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脩語氣毫無起伏:“我知道夔是你朋友, 看在渚巽的面子上,你是護短心理——”
張白鈞打斷了她:“他和渚巽一起,救過我的命, 你覺得魔能做到這一點?”
張靈脩說:“他失憶了, 就這麼簡單。照我的理解, 他處於矇昧未覺醒的狀態, 光是這樣, 你也看到了他的實力,我想不出有什麼大天師能夠打敗他,一旦他覺醒……首先受到波及的就是渚巽。”
張白鈞手握成拳, 抵在嘴邊,像是要把即將說出口的話擋回去。他眉毛一撇, 成了八字, 非常無語地看着張靈脩。
“我覺得你邏輯有問題, 真的,單憑一張面具你就說他是魔, 這結論太草率了點吧?你聽說過疑罪從無嗎?”張白鈞道。
張靈脩順水推舟:“那好,我們去求證,請你當個中間人,讓我和渚巽談談。”
張白鈞氣極反笑,看着張靈脩, 又看旁邊的唐正則, 唐正則的眼神坦蕩, 姿態放鬆, 顯然不覺得張靈脩的話有什麼問題。
張白鈞轉向春水生:“你也同意?”
春水生注視着張白鈞的雙眸, 溫和而堅定道:“我不認爲夔師兄是魔。”
張白鈞被安慰了,心情好轉。
他覺得自己和張靈脩周旋的耐性被延長了一截。
唐正則對春水生的表態沒有露出什麼意外, 想必他早就和春水生心平氣和地溝通過了。這兩對佛門師兄弟和道家師兄妹,打散了組合,張白鈞和春水生站一派,唐正則和張靈脩站一派。
張白鈞問他師妹:“你想怎麼和渚巽談?”
張靈脩:“開誠佈公地談。我會說服渚巽,對夔做一個測試。”
“什麼測試?”張白鈞懷疑道。
“把面具上的鎮魔密咒,對着夔念一遍。”張靈脩答道。
張白鈞嗤地笑出聲,繼而哈哈狂笑,張靈脩冷冷地看着他。
張白鈞肚子都笑疼了,擦了擦眼角並不存在的眼淚,說:“你認真的?雖然我覺得可能什麼結果都不會有,不過我還得問問,要是他變成了魔,你要怎麼做,現場做法降伏他嗎?”
張靈脩:“我們會提前佈置法陣,請慧遠方丈將他送回原來的地方,哪兒來的,哪兒回去。”
張白鈞的笑容消失了:“你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和渚巽啊,你有考慮過渚巽的感受嗎?”
張靈脩認真道:“師兄,從小到大,你最瞭解我的性子和觀點。凡人和妖魔是無法共生共存的,若夔真是魔,讓他們繼續下去,只會害了渚巽。我正是要爲了渚巽好,纔沒法不管這件事,希望你站在她最好朋友的立場上,對她負責。”
氣氛僵硬了起來。
張白鈞臉色有點難看,待要說什麼,張靈脩提前開口把他的話堵回去道:“既然你相信夔不會是魔,就照我的法子去試試,也沒什麼損害,不是嗎,如果渚巽不高興,我會鄭重道歉。你且放心,我剛纔都說了,會和她好好溝通,我相信她會同意我的。”
張白鈞:“……”
他們又交鋒了幾回,最後張白鈞溫柔表示,由張靈脩自己去通知渚巽,若渚巽問起,他只會跟渚巽提一聲,算二度傳話,答不答應是渚巽的事,別的他一概不會管,頗有點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勢。
張靈脩冷下臉,更是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樣子:“看在你是我師兄又是渚巽好朋友的份上,其實我也只是通知你一下。歸根結底,我會自己去和渚巽談。”
接着,張靈脩一副當師兄是空氣的樣子,徑自走了,唐正則追上了她。
春水生和張白鈞去外面山中散心。
張白鈞拾級而上,他穿着門派服飾,月白道袍外罩着半透明墨色紗衣,白的皎然,黑的朦朧,猶若太極雙色,飄飄欲仙,掠過山路兩邊蒼幽欲滴的蔥蘢草木,春水生安靜地跟在張白鈞後面。
張白鈞忽然停住腳步,打破了沉默:“我師妹是個書呆子,從小沒什麼朋友,一個姑娘家連洋娃娃都沒玩過,成天鑽研道法,我當時也不懂事,成天漫山遍野地玩,沒有管過她。這麼說有點幼稚,不過我一直覺得……我認識了渚巽後,對靈脩的關注就更少了,她可能曾經很在意這一點,因此對渚巽一直不冷不熱的。”
春水生沒有接話,只是趨前一步,站到了能和他並肩而立的同一個臺階上,明秀的面龐含着微笑。
張白鈞目光盯着臺階盡頭,似是在對春水生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
“別誤會,我不是說靈脩在針對渚巽,她心胸沒這麼狹隘,我只是討厭自己小時候的德性,沒考慮到她的心情,我大概不是個好師兄。那時……渚巽處於一個非常艱難的時期,我想盡全力幫助渚巽,在很多方面就忽略了靈脩,現在我挺後悔的,有什麼好東西都會帶給靈脩,經常想約她進城一起活動活動,不過,她好像不太需要我的陪伴了,所以後來她才找了唐正則吧,唐正則能對她好,保護她,我也感到安慰。”
春水生說:“白鈞師兄,這些話,你告訴過靈脩師姐嗎?”
