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謙走的那天蘭翹沒有去送行。
那天晚上她獨自一個人回到家裡,剛打開門Vodka就喜滋滋地撲了上來,大大的尾巴在身後噼裡啪啦地甩來甩去,用一種溫柔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她拍了拍它的頭問:“你餓不餓?”
蹲在地上給Vodka倒狗糧的時候,燈光把蘭翹的身子拖出一個影子,孤零零的,像一朵蜷縮着的花。Vodka低頭吃得很歡快,她一直抱着胳膊蹲在它身邊呆呆地看着,過了一會兒,伸手摟住它碩大的腦袋,低聲道:“你知道嗎,那個沒良心的傢伙走了,把我和你都丟下了。”
很晚的時候高子謙來了電話,蘭翹那時已經睡了,六月的天氣悶熱異常,她卻不知怎地把薄毯在身上裹得很緊,像個蠶蛹,以致睡出了一身的汗。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她腦子有些發懵,分不清楚是在做夢還是現實,醒了幾秒鐘瞌睡之後才伸手接。
“蘭翹?”高子謙的聲音很清晰,像以往一樣溫暖明朗,但蘭翹卻覺得離她很遠,現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已經隔了一千公里,或許更遠。
“嗯?”她含含糊糊地應着。
“睡了?”
“嗯。”
“不好意思,到了就一直在忙,晚上又去醫院看我爺爺,現在纔回來。”他低聲着道歉。
“沒關係。”
“晚飯吃的什麼?”
“冰箱裡剩的蛋糕。”
“昨天我做的那個?”
“嗯。”
高子謙輕輕笑了笑:“都放了一天了,味道怎麼樣?”想了想又說,“只吃蛋糕怎麼夠?營養不均衡,你現在起來去衝杯牛奶喝。”
蘭翹懶洋洋地說:“不想動,你去給我衝。”
她的聲音沙沙的,有些嗲,電話那邊愣了愣:“你怎麼了,聲音怎麼這麼沉?你……睡覺前哭了?”
“剛醒來都是這樣的好不好?”
他哦了一聲,似乎放心了:“蘭翹……”
“什麼?”
“我想你了。”
蘭翹的心微微一動,低聲道:“我也是。”
“家裡的攝像頭不能用,我明天去買兩個,辦公室一個,家裡一個,我們就可以隨時視頻了。”
蘭翹啊了一聲:“我的攝像頭也不知放哪兒了,回頭找一找。”
“明天再找,待會你喝了牛奶就去睡覺。”
“好。”
“我們天天視頻聊天,那樣就跟平常一樣了。”
蘭翹想了想:“但是不能。”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會兒,高子謙有些窘迫地回答,“那……你說怎麼辦?”
蘭翹譁一聲笑了:“逗你玩呢,我睡啦,明天還要上班。”
“好,記得去喝牛奶。”他停了一會兒,又補充一句:“還有記得刷牙。”
“得了吧,你纔會忘記刷牙呢!”
“上次你就忘了。”
掛了電話以後,蘭翹看見Vodka從狗搖籃裡爬起來,歪着頭睜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望着她,她看了它一會兒,拍拍自己旁邊空出來的一半:“過來,寶貝兒。”
高子謙走的第一個晚上,蘭翹摟着Vodka睡着了,她沒有告訴高子謙,自己這晚的確曾經哭泣過,就在吃蛋糕的時候。那個蛋糕是頭一天晚上高子謙做的黃桃慕絲,中間安放着一顆鮮紅的心型草莓,草莓兩邊有白色奶油擠成的英文字母,左邊是L右邊是Q。
蘭翹並沒有在當時與高子謙分享這個蛋糕,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冰箱裡:“留着我明天當晚餐。”
“小氣鬼。”
她一本正經地點頭:“對,我是小氣鬼。”
其實她就是小氣鬼,她捨不得,現在他還在她的身邊,但是明天他就不在了,甜點應該留到一個人孤單的時候慢慢品嚐,也許到時有甜美的食物支持她,她會好受一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會這麼軟弱,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吃着慕絲時,她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顫慄,然後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蘭翹覺得恐懼,她很擔心這是高子謙爲她做的最後一個蛋糕。
