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荻蹲在原地等夔, 此時是凌晨快四點了,蠟燭早已滅完,她抱膝坐在黑暗中, 維持着警惕, 還要忍受蚊蟲叮咬。
萬一夔不回來了怎麼辦?
少荻不知不覺開了腦洞, 越想越心驚肉跳。
林子安靜極了, 只有偶爾夜風吹響木葉的沙沙聲, 月亮早已被濃雲遮蔽,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少荻沒來由地感到了恐懼。
就在這時, 遠處樹林梢頭爆出了一片白光,隔着老遠將少荻周圍的景色照得纖毫畢現, 強光亮度簡直可以致盲, 少荻急忙閉上眼, 用手臂遮擋。
等她感到那光芒減弱,方纔睜開了眼睛。
一個高大的人影走近, 揹負一雙寬闊雄健的羽翼,飄逸的火焰從雙翼這頭蔓延到那頭,那是蜜金和橘紅交織變幻出的色彩,仿若太陽上龍捲型的火舌,或是火歐泊裡閃爍的星雲漣漪。
這場景堪稱史詩級別, 以至於少荻大張着嘴好久沒回過神。
“太峰夔……”少荻喃喃, “怎麼回事?”
夔走到少荻面前, 意念一轉, 便收回了鯤翼和火焰, 冷峻沉靜。
少荻茫然:“這麼簡單就拿回來了?沒有打怪什麼的?”
夔:“羽翼已經取回,只差武器。”
少荻鬆了口氣:“一步一步來吧, 趕緊先回山下,我困死了。”
第二天,等少荻一覺睡到下午,他們便啓程準備回雲蜀。
四十八小時前。
五鄺送走了少荻他們,自己去了練武場。
他父親五雩慢悠悠地跟在後邊,坐在場邊看邊喝茶,五鄺時不時餘光瞟到父親,皺了下眉,往遠離五雩的場地移動。
儘管這樣,他的注意力其實還在父親身上。
五雩一點沒有老。他離開時,五雩就是現在的模樣。鐵灰色長髮,身材高大,英武軒朗,不怒自威,像個來自古代的帝王。
每當五鄺照鏡子時,都不得不承認,自己長得越來越像父親了。
他只有兩三歲時,母親就因病去世,據說是因五氏妖族衰微,龐大家族遭到人類追殺,母親憂慮過重所致。
五鄺不記得母親,在他的童年裡,五雩又當爹又當娘,一路將他拉扯長大,小時候的自己很樂意和五雩親近。
那會,五雩幹過很多傻爸爸的事,比如爲了逗五鄺玩,將他小幅度拋舉,不料錯誤低估了自己力氣,小五鄺撞到天花板,頭上起了個大包,可憐巴巴地直哭,結果五雩被輩分很老的奶母訓斥了一頓。
五鄺記不清是從哪個節點開始,他們父子二人的關係變得越來越淡漠。
“你打得不專心。”五雩沉厚的聲音清晰傳來。
五鄺一陣心浮氣躁,馬上停下動作,回頭嗆道:“能不能別管我。”
五雩不理會他敵對的態度,走過去近乎溫和道:“要不要我陪你打一場?”
五鄺見他父親把姿態放得這麼低,不好再說什麼,悶聲道:“不用了。”
也不知道爲什麼,他進入人類所謂的青春期後,經常看見他父親就一肚子無名火,不知道這股氣是哪裡來的,講話語氣經常很衝,後來爆發了幾次激烈的衝突,他轉爲非暴力不合作態度,用沉默寡言消極抵抗父親的意志。
父子之間的冷戰,認輸的總是當爹的五雩。
五雩見五鄺拒絕了自己,一點不以爲意,說:“那過來和我聊聊天吧,你自從回來後,成天跟少荻有說有笑的,跟我就半句話都沒有。”
他負手走向石桌石凳,示意五鄺跟上自己。
五鄺聽了心情複雜。他不是不想和五雩說話,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上一回被五雩拉着談心,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遠離家鄉時五鄺獨立成熟,一到了五雩面前,又不自覺地有了做孩子的心態,好像矮人一截,他討厭這樣。
兩人坐下後,五雩說:“你未來有什麼打算?”
五鄺鬱悶不已,煩躁道:“你這句話十多年前就在問,怎麼現在還要問。我的打算就是等少荻繼承了家業,我就走人。”
最後一句他說得頗有幾分賭氣的意味。
出乎五鄺意料,五雩沒有發火。
五雩耐心道:“你不要說氣話。你走之後,我看了很多育兒的書,還諮詢了凡人的心理醫生,很多事我做錯了,我一直在反省,在這裡,我爲過去的言行向你正式道歉。”
五鄺愣住。
他記憶中的五雩,自從他長大後,就從傻爸爸變成了嚴父,處處對他要求苛刻,讓他做好表率,每當他想反抗,五雩就會冷嘲道:“等你能養活自己再說。”
這句話成了激發他獨立自強的魔咒,深深刻進了他以後的叛逆性格中。
五雩何曾像現在這樣,對他低頭過?
