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夔理清頭緒, 公子聿便連珠炮道:“你和那個無明魔子是什麼關係?玄牝仙沒看真切,但她確定你們住在一起。你之前說你有伴侶,原來是跟那魔頭牽扯不清?這是重罪, 我爹可以流放你的, 你知不知道?”
夔利索亮出幽燕, 以尖端指向公子聿, 成功讓公子聿閉嘴。
“把你知道的每個字都說出來。”夔冷聲威脅道。
公子聿非但不害怕, 反而表情彆扭,似開心又似惱火,隨後老老實實地交待。
“我偷聽了我爹和玄牝仙的對話, 我爹很關心你,他說你一定是被那個魔頭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那個魔別有用心——”
砰的一聲, 幽燕爆發的氣勁砸在公子聿臉旁的山壁上, 掉下無數石塊。
見了夔山雨欲來的臉色,公子聿縮住口。
夔冷冷道:“你們憑什麼詆譭滄巽?還有, 別叫她魔頭。”
公子聿的關注點卻歪了:“你果然和那魔……滄巽有關係!你說你叫滄夔,原來是用了她的姓!”
公子聿心裡說不出的沮喪和失落。
陷入愛情,總能讓一個正常人昏頭脹腦,公子聿控制不住,心裡沒來由地酸脹, 索性一股腦將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倒豆子似的抖個乾淨。
玄牝仙跟蹤了夔, 發現了滄巽的存在, 回去稟報了青冥洛君。
青冥洛君知道後大爲震驚, 反過來擔憂夔是不是從小被滄巽蠱惑了, 是魔域那邊派過來刺探仙族機密的細作,因爲他的身份太契合了, 方壺山山神的遺腹子,任誰都不會懷疑。
青冥洛君的謀臣之一質疑了夔的身份,提議將夔誘殺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以絕後患,洛君一口否決了這個提議,疾言厲色地訓斥了那個謀臣。
太峰夔是青冥洛君的好友太峰考的兒子,洛君表明自己絕不會戕害夔的性命。
至於究竟該如何處理夔,青冥洛君和玄牝仙商議後,決定再慎重和夔接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明白自己仙族驕子的身份和歸屬。
夔聽了後冷笑一聲,不予置評,轉而防禦地問:“他們要對滄巽做什麼?”
公子聿氣憤道:“什麼都不會做!滄巽是無明魔子,是儺顓的人,我爹又不是傻的去主動挑釁,你該去問問滄巽和儺顓有什麼陰謀纔是!”
夔吐了口粗氣。
公子聿雖然外貌很能唬弄人,內裡明顯就是個還沒長大的熊孩子,一口一個我爹,執拗古怪,多與他糾纏無益。
在夔心裡,滄巽的安危最重要,既然青冥洛君不打算對滄巽出手,他便不會採取過激行動。
公子聿嘴脣抖了下,彷彿想說什麼,醞釀了半天,最終咬牙道:“你自己去求證好了,無明魔子爲什麼要將你養大,你以爲她救了你,說不定實則恰恰相反,你父母究竟怎麼死的,和她脫不了關係。”
話音剛落,不等夔有所反應,公子聿便化作一條銀龍,身軀蜿蜒遊動,飛出洞穴,一去不返。
夔臉色沉鬱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根本不信公子聿的話。但公子聿所言,提醒了他上次以神識跟蹤滄巽到十萬深淵赤水宮,所聽到的滄巽和儺顓對話中,提到了一個預言,即滄巽註定會死於夔之手。
摒除感情因素,僅從理智上考慮,滄巽還真有可能提前悉知了預言,因此找到了夔。那麼,爲什麼滄巽沒有提前扼殺他……幾萬個日日夜夜朝夕相處,他對滄巽生出了戀慕之心,爲什麼滄巽對他感情的轉變接納得這麼迅速?
關心則亂,越細思,越刺痛。
夔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瑹琈宮的,坐在牀沿發呆。
他所在的無名島極偏僻,從未有仙人足跡踏入島上,滄巽本是魔,也沒有任何理由隨便跑來崑崙墟,還精確地找到了無名島懸崖峭壁上的山洞,救出他。
夔豁地站起身,緊緊握起雙拳。
他快步踱了幾個來回,末了下定決心,對着庭院中的冰雪出了會兒神,返還室內坐下,如泥塑木雕一樣靜止不動,使出追蹤之術,心齋坐忘,神識自由。
夔的功力今非昔比,一個彈指間,神識就來到了滄巽的身邊。
明亮的淡紅色天空,在暗沉的室內投下光暈,滄巽正在儺顓的書房中。
夔一來就聽到了關鍵信息。
“青冥洛君知道他的存在了!”滄巽緊皺雙眉道,模樣十分煩惱。
儺顓斜靠在窗臺上,一點沒有感同身受的樣子,輕描淡寫勸道:“遲早的事。”
滄巽冷冷道:“你倒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儺顓攤手:“青冥洛君除了千方百計地拉攏他,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滄巽罵了句粗話,怒道:“那就是我擔心的!洛君老兒肯定會挑撥離間!”
