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凝望他,心裡涌動無數問題。
僧人點頭微笑:“你做了一件很好的事。”
夔不爲所動:“你是誰?”
僧人:“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
夔:“我是滄巽之徒,太峰夔。”
僧人寬和地微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認。
他身上散發的佛力純厚深廣,無淨無垢,不增不減,夔的魂魄暖了起來,自內而外地燠熱,彷彿曬着三月春分的煦陽。他感到自己的法力回來了一小部分。
夔問了第二個問題:“我的羽翼和武器在哪裡?”
僧人似乎完全瞭解他心中所想,道:“它們就在此世間,羽翼在你上一世終結之地,武器在真龍之裔手中,別的恕我無法奉告。”
夔緊緊盯着僧人:“滄巽呢?她……是渚巽麼?”
僧人的笑容多了些許神秘,反問道:“你希望是嗎?”
夔沒有正面回答:“她們長得不像,性格也不同,但是……”
僧人:“倘若她們是兩個人,我看見在你心中,兩人重要程度不相上下,倘若她們是同一人,那你又爲何執着名號的不同?”
夔想了想,似是在掙扎:“記憶纔是真相,沒有記憶,我無法做決定。”
僧人:“哪怕真相與你所想的不同,你也想找回記憶?”
夔點了點頭。
僧人憐憫地輕嘆:“看來你已經做了選擇。”
他伸出一掌,掌心開出小小一朵金色蓮花,蓮瓣旋轉綻放,片片澄淨,光輝動人。
僧人道:“你持誦佛祖智慧,超度亡魂,因這功德,我且恢復你一半法力,可莫要忘了,你當初被罰入混沌之域,是如何承諾我的。”
說罷,他將那蓮花輕輕拂向夔。
金色蓮瓣散入了夔的丹田,夔體內剎那充滿光明。
等他再度恢復神識後,白衣僧人不見了,唯有極點之月的冷光照在高臺上,渚巽的生魂仍然昏迷在側。
夔抱起渚巽,手一揮,黑焰覆沒了高臺上的龍形奇石陣法,他不再看這些物事一眼,任由陣法燒燬,高臺坍塌,留下一地被淨化得乾乾淨淨的崖谷,摶風直上,飛離了中陰地。
張白鈞跪坐在渚巽和夔渾然無覺的身體旁,神情從來沒有這麼凝重過。
他們已經等了一個小時二十八分鐘。
期間張白鈞曾讓張靈脩施引魂之術,自己前往中陰地救人,卻發現天台那道罅隙不見了。
渚巽和夔一直沒有醒來,他們的生命體徵越來越弱。
春水生無比自責,但他還有郭橋需要救治,也顧不上渚巽他們那邊。
郭橋的情況非常不好,唐正則已經割血爲引,做了個複雜的淨化術,也沒能修復他的魂魄,厲鬼的怨毒深入了他的三魂。
郭橋斷斷續續地吐血,對春水生笑道:“不中用了,小師父別浪費力氣,只請你幫我一件事。”
春水生忍住眼淚,哽咽道:“郭師兄,你不要放棄。”
郭橋徑直交代遺囑:“老王的魂魄回了醫院,想必很快就會醒過來,你告訴他,我那套房子留給他們,可以賣錢,把丫頭接到城裡,讓她和弟弟一樣在本地上學。”
他大聲咳嗽了幾下,鼻孔和耳朵裡也滲出了血,急急地輕聲道:“租鋪那些,都留給我老家的父母,手機通訊錄第一個是我朋友的電話,他會替我料理的。”
說完,他總算完成了任務,長舒一口氣,慢慢道:“那兩個人呢,還沒回來嗎?”
春水生知道他問的是渚巽和夔,下意識道:“他們醒了,回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破戒撒謊。
郭橋笑道:“那就好,我可不想爲了救老王,害死他們……”
末了,他想到了什麼,看向唐正則道:“中陰地,那個陣法飼養那麼多的死魂的怨氣,這件事太大了,你們要小心。”
唐正則點點頭:“我們會的。”
郭橋輕聲道:“天監會裡有內鬼,不可能不知道……”
唐正則覺察到他的話中深意,靠近他:“什麼?”