五鄺迷惑不安地望着父親,忽然意識到,五雩老了。
縱然五雩在外表上可以保持年輕,心態上,他已經不可避免的變老,他變得更溫和,脾氣沒了棱角,不再維持大家長的尊嚴。
五鄺離家那麼多年,五雩即使有少荻陪伴在旁,仍然會感到空巢般的孤獨。
因爲五鄺是他唯一血脈相連的孩子。
五鄺低下頭,掩飾一瞬間鼻子的酸熱。
五雩認真重複道:“五鄺,對不起啊,爹做錯了。”
五鄺粗聲粗氣地嗯了一聲,儘量不露出任何情緒,表示自己聽到了。
五雩:“剛纔我問你未來有什麼打算,其實是想說,你願意留在無動山莊嗎,不會又跑去國外了吧?”
五鄺:“我纔剛回來,誰說要去國外了。”
他這話跟方纔賭氣時說的不一樣,不過他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前後不搭。
五雩笑了笑:“留下來好,無動山莊畢竟是你的家,在家裡舒舒服服的,比在外面奔波強。”
他沒有再提讓五鄺來繼承家業這個曾經令他們爭吵過無數次的話題。
接下來,五鄺發現他父親的心情明顯好了不少,語氣都變得輕快了。
父子倆繼續磕磕跘跘地聊天。
時隔多年,他們好歹有了一次有來有往的交談,關係從真正意義上破冰修復。
五雩對五鄺講述他走之後,山莊裡發生的一些值得紀念的事,說到了少荻,更多的,則是在詢問五鄺,一個人在外面過得怎麼樣。
五鄺簡述了下自己的謀生手段,類似獵魔人、驅鬼專家之類,因他是來自華國的妖族,語言又不通,生意起步得很艱難,初期甚至沒有任何報酬。
那邊都市聚集了大量的魔魅,他沒有錢租房子,晚上會去流浪漢收留站過夜,那邊晚上會關門,因此他必須在固定時間點趕過去,好睡上一覺。
他越講越流暢,整個人放鬆了下來,到最後,是他在說話,而五雩在認真地傾聽。
“兒子,你辛苦了。”五雩道。
五鄺板着臉:“幹嘛,這麼肉麻。”
五雩道:“你就不能叫我一聲爹?”
五鄺嘴脣蠕動了下,還是沒邁過心裡那道坎兒。他心裡當然認爲五雩是自己爹,嘴上卻發不出聲。
算起來,他有多少年沒叫過五雩一聲“爹”了?每次聽到少荻親暱地叫五雩爹,他覺得那彷彿跟自己沒多大關係。
五鄺生硬轉移話題:“所以你現在知道了,我可以掙錢養活自己,猜一猜我在國外的年收入?”
五雩哈哈大笑:“有山莊每年淨收益的一半嗎?”
五鄺無視了這句話,站起來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五雩跟了上去:“你今晚想吃什麼,我讓廚房……”
遠處的巨響打斷了輕鬆的氛圍。
五鄺馬上轉回身,對上了父親驟然嚴肅的神情,他們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不好的預感。
無動山莊修築在懸崖峭壁上,爲懸山建築羣,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終年雲霧籠罩,現在,這些雲霧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散開,山莊被迫露出了全貌。
“山莊結界被破了!”五鄺道。
五雩立即向侍衛隊下了指令,他們趕往瞭望塔,那邊是個指揮制高點,易守難攻,專門對付敵襲。
很快,山莊的武裝力量弄清楚了敵人是誰。
“是之前那些一直在山莊結界周圍打轉的人!他們果然是天師!”侍衛軍總隊長向五雩稟報,“敵人攻到了山莊入口第一層,正在向上進攻,一共有五個小隊去了前線支援。”
“他們是怎麼攻進來的?”五鄺問,上次無動山莊也遭到過入侵,對方在山莊內買通了內奸,之後他們肅清過山莊內人員。
“用死魂,”總隊長臉色難看地解釋道,“每個天師帶領了大約一百個死魂,怨氣沖天,比厲鬼還強,山莊侍衛隊總人數不到他們的三分之一。”
五雩吃驚不小:“死魂?!”
白道力量不可能使用被刻意培養怨念的死魂,說明對方不是天監會的人。
禁錮死魂飼養怨氣十分極端,類似爲了讓鵝肝肥大而採取種種殘忍的養殖辦法,好比將人類當成牲畜家禽一樣,因此被天監會列爲反人類的罪行。
五雩從夔那裡聽說過,夔和渚巽、張白鈞等人曾經闖入過中陰地,發現有人在裡面大規模地伺魂養怨,幾人想要調查真相,後來卻再也找不到進入中陰地的罅隙,因此沒了後文。
今天無動山莊被死魂大軍攻擊,無巧不成書,背後神秘勢力和夔他們當初遇上的應當是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