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犬大的黃毛狐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頭上貼着震煞符,滿臉都是眼淚。
張牧之伸手揭了天師震煞符,看了看符紙上硃砂稍稍變淡了些,想着應該還能用,便將之收入袖中,隨口問道:“且先說說自家來歷?”
黃毛狐狸張口吱吱怪叫,聲音十分悽慘。
張牧之呵斥道:“亂叫什麼!我知你早去了口中橫骨,還不老實交代?”說着將手中桃木劍架在狐狸脖子上。
黃毛狐狸叫聲一停,咳嗽兩聲,開口道:“方纔嚇得忘了,並非刻意亂叫,小天師勿怪!”
只聽聲音好似尋常老者。
張牧之沉默不語,狐狸接着說道:
“老朽名喚胡悠,乃是這橫望山中狐族之長,亦是本地狐子學堂的教書先生,並非山野鬼狐、淫狐之流,平日裡絕不敢爲惡!”
“小天師若早說自家來自龍虎山,我等絕不敢攪擾,須知我平日裡和謝道長也多有來往……”
“且先莫論交情,先說說狐子學堂,還有那淫狐、鬼狐之流是怎麼回事?”
黃毛狐狸聞言一愣,心道:“這些都是修道之人的常識,這小道士怎會不知?”
狐狸擡頭,見張牧之面色不似作僞,便自行腦補:
“想必這是個只在山中苦修,兩耳不問世事的主兒,才問這些淺顯的問題。”
“不然這道士如此年幼,怎會連掌心雷這等厲害的神通都能施展?”
“連謝道長也都是借符篆施展雷法,不曾顯露過掌心雷法……”
黃毛狐狸說服自己打消了疑慮,便開始向張牧之詳細的解釋狐類的各種分支。
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
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
仙妖殊途,狐則在仙妖之間。
簡而言之,狐類比其他各類走獸更易開啓靈智,且生性善變,有種種天賦。
狐類通靈之後,多能施展幻術變化人身,不過此類變化乃虛幻之術,並不能持久。
若想更進一步使人形穩固,便要身具“人氣”。
有了人氣,鞏固人身之後,狐身、人身都可算作真身,甚至能同人類結婚生子,也能以人身修行,有望更進一步。
於是各種狐類根據自家獲得人氣的方式不同,便分化出種種流派來。
有狐精幻化俊男美女,或在荒郊野外,或夜入人寢室與人交合,汲取人氣,此類狐精鞏固人身之後,其實已經淫根深種,多放浪形骸,是爲淫狐。
有狐精趁人熟睡時吸人陽氣,甚至是食人心肝而得人氣,也能鞏固人形,但卻造下惡業,業力纏身使靈胎矇蔽,步入邪途而不自知,是爲邪狐。
淫狐、邪狐多沒有好下場,或被雷霆轟殺,或被修道人積累外功時除去。
也有狐精即不淫邪,也不作惡,而是利用自己處於幽明之間的天賦,躲在墓地中吞食人死後的陰氣鞏固人形,這類狐精修成本事後,便能遊走陰陽兩界,被稱爲鬼狐。
鬼狐只要不作惡事,大多會被地府陰曹、城隍陰神聘爲差人,或爲勾魂使者,或爲日遊神、夜遊神等等,也算一種正果,只是不能飛昇上界。
最上等的一種狐精,通靈之後便至人間行走,學文字,讀詩書,習禮儀,先成人心,再得人氣,而後鞏固人身,這類狐精被稱作人狐,或學狐。
學狐能同人一樣修道,一樣能飛昇上界位列仙班,天師府狐仙堂中供奉的黃、白二仙便是此類。
張牧之將狐精所言記在心裡:“這麼說你等便是那學狐之類?那狐子學堂又怎麼回事兒?”
狐狸斟酌了下言語,
開口道:“小天師當知虛靖天師救下我狐族黃、白兩位祖師的故事?”