張白鈞搖頭,自嘲道:“關係越親近的人,有些話越開不了口。”
春水生說:“謝謝你將這些話分享給了我,我會尋找適當的時機,讓靈脩師姐知道。”
張白鈞打了個激靈,飛快道:“別別!那還是不用了!我只是說說而已。”
春水生兩眼彎彎,露出促狹的神氣,張白鈞反應過來,原來春水生是在開玩笑。
“白鈞師兄,這些心裡話,總有一天,你會當面告訴靈脩師姐的,她嘴上不會說什麼,可能還會不理你,但她心裡一定很高興,畢竟你是她的親人。”春水生說。
張白鈞沒吭聲,有些不自在地低頭擺弄了下腰上別桃木劍的搭扣。
他想起了什麼,躊躇半晌,吭哧吭哧道:“那啥……張靈脩和唐正則……你師父知道嗎?”
春水生眨了眨眼:“他老人家知道,但不聞不問,假裝不知,清涼寺其他長老要知道那還得了,我師兄會被逐出師門的。出家之人,最忌沾染塵世情愛,六根不淨。”
他說這話的感覺很奇妙,彷彿是徹徹底底地置身事外的語氣,既不爲唐正則感到憂慮,也不對假想中清涼寺的嚴厲措施有任何想法。
張白鈞:“……”他內心希望張靈脩得到幸福。正因爲如此,他對唐正則有點橫看豎看不順眼,就跟哥哥總是看不慣妹夫一樣。
兩人繼續沿着臺階,慢慢往上走。
接到張靈脩說要見一面的電話時,渚巽正在吃夔做的手工餅乾,因爲渚巽的一句話,夔認真研究起了烘培。
一盤淺棕色的圓形咖啡味餅乾就在渚巽手邊,玻璃水罐中裝滿牛奶,幹吃餅乾也行,酥脆不膩,口感清甜,沾牛奶吃也行,軟軟的入口即化,或者咬一口餅乾,喝一口牛奶,人生從此圓滿了。
張靈脩作風開門見山,簡單扼要地表明瞭自己的想法,提出了請渚巽和夔參與測試的要求。
“……”渚巽舉着半塊餅乾,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見她陷入沉默,張靈脩以爲她生氣了,心平氣和道:“渚巽,爲了避免誤會,我們當面談吧。”
渚巽忙道:“不用,不用。”
她急速思考着,該怎麼回覆纔是。
過了十秒,渚巽儘量用一種符合自己性格的遲疑口吻道:“讓我先考慮下,然後再回復你。”
張靈脩那邊似乎是覺得渚巽的反應比預期的好很多,沒再繼續多說什麼,禮貌地掛了電話。
夔端着自制的兩種醬走了出來,一個是草莓果醬,一個是巧克力花生醬,都裝在粗口小罐子裡,放到餅乾旁邊,讓渚巽搭配着吃。夔本人不吃甜食,卻極擅長做這些東西,似乎生來就點滿了一些奇怪的天賦點。
渚巽放下小餅乾,身體前傾,兩手交叉擋住下半邊臉,深沉思考。
“怎麼了?”夔問道。
“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聽完了渚巽的轉述,夔冷着冰塊臉斷然拒絕:“不行,想都別想。”
他們二人心知肚明,真正的魔,根本不是夔,而是渚巽。更準確的說法,是渚巽的真身——無明之魔滄巽。
夔對渚巽的保護欲極強,不允許任何可能威脅到渚巽的因素。
渚巽自己認爲接受張靈脩的提議也無妨,免得拒絕了反而令張靈脩生疑,因爲渚巽不信把面具上的文字念出來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實質性損害。
渚巽勸夔:“算了,就讓他們折騰吧,我不想張靈脩因爲這件事,和張白鈞起什麼矛盾,導致他們師兄妹關係不好。”
對張靈脩和張白鈞的關係,她比誰都看得通透。她知道,張靈脩一定事先告知了張白鈞,但張白鈞反對無效。
爲了說服夔,渚巽笑道:“而且他們針對的是你啊,到時候我不在場不就行了,反正你不是魔,能出什麼問題。”
她給夔普及了很多之前張白鈞是如何幫助她的往事,反覆強調,如果她拒絕張靈脩的提議,姿態對抗,那會很爲難張白鈞,雖然張白鈞嘴上會說不管不理,其本身的身份就註定了他會夾在中間左右爲難。他是張靈脩的哥哥,也是渚巽最好的朋友。
最後,渚巽勉勉強強把夔給說服了。爲了不引起張靈脩的疑惑,渚巽特意拖了一天才回覆張靈脩,顯得自己經過了慎重的考慮。
張靈脩聽說渚巽答應了,語氣反而有一些過意不去的感覺,她是個內斂的人,竟然對渚巽說了對不起,渚巽覺得她這三個字份量太重了,連忙疏導了幾句。
根據張靈脩的提議,渚巽和夔動身去了晉州清涼寺。整件事微微透着些荒唐的儀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