時間是個有彈性的東西,有時你覺得它慢得不可思議,但實際上,似乎只在轉眼間,便已經到了十月。
新鮮出爐的總經理Jm張先生的處事風格與原先的Tom張截然不同,他是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外貌儒雅,但是作風凜厲,短短四個月的時間裡,已經將HAPPYHR的格局重新做了重大調整。
首先,沒有任何意外的,原財務經理林丹妮和市場部經理芙洛拉同時遞交了辭職報告,Jim張在她們的辭呈上籤下名字的那天晚上,人力資源部特意爲她們籌劃了一次歡送party,衣香鬢影、歌舞昇平,沒有戰火硝煙,一切都很完滿。蘭翹知道,她曾經跟隨着打天下的Tom張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現在已經平穩過渡到了Jim張時代。
比較讓人欣慰的是接下來並沒有發生可怕的人事大清洗,相反,Jim張在第一時間宣佈將全體公司員工的薪資上調,升幅不等,經理級別職員的基本薪資上升幅度竟然是100%。
Jim張第一次正式召開全公司例會時,一字一頓說道:“我們公司的員工普遍年輕,或許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雷鋒精神,我可以告訴大家,雷鋒精神的精髓就是奉獻!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對公司都有這種無私的奉獻精神,但HAPPYHR的雷鋒不會是過去的雷鋒,你們將得到超乎想像的回報。”
寂靜了十秒之後,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再激勵人心的話都比不上高薪使人激動。
過後蘭翹對寶慧說:“簡直像着了魔,連我當時都恨不得上去親吻他,回家仔細一想,咦,這不就是典型的資本家,用金錢爲手段榨乾你生命裡的每一滴血淚。”
寶慧咯咯直笑。
蘭翹又嘆了口氣:“以前爲那點蠅頭小利大家都恨不得爭個你死我活,現在賭注一下上升這麼多,更加要你踩我我踩你了,office裡從此永無寧日,必定一片腥風血雨。”
寶慧安慰她:“但是以前你只能穿打折的名牌徒步去搏殺,現在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拿着LV,開着奧迪,裝備強了,底氣也會足點。”
蘭翹苦笑:“高子謙雖然走了,但是起碼留給了我一條純種血統的金毛和一輛靚車,我是不是要慶幸?”
寶慧沉默了一會兒:“他總會回來的。”
蘭翹淡淡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四個月裡,她和高子謙靠MSN與電話聯絡,但實際上攝像頭並沒有派上太多用場。她很忙,高子謙更忙,她從攝像頭的那方狹小空間裡看到他闊大的辦公桌上攤滿了分門別類的文件夾,而且似乎每次見到他,他都戴着那幅琥珀色的玳瑁框眼鏡,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工作的時候戴眼鏡,是他的習慣。
沒想到的是,蘭翹倒是跟沈安琪見了一次面,那是高子謙走後的沒幾天,她奉命過來拿一份高子謙走時漏掉的資料。
沈安琪來的時候,蘭翹早已將資料準備好,交到對方手中後,隨口禮節性地問她要不要喝一杯茶。
但是她沒想到她會說好。
蘭翹後來很爲自己的好客懊悔,沈安琪喋喋不休地談論着自己跟高子謙的相識,他們在英國怎樣共同學習進步,高子謙在餐廳打工,她就去那裡申請洗盤子。
蘭翹聽得直打瞌睡,這個年輕女孩言語中對高子謙的愛慕藏也藏不住,當然或許她根本沒有打算掩藏,最後沈安琪說:“明天我也去北京了,我們總算又可以在一起了,哦,我的意思是我們又可以在一起工作了。我心裡覺得特別感激,你知道,我可以在他身上學到很多專業知識,他在這行裡簡直就是個天才。”
蘭翹一向對這種覬覦別人男友的無恥作風深惡痛絕,更何況這人覬覦的還是她的男人,而且竟然還敢公然來她面前挑釁。
幸虧這時Vodka咬了個網球跑到蘭翹身邊搖着尾巴找她玩,蘭翹把網球從它嘴裡掰出來,扔得遠遠的,Vodka興高采烈地低吼一聲撲了過去。
蘭翹大叫一聲:“Vodka,別把哥哥的汽車模型摔了,小心他回來揍你!”
她轉頭歉意地對沈安琪笑了笑:“沒辦法,養寵物就像養孩子,操心得很。其實他走的時候我本來要他把Vodka一起帶走,可是他死活不肯,說要培養我的責任心,這樣才能適應以後帶孩子不至於手忙腳亂,真麻煩,對不對?”
