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朱常洛即位,擢升內閣次輔的劉一璟府邸就貴客盈門,京城的大小官員全都是鼻子靈敏之輩,爭相來燒香拜佛捧臭腳。
眼看到了寒冬臘月,明年就是改朝換代天啓元年,來的人就更多了,隊伍排到了衚衕門口,大家翹着腳,眼巴眼望,盼着能得到次輔大人的垂青。
不過……出乎所有人預料,臘月二十的這一天,府門緊閉,誰也不見……送禮的衆人只能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鼻涕老長……
書房之中,劉一璟居中而坐。
在他的對面是大學士韓爌,兩邊還有幾個人,吏部尚書周嘉謨,左都御史趙南星,左僉御史左光斗,靠近房門的位置還坐着一個賊眉鼠眼的中年人,正是汪文言。
幾位東林巨擘臉色格外難看,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左光斗不耐煩地擺擺手,讓侍從把炭盆拿下去,書房裡面只剩下他們幾個人。
“老楊這是幹什麼!”韓爌首先開口:“去了一趟廣寧,讓他找找張恪的麻煩,怎麼參奏起晉商了!外人下手還不夠,自己人反倒是開炮了,這,這算什麼事啊!”
左光斗和楊漣關係最好,忍不住說道:“閣老,我看楊兄是被設計了,他的奏摺裡面只說了要查辦晉商,沒說什麼聖旨的事情……”
“還用他說嗎!”韓爌氣呼呼說道:“他上了奏摺查辦晉商,肯定有人借題發揮,把火燒到內閣。尤其是方從哲那個老狐狸,已經出手了,這事情豈能善了!”
左光斗還有些不以爲然,說道:“閣老。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幫老西兒真的放走了碩託,就該查辦。我看老楊沒錯,咱們也不要擔心!”
“放……”
韓爌有心罵街。還是忍了回去。他搓了搓手,半晌才沉痛地嘆道:“遺直啊,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這句話出口,左光斗徹底目瞪口呆了。
“閣老,難道外面傳言是真的?”左光斗嚇得聲音都變了,好歹他還是有骨頭的,東林黨要真是和晉商勾結,替韃子辦事。他都有心一頭撞死!
“你們怎麼能如此,我左光斗還要臉呢!”
“遺直!”趙南星怒喝了一聲,說道:“兩位閣老忠心爲國,自然不會做大逆不道的事情。怕的是有人借題發揮,羅織罪名。再說,再說……當初東林書院建立的時候,的確受過一些商人的資助……”
趙南星作爲東林前輩,他們和晉商勾結有多深,他自己清楚,只是不好開口。因此才避重就輕。
可是就是這樣,也嚇壞了在場的衆人,他們和晉商之間的關係經不起調查。就算是放走碩託的罪名能洗刷。還有其他的破事,掀開了蓋子,不知道多少人要人頭落地,家破人亡呢!
在場的幾個人都是久經大敵的老江湖,不過他們也不得不佩服,背後設計的人太可怕了,下手之狠,超過了蛇蠍!
藉着碩託案子攻擊晉商,進而攻擊東林。不管結果如何。東林黨和晉商絞在一起,裡通外國。勾結韃子的形象就會揮之不去,東林的清名肯定受到質疑……
這種事情匪夷所思。偏偏對方藉着楊漣的嘴說了出來,就讓人不信也得信,他們是百口莫辯!
“真狠啊,老方這手玩得厲害!”趙南星忍不住嘆道,毫無疑問他已經認定方從哲是背後的黑手了。
劉一璟微微搖頭:“儕鶴兄,晉商根基雄厚,方從哲未必有膽子攻擊他們,我懷疑背後另有其人!”
“哦,那是誰?”
“部堂!”
一直沒有出聲的汪文言突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部堂,您可聽說過張恪?”
“張恪,就是指揮廣寧大戰的武夫?”
汪文言點點頭:“部堂,張恪可不是簡單的武夫,在數月之前,就是他設計假說停止漕運,讓白蓮教誤以爲有機可乘,結果被他一舉消滅!”
提起此事,周嘉謨當時就是吏部尚書,參與其中,深知張恪的本事。
“文言說的不錯,張恪此子年紀不大,可是有韜略,會打仗。兩次碩託都是他抓的,我看他應該是知道晉商幫了碩託。然後他把消息告訴了老方,方從哲才藉機下手。”
幾個人商量多時,把事情推測了大概。當然了,他們還是不相信張恪就是幕後黑手。
韓爌氣得一拍桌子,嘆道:“說到底還是楊漣糊塗,他不上奏摺,只當是蒼蠅叫幾聲。可是他一上奏摺,不查都不行了!”
汪文言說道:“閣老,楊大人的奏摺能不能給壓下去啊?”
幾個人看了看,搖搖頭。
“不行,楊漣是欽差,他的摺子和魏忠賢等人的都在一起,沒人敢淹了,此時應該到了司禮監,說不定晚上皇上就能看到。”
司禮監?