張牧之輕笑:“這是自然,而今我天師府中庭便立有狐仙堂,供奉兩位狐仙。”
黃皮狐狸便接着闡述狐子學堂的來歷。
自宋朝之前,人狐之類鞏固人身後,多走的上古煉氣士之路,即吐納天地元氣,精煉肉身,錘鍊元神,最終受雷劫洗練,成則位列仙班,敗則身死道消,只餘靈魂轉世輪迴。
然身爲異類,仙道艱難,能熬得過雷劫不死的狐精百不存一。
便如現狐仙堂中供奉的黃氏狐仙,苦修了幾百年,也自知受不住雷劫,只能求虛靖天師救命。
不像人族修道之士,受籙之後便削了死籍,只要不作惡,能修出些法力道行,死後最不不濟也能得個第四等道果,被接引至青華上界,以清靈鬼仙之體繼續修行。
因此當時淫狐、邪狐、鬼狐、人狐這四類狐精之中,便屬人狐、鬼狐最少。
你想,只要獲得人氣,鞏固人身之後便同人類一樣,有百十年壽命好活,人狐需要遵守禮法,不作惡事,每日吐納練氣,最終也熬不過雷劫。
鬼狐整日躲在墳地裡吸食陰森鬼氣,連天光都見不得,就算最後能成陰差,也就比孤魂野鬼稍微強一些而已,最後的結果依舊是輪迴轉世。
哪裡有淫狐縱橫歡場,邪狐飽飲血食快活?
左右都不得長生,不如享受過再說!
簡言之就是天下狐精走正路的少,走邪路、作惡的多,偏偏狐類又極易成精,殺之不絕。
自虛靖天師救下黃、白二狐仙之後,有感於狐類成道艱難,便前往東嶽泰山,同碧霞元君商議之後,在天下各處設下狐子學堂,爲狐類開了一條求道坦途。
只要狐類通靈之後,便入狐子學堂,先學人族詩書禮儀成就人心,而後便傳下修真法門,衆狐子經過碧霞元君派出使者考覈之後,一樣能削去死籍,名登仙冊。
狐子學中生員,天資卓絕者一樣能性命雙修,飛昇上界。
即使道行不足,死後也能受碧霞元君接引,練度之後重聚身軀,充作仙娥、天兵、仙官之流。
如此過了兩三百年年,狐族通靈之後大多入狐子學堂,走人狐之路,淫狐、邪狐之類的雖未絕跡,但也算百不存一。
邪狐、淫狐少了,做下惡事、戕害的百姓便隨之減少。
虛靖天師設置狐子學堂這一善舉,無論對狐族還是對人族來說,都可稱得上是功德無量。
所以天下狐精大多感念當年虛靖天師的恩德,龍虎山道士行走天下時,狐精也多願爲其提供助力,或奉上山芝草藥,或充作信使傳遞消息等等。
張牧之聽到此處,纔算明白了狐子學堂的來歷。
“這些狐精說同天師府有過香火情分,我還以爲是和黃、白兩位狐仙有關,看來是我相差了!”
“你等既然是狐子學堂出身,爲何要去韓員外家搶親?”
地上黃毛狐狸聞言,支支吾吾半天后,才小聲回答:
“不敢瞞小天師,事情還是因老朽而起……”
“且詳細說來!”
“是,我狐子學堂生員死後被接引至碧霞元君座下,而後便會被安排職司,這具體擔任幾品職司,便要依據生前修煉境界、所行善功及自身福緣進行考覈……”
“老朽還有五六年陽壽,自感修爲尚可,也沒做過什麼惡事,想必善功也說得過去!”
“唯有這福緣二字,乃是上天註定的氣運,虛無縹緲,不可捉摸。”
“那韓員外家兒女雙全,家資豐厚,自身又有長壽之象,且善名遠播,怎麼看都是有福之人。”
“也是老朽昏了頭,動了歪心思,便想着在家族中尋一出色晚輩,和他家結成姻親,如此便也算沾了一點人家的福氣。這福緣二字可不就有了?”
