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第 180 章

幾天後, 少荻陪夔去了晉州清涼山大音寺遺址。

夔上了天監會的黑名單,少荻因爲和夔一起暴力抗捕,職務被停, 一併被列入黑名單。由於恢復法力對夔而言至關重要, 五雩索性讓少荻陪同夔前往大音寺, 正好避開來自天監會那邊的搜捕風波。

清涼山佛寺衆多, 爲了隱匿行蹤, 夔與少荻選在了一個月夜抵達了目的地。

“你確定就是這裡?”少荻壓低聲音問。

周圍林木高聳,月光照在夔冷峻的臉上,爲他鍍上一層銀霜, 顯得很是虛幻。

夔點頭,簡短道:“東西拿出來。”

少荻利索地從行囊中取出了一隻白檀木小匣子, 放在了地上, 規規矩矩叩頭三次。

“老祖宗, 得罪。”少荻默唸道。

夔蹲下身,打開小匣子, 裡面是骨灰,來自五昶留在無動山莊崖底的遺骨。月光下,那些骨灰看上去好似銀色的砂子,迷離倘恍,魅影猶在。

他心裡忽然想起幾句詩經。

——葛生蒙楚, 蘞蔓於野, 予美亡此, 誰與獨處。

夔在地上畫了一條筆直的線, 沿着線的位置, 兩邊各固定了一排特製的粗蠟燭,悉數點燃, 燭光在地上朦朧成路,令人聯想起引魂一說。

夔把打火機還給少荻,對她道:“在蠟燭全部熄滅之後,我沒有回來的話,你就回無動山莊,不要再等。”

少荻悚然一驚,面露糾結,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夔朝向那條燭光之路,捏起一撮五昶的骨灰,鬆手將骨灰灑下。

一陣微風揚起,銀砂般的骨灰在月華下成爲細碎光點,散若煙霧,時間的流動變得緩慢。

少荻蹲踞在夔的身後,捕捉到正前方視野中,一個東西出現在燭光之路的盡頭。

少荻縱然生性膽大,也瞬間炸毛,全身汗毛倒豎。

夔擋在她身前,巋然不懼,沉默以對。他和少荻都看清楚了,那是個僧人形態的幽魂,隱隱綽綽,似乎在與他們遙遙對望。

它從遠處踽踽獨行而來,披着破爛的袈裟,只餘一具發黑的骷髏,雙手合十,燭光成了波光,他們面前彷彿橫亙了一條冥河,隔着陰陽交界互相打量。

那具僧人的骷髏幽魂對夔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夔向它走了過去。

少荻突然回神,一伸手去捉夔,只抓到了空氣,她感到巨大的恐慌,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夔頭也不回地跨過了那條界河,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彼岸。

夔離那幽魂隔了幾米遠,跟着它一直往前走,月光爲他們引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現了一座古老的廟宇。

苔蘚山門,丹青野殿。月明垂露,雲逐溪風。

前面那個僧人幽魂唱起了一首杜陵野老的詩——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他唱完一遍,又挑了其中幾句反覆吟唱——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那僧人一字一嘆,婉轉幽咽,夔聽在耳中,到了最後,竟產生了錯覺,疑心對方唱的是“君今在羅網,何以有鯤翼,水深波浪闊,無使青龍得”,關鍵處有所指代。

逐漸的,光芒從冷轉爲暖,寒涼的月華過渡爲輝煌的夕陽,變化沒有停止,彷彿沙漏無聲,一日之內,時辰發生了奇妙的逆轉。

夔沐浴在了清晨燦爛的陽光下。

阡陌縱橫的古街道,朱白相間的高大屋宇,桃花香馥,春渚日暖。

這裡是一千多年前。

路上行人很多,有的身穿比蟬翼紗還薄的絲織品,有很多層,卻仍然透明,絲綢綾羅的精美可見一斑。豐腴的女人臉上點着面靨,腳踩捲雲式高縵鞋,扶着僕人的手,從馬車上走下來。醉酒的胡商牽着駱駝一邊吆喝一邊招搖過市,駱駝上掛着一把從西市換來的鑲螺鈿阮咸。

此地爲勝業坊芭蕉曲,夔一襲絳紅袍子,穿着黑色革靴,腰間懸一把唐制橫刀,長髮扎做潦草的馬尾,用綢帶鬆鬆綁着,沉峻不羈。

他抱着雙手,依着牆壁等人,旁邊立着一頭高大駿馬,渾身毛潔白如縞,鬃毛是硃紅色,雙目像黃金一樣,名叫吉量馬。

來往的婦人們,莫不投過去含情脈脈、欲語還休的一眼。夔不加理睬。

不遠處一家宅邸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身穿鬆綠衣裳的女公子悠閒地走了出來。月照明眸,雲淡修眉,仙姿魔態,殊勝杳渺,端的是煙霞之外,曠世無雙。