沈安琪的臉色頓時變了。
蘭翹又道:“沈小姐,我冒昧地問一句,你今天告訴我,你這麼欣賞他感激他,是不是想要我把這層意思轉告給他?如果是,我覺得不如你直接跟他說,我記性不太好,怕回頭表達錯了,誤你的事。”
沈安琪馬上就告辭了。
蘭翹開心地獎賞了Vodka一片餅乾。
她其實不指望跟沈安琪做朋友,但也不想跟她做敵人,最好就是做個互不相識的路人,可是看來很難達到,女人的心總是狹窄的。
對蘭翹來說,十月這個月份除了國慶,還有兩個比較值得一提的日子,分別是她和寶慧的生日,當然自己的生日尤其重要,因爲今年是她的30歲生日。
三字頭就這麼無聲無息地來臨了,雖然說人只要不在29歲時死去,就總有這麼一天,可是想來想去還是鬱悶,於是忍不住長嗟短嘆。
她很想把這一天低調處理掉,就像對待365天裡任何一天那樣的平淡對待,但是身邊的人都不肯放過她。
首先是蘭媽媽,經過一場大病之後,蘭媽媽明顯虛弱了很多,神奇的是,她的腦子卻沒有因爲病痛而不清楚,反而愈加反應靈敏。當她清醒過來後,看見獨生女兒滿含淚珠歉疚地守在身邊時,忽然意識到虛弱有虛弱的好處,起碼能讓跟她唱了30年反調的女兒言聽計從,於是就一直這麼虛弱了下去。
“小翹。”蘭媽媽握住蘭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前幾天隔壁的李阿姨帶我去找了一位大師,那人算命出了名的準,很多政府高官都去找他,我預約了好幾天才排上隊……”
蘭翹一臉黑線地看着母親:“你怎麼又跟那個媒婆混到一起了?不用想,那個算命的肯定說我壞話了。”
蘭媽媽幽幽嘆了口氣:“他說你的終身大事如果今年不解決,就得拖到35以後了,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你必須把小高叫回來,好好商量一下這個問題。”
“你還是街道辦事處主任呢,怎麼可以這麼封建迷信!”
如果在以往,蘭媽媽一定會強悍地據理力爭,但現在她虛弱地望着女兒:“就算沒有算這個命,我也還是這個意思。你今年說是30,但是按照虛歲來說已經是32了,32了還嫁不出去,人家還以爲我生的女兒有什麼問題。”
蘭翹爲自己平白無故多出來的兩歲覺得憤怒,可是她現在又不太敢跟母親吵架,只好憤憤地去找寶慧訴苦。
“我怎麼就32了?走去哪裡,人家都說我只有20多,昨天還有人問我夠不夠20!”
寶慧不可思議地看着蘭翹:“你信?80%是美容院的人說的,我手下那些美導,幫客人化好妝之後,哪怕別人60,也說人家只有20。”
蘭翹頓時無語,事實上這話是美髮店的洗頭小妹說的,美容美髮本來就是一家,估計說的恭維話也是一家。
寶慧用非常專業的態度地對蘭翹說道:“通常一個普通人——普通的意思不是指那些經常去打羊胎素肉毒桿菌和拉皮的種類,會因爲日常保養以及天生的骨骼和臉型而導致與實際年紀有五歲左右的誤差。現在如果有人對你說,你只看得出25,那麼你應該高興,因爲也許人家說的是實話。但是說你只有20……”她想了想:“如果你要自欺欺人,我也沒辦法……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你穿越了。”
蘭翹不服氣:“但是我心態年輕啊,我的心態只有24歲。”
寶慧瞪着她:“我們22歲大學畢業,南征北討八年,你現在說自己30歲只有20多的心志,難道是好事?那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嗎?我有時候簡直覺得自己已經35了。”
蘭翹憤然離席:“我媽還只把我說大兩歲,到你這裡成了五歲,你就是這麼安慰我的?”
那天晚上心情鬱悶的蘭翹早早就爬上了牀,一邊靠着牀頭看書一邊等待高子謙的電話,看着看着不小心打了個盹,很快便陷入了半夢半醒之間。
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母親就在對面,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不像晚飯時那般病殃殃的,甚至還顯得挺年輕漂亮,穿着墨綠的裙子,有點像她中考時在外面接她的模樣。那年媽媽多大年紀?38還是40?蘭翹正打算詢問母親近段時間用了什麼保養品或者是不是打了肉毒桿菌,突然聽到腳步聲,剛一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有個男人直接穿過她的身體,擁抱住了她的母親,然後親暱地把頭貼到母親的頸邊,用嘴脣親吻她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