左光斗急忙建議道:“可不可以讓王公公幫忙,把摺子暫時壓下去。那幫老西兒手眼通天,他們肯定會湮滅證據,什麼都查不到的!”
“不!”
韓爌搖搖頭,苦笑道:“王安雖然是咱們的人,又深得聖上信任,可是別忘了司禮監還有張曄呢!那傢伙就是從遼東出來的,聽說他能進司禮監還和獻上了一塊狗頭金有關。”
汪文言知道的事情最多,急忙說道:“沒錯,那塊狗頭金有一百六七十斤,是張恪發現的!”
“又是他!”幾個人面面相覷,都有一種深深的挫敗。
其實他們本來有機會和張恪成爲朋友的,就算是這次也是一樣,如果不派楊漣去廣寧,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可是到了現在,不拼怕是不行了。
趙南星經驗更豐富,他說道:“劉閣老,韓閣老。奏摺是擋不了的。老夫以爲爲今之計,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拖!”
“今天是臘月二十。就算是明後天朝臣上奏發難,朝廷再派人去山西抓人。也差不多要到年根。正月十五之前,官府不拿人,債主不討債。如此一算,就能有小一個月的時間準備。到時候證據都湮滅了,再拿出來幾個商人頂缸,一切也就煙消雲散了。”
“部堂高見!”
左光斗笑道:“只要過了年,老首輔葉向高大人,參奏過張居正的鄒元標鄒大人全都能回京。也就不用怕方從哲了。”
左光斗得意洋洋地說着,絲毫沒有注意到劉一璟眼中的不快。
大家商量差不多了,劉一璟突然說道:“文言,你和張恪有過一面之緣,你最好去遼東一趟,和他談談。要是他願意站在我們一邊,榮華富貴,前程似錦。”
“卑職明白!”
……
東林黨的人完全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楊漣的奏摺在有心人的散播之下,甚至沒等小皇帝看到。內容已經天下皆知。
和東林有仇的浙黨、齊黨、宣黨,甚至連損失慘重的楚黨,全都一起上摺子。齊黨的首領亓詩教是方從哲的學生。他第一個開炮。
煞有介事地說碩託能從京城詔獄逃走,那是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全都被買通了。試想俘虜能救走,說不定今天朝堂的議論,過不了幾天就擺在了老奴的面前。
也難怪大明空有無數勇士,靡費千萬軍資,還在遼東連戰連敗。遼東之敗,沒有敗在戰場上。而是敗在了京城!
如果不徹底清查,嚴懲罪魁禍首。大明江山早晚有一天會被賣了!
這份奏摺的威力太大了,這兩年大明的軍民百姓都因爲遼東的戰事擡不起頭。亓詩教給大家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出口。後面自然應者如雲。
一天的時間,如同雪片一樣的奏摺已經堆滿了通政司。
更加要命的是其中還有不少東林黨的後輩言官。他們不知道情況,聽說楊漣這位偶像上書,他們全都緊緊跟隨。
等到劉一璟他們約束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大勢形成,非是人力能抵擋。就連京城的百姓都在議論紛紛。
先是白蓮教把手伸到了京營,接着老奴又和朝廷高官聯合。這大明的朝廷究竟是誰在當家!
憤怒和屈辱在民間發酵,除了百姓街談巷議,在京的士子,國子監的學生,他們聯合到一起,咬破手指,寫下萬言血書,一起送到了通政司。
甚至有人試圖敲響登聞鼓,把皇帝叫出來。
幸虧有錦衣衛看着,這幫魯莽的年輕人才沒有成功。
就是如此,已經嚇得東林黨的高層戰戰兢兢,一夜嚇醒無數次。
……
乾清宮,蠟燭燈籠遍佈,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小皇帝朱由校看過了楊漣的奏摺,痛苦地揉着太陽穴。
“張大伴,是我朱家失德嗎?怎麼大明會出如此狂狷的逆賊,朕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張曄撲通跪在地上,眼圈通紅。
“主子萬歲爺,狂徒賊匪還是少的,只要抓出來,嚴懲不貸,以儆效尤,也就足夠了。主子萬萬不可傷了龍體啊!”
朱由校重重嘆口氣,說道:“談何容易,人家能從朕的詔獄救人,說不定這時候都湮滅證據了,抓人又能抓到誰!”
張曄一聽,心中暗喜,小皇帝並不像看起來那麼懦弱無能,腦筋還是很聰明的。張曄偷眼看看殿外木雕泥塑一般的侍衛和小太監,大聲說道:“主子不用擔心,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作惡的賊子肯定會顯出原形。讓內閣,三法司,還有錦衣衛的人,一起出動,馬上去山西抓人,一定能一舉成擒!”
張曄說的聲音很大,可是他卻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下兩個大字。
“張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