她正是當世最強大的妖修,五昶。

夔打了個唿哨,示意五昶自己的位置。

五昶順勢望了過來,看見夔,露出個俏皮又邪氣的笑容,大步流星朝他走來。

夔接過繮繩,替她駕馬。

吉量馬風入四蹄,騰雲駕霧,穿越進走馬燈一樣的時光裡。

夔看到了一切,體驗了他和五昶的一生。

這是他輾轉在永恆的輪迴旅程中,無數個生生世世裡,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他們活得自由自在,甚至自由得有些邪惡,五昶太過放肆,利用妖力挑起了許多身份爲權貴的凡人的邪念,以此爲契機,壯大五氏妖族。

後來,五昶越了界,大音寺方丈如空出手干預,他的佛力之浩蕩無邊,完全不似一介凡人,徹底壓過了五昶和夔,二人沒法反抗分毫。

夔與如空談判,願皈依佛門,爲五昶贖罪,如空將他請入了浮屠塔中,形同幽禁。

五昶不得不屈服,舍卻一身妖力,主動住進大音寺,陪伴浮屠塔中的夔。如空許下承諾,只要五昶誠心悔過,過三百年即放他們二人自由。

豈料人心不可揣摩,命運不可預測。

恕難院首座如真趁着方丈如空外出,率領衆武僧,杖斃了毫無反抗之力的五昶,被幽禁在浮屠塔中的夔來不及相救,脫困後陷入狂亂與悲忿,將大音寺衆僧屠殺殆盡。

之後,神秘的白衣僧人於虛空出現,稱夔造下殺孽,無法再與五昶相聚於輪迴,二人將永世分離。

夔聽後,爲了保住兩人的未來,自斬羽翼爲祭,五昶因而得了一線生機,轉世投胎去也。隨即白衣僧人奪去了夔的神智,將他投入了荒蕪深邃的混沌之域,夔渾渾噩噩地在那裡遊蕩了一千多年。

眼前畫面散去,夔發現自己臉上是溼的,那是目睹五昶慘死畫面時不知不覺中流下來的淚水。

恍惚間,他聽到一個悅耳至極的聲音。

“別哭,一切都過去了。”

夔擡頭看向聲音來源,有人逆光低頭看他,輕輕擡起了他的下巴。

夔尚未完全理解發生了什麼,他幾乎是下意識將眼前之人攬入懷中。

懷中人面露笑容,看上去無憂無慮,她長得和滄巽一模一樣,正是五昶。

她的氣質和滄巽有微妙的不同,和渚巽更不相同。

五昶捏起袖子,替夔擦乾眼淚,那觸感無比真實。

夔控制不住,眼眶通紅,喉頭哽咽,聲音在發抖:“對不起。”

對不起。我讓你一個人孤獨赴死。

五昶彷彿知曉他未說出口的話,輕描淡寫道:“噢,那不重要,我知道你拼了命來救我,有時人確實不一定勝天,不是你的錯,不要感到內疚悔恨。”

她暖和的笑容照亮了夔晦暗的心情,清澈的眼神顯示她能夠理解包容夔的全部。

五昶嘆息道:“其實,我在這裡等了你一千多年。”

這句話重錘一樣砸在夔的心上。

接着,五昶說了很多話,由於太具有洞見,夔只有傾聽,而無餘裕去迴應。五昶說中了夔現在面臨的所有難題,她甚至知道夔在現實中與渚巽之間到達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眼前的五昶並非原來的五昶,她更像是一縷從五昶思想中脫離的通透哲思,擁有了獨立的人格,在摒棄掉所有自虐的無明情緒的基礎上,沒有負擔地接納了夔,坦陳心跡。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五昶笑道,“夔,你走進了我的夢中,這裡是一個時間閉環,沒有悲傷和遺憾。我可以讓你留下來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歲歲長相守,沒有死亡,永不分離。”

夔剎那動容。

有那麼瞬間,他似乎忘記了自己來到這裡的初衷。

對五昶刻骨的思念與愧疚,對過去無法挽回結局的遺憾和補償心理,疊加在一起爆發,以至於想到拒絕五昶,都成了割捨靈魂般的痛苦。

但虛空中有某種情緒的殘餘,在拖着他,不讓他鬆口說是,令他不斷掙扎。

爲什麼要拒絕呢?拋下所有,與五昶永生永世廝守。

永恆的幸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五昶彷彿看穿了夔,柔聲道:“我是滄巽,是渚巽,但我沒有嗔恨,是理想化的她。我知道你心裡那個終極的秘密,你很清楚,現實的那個渚巽,是一個缺陷品,她誕生自無明的集合,是無明具象的表達,註定擺脫不了無明的魔格,你們不會有結果,再嘗試千次萬次,也註定了同樣失敗的結局。你爲什麼要愛上那個虛幻的人格呢?”