不料,郭橋聲音漸漸低弱,直至再不可聞,呼吸終止,身體涼了下來。
他死了。
春水生再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眼淚流了下來,雙手合十,默唸超度經文。
張靈脩來到郭橋這邊,眼睛發紅。
如果渚巽和夔回不來,他們這次,真的釀成了真正的悲劇。
張白鈞猛地一拳砸到渚巽旁邊的水泥地上,低吼道:“渚巽!你給我起來!你聽到沒有!”
一室安靜。
隨即,一聲幽幽的答覆:“你口水噴我一臉……”
張白鈞睜大眼睛,只見渚巽回望着他,虛弱卻清醒。
張白鈞:“……”他大喊一聲,撲了上去,又堪堪停住,心情大起大落,簡直想揍人。
隨即,夔也醒了過來。
有人哭了,竟然是何百祿,他是被嚇的,要是再有天師殞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自裁謝罪。
春水生仍然坐在郭橋的遺體旁,輕聲唸誦佛號。唐正則望着張靈脩給渚巽他們檢查身體,吁了口氣。
處理完了郭橋後事的衆人,聚集在芙蓉觀,爲他舉辦了一場法事。
漫天的紙錢紛揚而下,猶如一場雪花。春水生、唐正則爲郭橋誦了兩個小時的經。今天是個陰天,彷彿要下雨。
渚巽立在屋檐下,左邊是夔,右邊是張白鈞。
張白鈞絮絮叨叨:“郭老哥,你放心去吧,你犧牲自己救了兩個孩子的爹,成全了一個家,來生必有大福報,我是個俗人,比不上你,但我敬佩你……”
渚巽沉默了一會,道:“這次的事件,整理成報告交上去了麼?”
張白鈞道:“因爲是私單,我沒有在個人賬號在線提交,我把紙質文檔交給定先生了,等她看了怎麼說罷,有人敢在中陰地飼養怨氣,這麼大的事……”
他們不約而同想起了郭橋的臨終之言。
郭橋想說,天監會不可能不知道。
他們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慮,心頭覆上陰影。
渚巽道:“不管怎麼說,起碼定先生值得信任。”
“嗯。”張白鈞同意,不遠處張靈脩叫了他一聲,他走了過去。
渚巽看了夔一眼,說:“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法力怎麼恢復的?”
夔搖了搖頭,渚巽以爲他的意思是不記得。
夔救了她出去,兩人在罅隙封閉前一秒回到了現世,之後生魂歸位,在身體中昏迷了好一會,才醒了過來。
渚巽不知道該說什麼,語言有時只能表達十分之一的感情。
最終,她專注看着夔:“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夔也望着她,眼神很深,渚巽看不透。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夔轉過頭去。
他的回答觸動了渚巽。感謝的話總是顯得很蒼白,而且還增加了生疏,結果往往詞不達意。
她和夔相遇到現在,時間不算長,羈絆卻每時每刻都在加深。渚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彷彿宿命般的難解之緣。
渚巽一直很孤獨,夔讓這種孤獨感近乎消失,他守護神一般的姿態,幾次三番震撼了渚巽。渚巽想起了在中陰地,她從高空墜入懸崖後,夔是怎樣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接住了自己。
想到那一幕,渚巽心裡涌出一股熱流。
旅人在冰天雪地中,漫無目的地行走,自己也快化作寒冰之際,遇見了一所能避寒的廣廈,院子裡還有一池熱氣騰騰的溫泉,旅人唯一的念頭就是脫掉所有衣物,沒有任何隔閡地去感受水的燠熱溫暖。
有一個人,不問緣由,不顧自己生命,只爲了守護你的安危,那麼這個人的出現,一定在你的生命中昭示着什麼。
若說先前渚巽對夔是心動,眼下便發酵出了真正的戀慕。
她出神地打量着夔。
夔實在是俊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而又不乏雄性的英氣。
她眼神無意間落到夔的耳朵上,這一看,發現夔的耳朵竟然有些發紅,再一看,夔整個人以正側面對着她,目不斜視,姿態很端正,但反而有一絲不自然……
渚巽忽然意識到,夔知道自己在看他,一直沒出聲。
這個認識讓她全身發熱,一股不知道是尷尬還是什麼的情緒在胸口翻騰,卻又莫名甜絲絲的,回甘不盡。
渚巽咳嗽了兩聲,說:“我去幫張白鈞他們。”
說完她立刻走開了,背影匆忙得簡直像落荒而逃。
回家的路上,是夔來開車,渚巽坐在副駕駛上,她極少坐過這個位置,看着窗外往後平穩飛逝的街道風景,產生了一種新鮮的安心感。
等紅燈的時候,旁邊忽然響起一聲又長又亮的口哨。
渚巽轉過頭去一看,只見一輛流線型敞篷跑車裡,兩個男生正望着自己,二十出頭,長得都很帥,見渚巽回望過來,他們發出了喧鬧的笑聲,牙齒白亮。
渚巽微笑起來,將車窗搖下。
把着方向盤的男孩高聲道:“大美人,有興趣和我們一起兜風嗎?”
