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巽睜開眼睛, 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天監會醫院白色的天花板。
她的記憶沒有出現斷層,上一秒發生的事猶在眼前,思維也非常清晰。
張白鈞一進病房, 就看見渚巽直挺挺躺在牀上, 人已經醒了, 雙目圓睜, 似有怒意。
張白鈞:“……”這種狀態是不是該叫醫生?
忽然, 隔壁牀和渚巽牀位之間的簾子被刷地拉開,夔坐在病牀上,正要下地。
夔一點也沒有病人的樣子, 還是那麼穩健冷峻,他低頭檢查渚巽, 確認渚巽無恙。
張白鈞高聲提醒他們自己的存在:“你們終於醒了。”
兩個人好像都被他嚇了一跳, 齊齊轉頭看着他。張白鈞嘆了口氣, 既放心,又有點心累。
“我們昏迷了多久?”夔問。
張白鈞:“很久, 有半個月。”
張白鈞最初發現他們昏迷後很焦急,送來醫院檢查後發現,這兩人各項身體指標正常,就像睡着了一樣,只是醒不來。
渚巽算了下, 半個月剛好是他們在另外一個虛幻寰宇度過的時間, 兩方宇宙的時間流速是一致的。
她心頭一陣恍惚, 那個寰宇如此真實, 又如此夢幻, 好像疊加在真實現世上的一個肥皂泡,泡沫破滅, 令她心頭對現世的存在也產生了疑問。
誰知道現世是不是也是依附於某個更高存在的肥皂泡呢?石中火,夢中身,人類所知太過渺小。
張白鈞的手機響了,打斷了渚巽的思路,張白鈞接起來,越聽越吃驚,皺眉看向渚巽,良久說了句“我知道了”。
渚巽:“怎麼了?”
張白鈞神情沉重:“百里未邈剛剛去世了,說是失去了生命體徵。”
他指的是現實中身爲植物人的百里未邈。
渚巽聽見這個消息,心裡一跳,旋即沉了下去。
她追問道:“喪事怎麼辦?”
張白鈞:“院方已經郵件通知了百里未邈的資助人,還沒有收到回覆。”
渚巽心想,不對,肓夢已經和百里未邈一起死了。她打算事後親自去過問,讓百里未邈能得以安葬。
房間裡一陣短暫的沉默,就像在爲百里未邈默哀,接着,他們互相交換了信息,渚巽大致瞭解了這段時間現世發生的事。
在渚巽和夔進入識之法締造的虛幻寰宇後,龐乘本人就不見了,局裡那邊說是他家裡有急事,叫他回去,龐乘背景深,後臺大,天監會也不好多問,畢竟誰也想不到一隻叫肓夢的夢魔寄宿了真正的龐乘。
現在的龐乘,可能已經恢復清醒,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後遺症。渚巽不想去追究龐乘那邊,肓夢已死,欠的債算還完,大概肓夢也報復完了那些禍害過百里未邈的人,但究其本質,百里未邈遭遇的不幸,都是肓夢的夢魘之力引來的厄運所致。
西府任務總算完成,本着他們出差的目的而言,這纔是最重要的一點。
衆人在西府又待了一段日子,渚巽按照計劃,將百里未邈葬在了鷲隱寺後邊的陵園中。火化前,渚巽看了百里未邈最後一眼,她的面容很安詳,就像還沉浸在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中。
回錦城前,衆人去西湖泛舟散心,渚巽和夔坐一條非電動機的私家人力船,慢悠悠地在少人區打發時間。
渚巽和夔坐的扁舟離其他人很遠,有涼棚,有漁家飯菜,撐篙人立在後邊,一點竹篙,鱗波牽江。
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驅散了不少心頭的鬱悶。
渚巽嘆了口氣,被儺顓搶走識之法,讓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心裡頗爲喪氣。
“夔,我覺得我連滄巽實力的百分之一都沒發揮出來。”渚巽煩惱地說。
夔泡了壺龍井茶,遞給渚巽一杯。
