充滿新鮮的草葉氣息,光影燦爛鮮明。
乾坤清朗,氣象一新,整個世界變得無比美麗,令人心中油然生出源源不絕的靈感,和快活的希望。渚巽以前工作累了,偶爾會出去旅行,去到雪山冰原之地,登高而望,胸中便會充滿這相似的曠達與豪氣。
百里未邈有些傷感道:“啊,果然,它只認你爲主。”
沉默了會兒,她微笑道:“你之前說過,在現世那邊,滅之心骨裡存有染污,如今你有了識之法,或許能剋制染污。”
渚巽眼神一亮,忽然想到了什麼,問:“剛纔肓夢說識之法中藏有一個終極秘密,到底是什麼?”
百里未邈看了看夔,又看了看渚巽,眼神縹緲而深邃。
渚巽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覆,氣氛很安靜,陽光在他們的發頂跳躍不定。
半晌,百里未邈彷彿下定了決心,容色端肅道:“雖說天機不可泄露,但這裡是虛幻世界,說了也無妨,你其實是——”
話只來得及說了一半。
一道影子閃過,渚巽眼前一花,手中託着的識之心骨便不在了。
渚巽愕然,卻見夔反應更快,追着那影子殺了上去,他們纏鬥數個回合,夔被對方的結界擋下,掠回渚巽身邊,神情帶煞。
“是儺顓。”夔冷冷道。
渚巽:“!!!”
儺顓含笑而立,食指和中指夾着渚巽的識之心骨,放在脣邊輕輕一碰。
強大的威壓從他身上釋放舒捲,碾壓了在場諸人,五蘊直接散作光點,消失在空氣中。
渚巽驚怒交加,霎時明白了過來!
這個儺顓根本不是所謂意識的虛假造物,而是如假包換的本尊!
來不及思考儺顓如何趁虛而入、做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渚巽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被他搶走識之法!
雲層翻滾,天昏地暗,天地間景象變了,充斥肅殺的戾氣。
儺顓的笑容還是那樣溫潤,然而洞悉了他的身份,渚巽怎麼看怎麼覺得那種笑透出刻意和諷刺。
“滄巽,和你度過了愉快的時光,我很高興,不過正事要緊,”他的聲音悅耳低沉,夾雜着一絲揶揄,“上次你拿走了滅之法,這次識之法就歸我了。”
渚巽與夔同時攻了上去,卻還是晚了半步。
儺顓捲走了識之法,消失在原地。
瞬間,天地間起了一長聲道不明的低嘯,恰似長風挾雷,猶如寰宇意志在悲鳴。
渚巽受到震撼,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勝利的果實就這麼被儺顓給輕而易舉地摘走了。
夔按住渚巽的肩膀,沉聲道:“這個世界要毀滅了,我們快些出去!”
旁邊,百里未邈的身影開始黯淡,肓夢緊緊抱着她,不發一語,沒有離開的打算。
百里未邈艱難轉向渚巽,臉上有遺憾,也有解脫,她輕聲道:“對不起,我也沒看穿儺顓,他的野心比實力更可怕,你要小心……再見了。”
濃稠的黑暗襲來,吞沒了視野。
渚巽最後的記憶是夔如守護神一樣擁住她的動作,以及百里未邈和肓夢一同湮滅遠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