儺顓說:“淡定,洛君能知道什麼呢?你殺了燕玄季,搶走幽燕,這件事只有我知道。”
北冥之鯤,燕玄季,傳聞中和方壺山山神太峰考曾有過密切的關係,二人似乎是夫妻反目成仇。燕玄季亦是夔的生母。
那一刻,夔腦子轟然一聲,陷入恍惚,無法做出反應。他們還在繼續說話,聲音也繼續傳入夔的神識中。
“論心機城府,洛君老兒不在你之下,這麼多年了,他肯定一直暗中在查,要是他把這些告訴了夔,我——”滄巽臉色有些蒼白,做了個頹然無力的手勢。
儺顓道:“燕玄季生了太峰夔,對他沒有養育之恩,何況當時情形兇險,不是你死,就是燕玄季死,太峰夔就算知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再者,你不是把幽燕又給了太峰夔麼?裡面的光明逍遙法你沒佔爲己有,已經是仁至義盡。”
滄巽用力抹了把臉,像是要把污垢抹去一樣,低吼道:“別用魔族的思維衡量!再說光明逍遙法是正統仙法,我拿了沒用。燕玄季死前是鯤的形態,我沒能見到真人真容,也沒做任何交流,不知道燕玄季懷孕了……”
她有點語無倫次,神情懊惱:“天道是跟我作對嗎,燕玄季怎麼會是夔的母親,太峰考明明和燕玄季是仇敵……”
滄巽對這一點無論如何想不通。
正以神識傾聽觀看的夔感到冰鐵一樣的寒冷,一點點浸入內心,令他幾近窒息。
他發現,滄巽在意的是這件事會對她和自己之間關係造成的影響,對殺了燕玄季本身沒有抱任何悔意,哪怕燕玄季是自己的母親。
儺顓的聲音輕飄飄的,帶了一絲詼諧:“說到底,是你自己當年多管閒事,不徵求我同意,非要把那個小孤兒從山洞裡抱出來,你當是亂撿魔獸回家養嗎?他生下來即不老不死,關個上萬年都不會出事,還不會被青冥洛君發現,這就是所謂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滄巽惱火道:“你該感謝我發現了你的計劃!我不把他抱出來,你豈不是真的要把人關到崑崙墟末日?”
儺顓摸了摸下巴:“嗯,也是。得虧你讓他對你死心塌地的,不然還真是個大麻煩。”
……
夔被炸得意識空白,過了很久後,才發覺追蹤法術中斷了,神識回到了身體中。
他跪倒在瑹琈宮寢殿柔軟的地毯上,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看到的一切。
滄巽和儺顓對話在他腦海中不斷亂序閃回,其中蘊藏的陳年舊事,以及背後的秘辛,讓夔無法接受。
夔全身發抖,心臟一陣陣灼燒,痛到極點。
他雙目含淚,喉頭髮哽,喘息很久後安靜下來,神態脆弱,似乎被徹底擊沉。
囚禁他的是始魔儺顓,包庇儺顓的是滄巽。
殺了他母親的人是滄巽,撫養他長大的是滄巽。
他的師父,姐姐,戀人。
青冥洛君此時正在大曇華宮自己的寢宮內午休。
玄牝仙身爲他的心腹和星官,照例在外間待命。她執筆在紙箋上寫下一行行衍算文字,桌案上攤放着各類星圖,端的是精細無比。
外面響起了侍衛致禮的聲音,一個人走了進來,左右張望。
玄牝仙起身,朝來者行了一禮:“聿姬殿下。”
公子聿看上去有點猶豫不定,他杵在那裡,玄牝仙也不好繼續自顧自地辦公,便問道:“殿下有何事?”
公子聿道:“爹怎麼還不出面,總不能放任太峰夔和魔來往吧?”
玄牝仙解釋道:“不清楚他們之間關係深到了哪種程度,陛下不好貿然出手,此事需要仔細謀劃,請殿下稍安勿躁。”
話剛說完,地面震動,她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跌倒。
公子聿也是如此。
兩人同時轉頭,愕然望向外面。剛纔大地的搖晃非常明顯,樑上被震落了細細的飛塵。
大曇華宮中,無數鳥兒被驚起,胡亂鳴叫,飛離了棲息的枝頭。
“出事了。”玄牝仙臉色凝重。
未等她採取行動,旁邊便響起了青冥洛君的聲音:“去欽天海洲儀那邊看看。”
洛君午睡淺眠,第一時間便被驚醒。
他們趕到了欽天司,早有司侍迎了出來,請青冥洛君親自查看欽天海洲儀。
海洲儀是一件法寶,宛如一幅巨大的會動的地圖,將偌大崑崙墟全部地形微縮在內,山水海島皆栩栩如生。
司侍指向海洲儀北端,那裡海水攪動不休,形成狂亂的漩渦,震感一路傳到了蓬萊洲。
“北溟之海有異動,不知是什麼原因。”司侍憂心忡忡。
青冥洛君神態前所未有地肅殺:“我親自去看看!”
玄牝仙忙道:“陛下,讓禁衛軍跟着您?”
“不必。”青冥洛君回絕。
公子聿說:“爹,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哪裡都不準去。”青冥洛君嚴厲命令後,化爲一條碧青色巨龍,沖天而起,伴隨雄渾龍吟,消失在了天際。
青冥洛君在雲間疾行,身形在天空中閃爍,頃刻間,便穿梭至北溟之海。
他從雲層中探出龍首,往下俯瞰。
霎時,一雙翡翠色龍瞳中映照出了天地間至爲罕見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