她表情十分悲傷。

“假如你留下來陪我,輪迴的悲劇就可以避免,那樣不好嗎?”

夔沒有迴應,就那麼凝視五昶。

五昶在他面前走了幾步,靠過來,將手放到夔的臉頰上,描摹他的眉骨,溫柔繾綣。

“好好看着我,我不是什麼幻覺,沒有在迷惑你,我在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重新來過,我當初沒有等到你,難道你要讓我再次失望嗎?”

五昶慢慢靠近,在夔的嘴脣上印下一吻。他們幾乎是臉貼臉的距離,夔臉色沉寂,睫毛顫動不已。

他在漫長跋涉中看見了一個世外桃源,倒映在五昶的雙眸中。

一個人的曠日持久的戰爭,太累了,他需要的不止是中場休息。

“夔,留下來吧,說好。”五昶道。

夔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五昶,激烈地親吻她。五昶毫無保留地接受並回應。

他們額頭互相碰觸,雙手十指相抵,眼角都溼潤了,五昶哽咽道:“我真的在這裡等了你一千多年,太久太久了,不要再離開我……”

感情像春天冰消雪融的河流,不再封凍,全數噴涌流淌。

夔從五昶的瞳孔中發現原來自己早已泣不成聲,他一直在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

對沒有等到他來拯救的五昶,那個死前凝望着潔白浮屠塔的愛人。

五昶抽了抽鼻子,邊哭邊笑道:“我原諒你!這一次別再讓我等你了。”

她哭泣的樣子,好像流下的不是眼淚,是珍珠一般。

夔貪婪地看着她,把她的模樣深深印在心中。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五昶的表情凝固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夔,淚水還掛在她的臉頰上。

夔感到眼眶又紅又熱,拒絕五昶令他無比痛苦,他已經肝腸寸斷。接下來他說的每句話,都斷斷續續,費勁全身力氣才能發出。

“對不起,我辜負了你。但是已經發生過的事,結局不能改變。逝者不可追,真正的你還在現世等我,不管那個你多麼恨我,我都會回去找你。”

五昶移開了目光,轉身走出一段距離,竭力忍住不抽噎。她低下頭,又擡起來,側臉茫然而悽迷。

夔死死咬住牙關,他快要發瘋了,他害怕自己下一秒就會認輸,奔過去抱緊五昶,告訴五昶他願意永遠留下來。

令人煎熬的沉默持續了不知多久,五昶才慢慢轉回身,聲音微弱。

“你明知道我們的宿命,重複了一輪又一輪,你卻仍然固執地要繼續走下去,哪怕你已經預知了註定悲劇的結局?爲什麼?”

夔走上前,執起五昶的手。

他緩緩道:“正因爲我瞭解宿命,我纔想要和你永居於現世,我珍惜和你在一起每分每秒的當下,你讓我感覺到自己是活着的。你給了我抉擇的勇氣,巽,讓我回到現世去找你。”

五昶靜靜地凝視着夔。夔將永遠無法忘記她的眼神。

終於,五昶輕聲道:“那麼再見了,我的愛人。我等了你一千多年,能再見到你,我不後悔。我愛你。”

她張了張口,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最終朝夔綻出一個微笑,周身化歸虛無,消逝在了長空中。

夔的淚水剎那奪眶而出,他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雙肩發抖,聲嘶力竭,直到整個人都躺了下來,猶如被抽乾了力氣。

我愛你。讓我們在現世重逢。等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重複,思維靜止。

他心中彷彿有一角永遠缺失了,他喘息不已,努力平復自己,匍匐着撐起身體。

……

周圍變回了月光如練的林地,寺廟被焚燬後的滿地殘骸,骷髏僧人的幽魂在不遠處等待。

當夔站起身時,那個幽魂再度吟唱——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鯤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青龍得。

吟唱結束,幽魂消失。

與此同時,兩豆螢火一樣的光點,從幽魂消失的地方交旋升空,流星一樣墜落在夔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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