“別擔心,以後我搶回來就是。”夔沉穩地說,他不善言辭,握了握渚巽的手。
“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像滄巽?”渚巽忽然道。
夔:“你不需要像,你就是滄巽。”
他目光變得柔和,偏過頭吻了吻渚巽的脣角,酥酥麻麻。
夔的態度讓渚巽感到安慰,她勉力打起精神來。
渚巽思忖:“現在氣運之精和識之法都在儺顓那邊,我們又追蹤不到他的消息,這樣下去太被動了。”
儺顓一直搞神秘主義,總也沒個大動靜,喜歡關鍵時刻跑來插一刀子,倒讓渚巽心裡七上八下的。渚巽思考着自己不能總處於被動地位,得主動出擊才行。
夔點點頭,想到了自己的問題。
幽燕如今下落不明,據說在真龍之裔手中國,但所謂的真龍後裔找起來如大海撈針。另一方面,蘊藏他本源黑焰之力的一雙羽翼,極可能就在清涼山的大音寺遺址內。後者好歹比前者那種模糊的線索指向清晰。
最迫在眉睫的是,那個虛無縹緲的白衣僧人給了他一些黑焰之力,但馬上又要用完了,他必須儘快找回羽翼。
因爲陪着渚巽忙別的事,夔一直沒來得及付諸行動,他決定這次回了錦城後,有空就單獨去清涼山。夔不想帶上渚巽的原因,是因爲他自己的直覺。
大音寺給夔的感覺非常不好,那裡是渚巽前世五昶的湮滅之地,夔不想渚巽踏足。
兩人各懷心事,默默地望着西湖十里風光。
他們都沒想到接下來會突發一件大事,徹底打亂各自的計劃。
·
雲蜀,錦城,藤蘿寺。
渚巽和張白鈞出差回來,例行要去定永平辦公室做彙報工作,夔在外面等他們。
秘書小李帶他們進了屋子,定永平還是老樣子,身穿精細旗袍,淡妝施面,不怒自威。
等他們彙報到一半的時候,秘書小李進來了,拿着一隻包裹。
“定先生,是急件,需要我來拆開嗎?”他說。
定永平:“不用。”她接了過來,看了看寄件地址和姓名,接過小李遞來的剪刀,當着渚巽他們的面拆開。
渚巽好奇道:“這是什麼?”
定永平道:“茶葉。”
她打開罐子,頓時茶香撲鼻,張白鈞說:“好香啊!可以嚐嚐嗎?”
定永平無奈道:“你就想我泡給你喝是不是。”
她一邊數落張白鈞,一邊拿起茶勺挖出一勺茶葉,準備親自泡茶,事情就是在這一瞬間發生的。
一隻蟲子一樣的東西從茶葉堆中飛了出來,速度之迅猛,任何人都沒反應過來,事後渚巽才知道,那不是蟲子,而是一種“咒”。
它飛到定永平面前,爆成幾縷輕煙,鑽入了定永平的七竅。
定永平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瞳孔立刻渙散了,渚巽和張白鈞馬上喊出了聲音,她已經聽不到了。
定永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兩手縮成雞爪狀,渾身抽搐,震得像在被高壓電電擊,那情狀非常駭人,她平時是那樣斯文優雅的一位女士,眼下中了惡濁蠱咒,眼歪嘴斜,涎水流下。
“驅邪!”渚巽大吼。
張白鈞一把抽出腰間隨身的無用劍,橫壓在定永平胸口,飛速唸唸有詞,在定永平面部和胸口又急又快地出指點穴。
定永平抽搐程度小了些,卻依然沒有停止,張白鈞靈力灌輸到桃木劍上,額頭上逼出了豆大的汗珠,和惡咒爭奪定永平的性命。
渚巽抽出黃符,捏作靈甲蟲,她掰開定永平的嘴,靈甲蟲一下子飛了進去。
渚巽以手勢控制着靈甲蟲的動向,全神貫注了幾秒,手掌凌厲一擡,靈甲蟲從定永平喉嚨衝了出來,帶出一股黏稠的黑色物質,正是實化後的惡咒之力。
靈甲蟲落到地板上,滋啦啦地燒起來,和那股黑色物質互相抵消了。
“不夠,她體內還有很多!我沒法全部淨化!”張白鈞喊道。
渚巽咬牙切齒,又連續放了十來只靈甲蟲。
定永平此時已經陷入休克,生命垂危,渚巽感到一陣強烈的回天乏術之感。
她絕望心想,手頭必須有特別強烈的萬能解毒劑才行!