渚巽指了指自己外套內側,示意對方這裡是證件,擠了擠眼睛:“我們是便衣。”
便衣天師。
男孩們一下子興奮,明顯誤會了。
“女警姐姐!加個微信吧!”副駕駛上的男孩離渚巽更近,他打開手機,屏幕衝着渚巽。
渚巽看了夔一眼,故意拿出手機,綠燈忽然亮了,夔一轟油門竄了出去,越野車甩下了男孩們的敞篷跑車,揚長而去。
渚巽:“……”
夔淡淡道:“你爲什麼要加他們?”
渚巽若無其事:“就隨便聊天啊!”
“然後呢?”
“沒然後,你問這個做什麼?”
夔平靜道:“你想交男朋友?”
渚巽不正面作答:“他們挺招人喜歡啊。”
夔:“他們太輕浮。”
渚巽笑道:“輕浮?助手,你是古代人嗎,這是二十一世紀,男女生看對眼不是很正常嗎?”
夔:“你同時和兩個男人看對眼?”
渚巽:“……”
她噎住後,理直氣壯道:“我是個普通人,若覺得孤獨寂寞,有權找個伴侶。”
夔:“你之前有過伴麼?”
渚巽:“……有。”
“說謊。”夔面無表情道。
渚巽被拆穿了,啞口無言。偏生夔又沒徹底捅破窗戶紙,讓渚巽有話沒處懟。
“你到底想說什麼?”渚巽飛快思考對策。
夔緩緩道:“假若你可以選擇,不當凡人,而是像我一樣,你願意麼。”
渚巽:“廢話,那當然願意啊!我羨慕死你了!”
夔:“即使你會失去很多東西,也願意?”
渚巽:“願意願意願意!你問我這個問題幹什麼?”
夔神情顯示他在進行一場慎重的思索,渚巽忍住沒有打擾他,他們開車回到家中,夔才接着這個話題談下去。他們坐在客廳,面對面。
“在沒來凡間前,我很渾噩,記不清過去,也看不到未來,我好像一直在找尋和等待,心裡有一個執念,但不知道是什麼。”夔淡然道。
渚巽聽他講述,心裡七上八下。
“我遇到了你,從渾噩變得清醒,我們一起經歷的那些事,我想你應該和我有一樣的感覺……我們註定要遇見。”
這句話重重擊中了渚巽,簡直說到了她心坎上,渚巽心如撞鹿,越跳越快。
的確,她和夔的遇見,冥冥之中猶如上蒼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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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道:“你有沒有想過,你身上有很多不同尋常的地方,尤其是你竟然能夠吸納滅之心骨的力量,因此你的前世很可能不是凡人。”
渚巽:“……你的意思是,我是大能轉世嗎。”
夔:“我沒有開玩笑。”
這樣的結論出自夔之口,渚巽受到了莫大鼓舞,不禁展開豐富的聯想,一瞬間腦補許多關於天選之子的設定……冷靜後覺得夔高估了自己。
但是,倘若能衝破塵世的桎梏,去到更廣闊的天地,光是想象這個可能,她的靈魂就已受到致命的誘惑。
夔本身即是一個巨大的謎,其具有的全部象徵意味和延伸出的無限可能,強烈地吸引着她的靈魂。
渚巽心砰砰地跳,在胸腔鮮活搏動。
“你什麼意思?”她問。
夔說:“我需要你的保證,假如你不是凡人,那便陪我一起歸位。”
“我保證,所以呢?”她定定地望着夔。
夔聲音平穩而溫柔:“渚巽,你願意成爲我的戀人嗎?和我一起追尋真相。”
渚巽思維空白了一瞬。
她張口結舌,生怕夔理解錯了戀人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在表白嗎?”渚巽有些發懵,反覆確認道。
夔:“我喜歡你,巽。我希望與你一直相伴,同生共死,是不老的戀人,也是不老的家人。你願意嗎。”
說完,猶如預見了他們一起攜手並行的畫面,夔浮出一個稍縱即逝的微笑,驚鴻一瞥,似遠山星辰。
渚巽被那樣的笑容征服,心情澎湃到無以復加。
不老的戀人和家人,這等同於求婚啊!誰能拒絕這樣浪漫的邀請!