張牧之聽到此處,頗感無語。
黃毛狐狸以爲張牧之不信,連忙道:“好叫小天師知曉,我只是想沾點福氣,死後混個好點的仙職,並未有任何不良念頭。”
“胡三郎乃我家最出色的晚輩,相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
張牧之,而後將桃木劍收回,擺了擺手,止住狐狸的解釋。
“我非是不信你,只是見你已入魔障而不自知,感慨成道之難罷了。”
黃毛狐狸聞言頓時一愣。
張牧之道:“我知你能解開繩索,且變成人身再說。”
狐狸在地上一抖,身上繩索便自行脫落,接着站起身來一晃,就變化成一個身穿華服,鬚髮皆白的老者,恭敬站在一旁。
“你如今修爲,人身早已穩固,怎被人一掃帚便打回原形?”張牧之忍不住問。
老者頓時羞的滿臉通紅:“小天師不知,那僕人原本是個廚子,平日裡殺豬宰羊養得一身煞氣,小老兒被人驅趕,心中本就慌張,再被煞氣一衝,可不就是……”
張牧之聽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悠待張牧之止住笑聲,才輕聲詢問:“小天師說我陷入魔障……”
張牧之解釋道:“你壽盡之後能被碧霞元君座下使者接引,也算將成正果。”
“但凡欲求正果,便要受劫數考驗,此爲天道至理,無人能逃。”
“狐子學堂雖能使你等免去雷霆劫數,卻又有無形心魔之劫臨身,你便落入劫中而不自知。”
胡悠聞言,細細思索片刻,卻不得要領,於是恭謹行禮:
“老朽資質愚鈍,還望小天師稍稍指點一二。”
“你自言一生未作惡事,怎地臨近壽盡之時,反而起了搶親的念頭?”
“你變作巨魔前來攪擾,羞惱之下一刀斬落,我若非有幾分手段,豈非要被你斬殺?”
胡悠恍然大悟,面色頓時煞白,額頭上現了冷汗:
“道長所言甚是!我怎生出這等念頭……”
“惡念一起,消磨福運,殺念一生,業障隨身,你已入劫中矣!”
胡悠心中驚恐,“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首哀求道:“萬望道長指條明路!”
張牧之道:“你且起身”。
於是胡悠從地上爬起來,只是面色焦急,鬍鬚亂顫,顯然心中六神無主。
“所幸尚未鑄成惡果,你當回去閉門靜思,懺悔己過,時時警醒自身,使惡念不生,或可消除業力,受上界接引。”
胡悠連忙道:“多謝小天師指點,此恩等同再造!”
說完之後從懷中拿出一枚靈狐形狀的玉佩遞給張牧之:“此是我這支狐族的家主憑據,老朽回去思過,小天師持之可號令我家大小狐精,充做耳目之用。”
張牧之收下,隨手放入袖中。
胡悠又囑託:“小天師持玉佩輕釦三下,我家弟子便能感知,前來聽候調遣。”
張牧之點頭道:“你自去便是!”
胡悠便轉身往柴房方向走去。
“門在那邊,怎麼往柴房去了?”
“不敢在靈官爺眼皮底下行走,柴房牆角有個門戶,我等未作惡的狐精從那裡出入,靈官爺向來不做理會!”
張牧之尋思應當是個狗洞之類的,也不細問,自井臺上站起身來,見天色已經變暗。
正殿中有燈光明亮。
“過了一日,那燈盞還未熄滅?”
張牧之提起木劍,擡腳往正殿走去,路上又忍不住思索:
“求道之人,一個念頭有差便要墮入劫數之中,我也該時時警醒纔是。”
張牧之想的出神,“哐”一聲,撞在門框上,疼的眼淚都下來了,忍不住捂住額頭彎腰吸氣。
“噗嗤!原是個呆頭道士!”正殿中傳來一聲女子的嬌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