剎那,渚巽突然想到了什麼,大吼大叫着讓張白鈞把夔叫進來。
張白鈞二話不說,飛跑到外面,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夔拉了進來。
夔看見定永平的樣子,臉色立刻變了,單膝跪倒在她旁邊。
渚巽急促道:“她中毒了——”
夔:“我知道。”
兩人目光交接,心有靈犀一點通。
夔猛地扯下了脖子上的項鍊,項鍊墜子是當初渚巽送給他的鮫人王淚,一滴可解百毒。
渚巽掰開定永平的嘴,夔食指冒出黑焰,鮫人王淚瞬間從固態被溶解爲液態,落入定永平口中。
渚巽和張白鈞分別用靈甲蟲和無用劍不斷爲定永平拔毒,他們內外聯合壓制,定永平總算平靜下來,臉色慘白得像個死人,呼吸非常微弱。
渚巽聞到一股異味,這才發現定永平失禁了,旗袍下襬被弄髒,衣裳報廢。張白鈞還未從震驚中恢復,拎着無用劍,神情倉惶。
小李帶着急救小組趕到,定永平被迅速送往搶救中心。
事發在場的三人,渚巽、張白鈞和秘書小李,全部被帶走問話,尤其是親手將包裹交到定永平手裡的小李,渚巽他們被放出來的時候,小李還在接受各項調查。
奇怪的是,天監會雲蜀分會會長定永平被人下了惡咒一事,入卵石沉水,一點漣漪也沒有,除了極少數人知道,其餘人都被蒙在了鼓裡,上面對外宣稱定永平生病了,需要治療,由副會長暫代其職。
調查組發現那個包裹是定永平本人在一家百年老店購買的茶葉,店主七十多歲了,是個普通人,對包裹裡有蠱咒一事不知情,也沒有證據顯示他會明目張膽地坑害一個老主顧,包裹應該是中途被人做了手腳。至於做手腳的人是誰,則線索中斷。
定永平陷入深度昏迷,一直沒有醒來。主治她的天醫說,她中的咒惡毒而罕見,要不是搶救及時,定永平當時就會命喪黃泉,死前也會受到很大折磨。如今天醫沒法保證她會醒。
渚巽和張白鈞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定永平幾乎斃命的掙扎狼狽之貌,仍在他們眼前揮之不散。
不管是誰用這種歹毒的手段殘害定永平,他的目的很明確,他要讓定永平尊嚴掃地,而且要置人於死地。
張白鈞狠狠地踹了一腳芙蓉觀的院牆,發狠道:“我要抓到是誰幹的,一定宰了他!”
渚巽心情很糟糕,垂着頭,抱着手臂,不知道在想什麼。
夔坐在一言不發的渚巽旁邊,他表現地很冷靜,沒有情緒宣泄,開始分析這件事。
“定永平身居高位,想害她的人估計不少,根據你們的形容,她作風正派,性情中正平和,因此出於私怨對她下這樣的重手不太可能。”
渚巽慢慢道:“的確,不是私怨,是利益。定先生的工作,觸犯到了內部一些人的利益。”
張白鈞抹了把臉,輕聲道:“你是說,兇手是天監會內部其他派系的?”
渚巽點頭:“之前定永平透露過,天監會內部恐怕要變天了,想一想,她一直以來是在和誰對抗?”
張白鈞陰沉道:“天師世家。”
天監會內部的權力鬥爭龐大而波橘雲詭,定永平被害一事慘烈而倉促,撕開了冰山一角,象徵着相對平衡的局面終於被打破。
夔望着渚巽:“定永平一定是做了什麼事,刺激到了敵對勢力。”
定永平出事後,天監會內部縱然啓動了調查程序,也不過僅僅是個儀式,渚巽他們不認識調查人員,沒法保證調查人員的公正性,因此他們對是否能挖出真兇並不抱希望。渚巽主動去詢問過,對方以權限不足爲由,拒絕了她調取當天那個包裹信息的要求。
一時間,天師圈內風聲鶴唳,小道消息滿天飛。
除了定永平,渚巽他們發現天監會管理層竟無一人能讓他們全心信任,一種深陷孤島般的危機感在他們心頭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