時間的流逝彷彿變慢,渚巽試圖讓那種暈眩的感覺減少,努力找回理性。
夔望着渚巽,嘴角微揚。
渚巽能操控滅之心骨,摘掉禁錮他的面具,不止一次表現出滄巽的人格,更是在中陰地直接展露了滄巽獨有的紅眸,加上白衣僧人的話,夔終於做了決定。
“嗯。”渚巽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夔的耳中。
夔挑眉:“嗯是什麼意思。”
渚巽咬牙切齒,撲過去直接將夔按倒在沙發上:“嗯就是答應你的意思!你早八百年這麼幹脆不就得了!害我這段時間每天都在故作鎮定!”
夔抱住渚巽,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這是他第一回真正開懷大笑。
“你還沒對我說那句話。”夔溫柔道。
渚巽滿臉通紅:“我喜歡你!”
夔滿意地笑了笑,低頭啄吻了下渚巽嘴脣。
渚巽雙手環住他脖子:“你記住你剛纔說的話,要是以後食言,我滅了你。”
聽起來是威脅的發言,語氣卻很親暱。
夔微笑道:“要繼續接吻嗎?”
我知道你等很久了,他眼眸中笑意促狹,彷彿在這麼說。
渚巽:“……要。”
隨即,她看着夔的臉龐越來越近,直到再無距離,兩人鼻樑磨蹭相抵,脣齒交含,渚巽緊張到不敢睜眼看夔,觸覺反而更加敏感,夔的手按住她後脖子,五指在發間遊走,同時細細地舔吻,強勢地侵掃,溫柔至極,火熱至極,彷彿在對待至高無上的珍寶。
渚巽魂魄都飄到了大氣層外邊,靈魂變得巨大而透明,不斷往上浮,直到消融在星空深處。
過了許久,等她墜回人間,發現自己正埋在夔的肩膀上喘氣,滿臉通紅。
夔忍笑,一邊拍拍她,一邊關切道;“怎麼不換氣,小心暈過去。”
渚巽感到自己嘴脣腫了,尷尬道:“那是我的初吻好嗎!你呢,你怎麼那麼老練?”
這麼一想,她忽然坐起來,無比懷疑地審視夔。
夔淡定道:“我不記得了。”
他不想對渚巽撒謊,也不想節外生枝。
事情妙就妙在夔的確失憶了,渚巽無言以對。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覺得身下怪異,硌得慌……
等反應過來後,渚巽跳下沙發,臉通紅,罵了句臥槽,胡亂找藉口躲去了臥室,深吸口氣。
不是現在!否則太快了,戀人之間美好的初夜怎能如此倉促?
再說,她想放慢節奏,享受戀情漸入佳境的過程,一點一點品嚐。
結果當天夜裡,隔着屏風,夔溫柔冒出來一句:“你想要的話,隨時歡迎來我被子裡。”
渚巽:“……”她羞憤欲死地拿枕頭砸了過去,屏風晃動了下。
幸好已經關燈,夔看不見渚巽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
“睡着了?”夔輕聲問,見渚巽閉着眼沒有回答,便就此作罷。
渚巽身體僵硬,內心天人交戰,一方面恨不得脫了睡衣直接跑到夔的被窩裡,一方面又被天使節操君死死按了回去。
就這麼掙扎了好半天,她聽見規律的呼吸聲,發現夔睡着了。
渚巽自己反而失眠,腦內循環了一個多小時的小電影。
啊啊啊啊啊啊——這覺沒法睡了!渚巽苦逼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