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別蔓延成殤(三)

11

我不知道我到底這樣思緒與身體分開了多長時間,當我被苑簡牽進飛機裡後,我終於“哇”的一聲就給哭了出來。

苑簡摟過我的腦袋按在他胸上,大手拍着我的後背,聲音溫暖。

他說:“哭吧,別憋壞了。”

我就像失去眼睛的瞎子,沒了一點兒方向感。

我喊他“苑簡”,我說,“苑簡你不知道,畢景她凝血功能本來就差,這會兒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不然綿羊口氣不會那麼慌張的。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爲什麼我想不出一點兒法子來?”

苑簡不斷地拍着我的後背,想要安撫住我的情緒。

他的眉毛肯定又皺了起來,連着聲音都有些僵硬:“邸瑾,你振作點兒,你不是醫生,這事兒只能醫生想辦法,你快調節好心態,別一會兒回去後叫畢景看見你哭成這樣子,不然她心裡不知道有多疼呢。”

苑簡就像是突然從我身邊發出來的光芒。

我只能抓着這麼一束光線前進。

他以過來人的身份拉着我不斷前行,希望可以藉助他身上的光芒讓我不再迷茫。

可是隻有天知道,我有多害怕多擔心畢景的身體。

曾經那麼小的一個口子都能流出那麼多的血,她機體的凝血功能還真不是一般的差!現在綿羊打電話說她失血過多,到底是個多大的傷口才能導致她躺在醫院牀上,才能導致一向鎮定自如的綿羊給我打電話時出現那麼真實的不知所措!

我真的沒有辦法平整自己的思緒,我想要是沒有辦法讓我親眼看到畢景安全地躺在病牀上,那我是真的不會放心的。

苑簡安靜地抓着我的手,溫暖的大手將我逐漸發涼的手掌緊緊包住。

我的心中像是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連呼吸都覺得相當費力。

思緒好像越來越遠。

隨着飛機起飛的節奏,慢慢沉睡。

我是被苑簡搖醒的。

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着急,扶起剛清醒的我,就往機艙外走:“我們到北京了。快醒醒走吧。”

北京的天已經朦朦黑了。

出了機場,遠遠地就看到苑西茜朝我們招手。

車裡有綿羊。

只隔了短短的兩個禮拜不到,綿羊的樣子已經開始憔悴不堪。

就像當初庚辰銘離開我之後那種毫無徵兆的轉變。

他雙眼紅得像兔子,看到我後,眼中像是又蒙上了一層薄霧,朦朧得不像話!

怔怔地盯着我,紅色的眼中充滿愧疚,他說:“對不起,邸瑾。”

我眯起眼睛,第一回不願意讓眼淚在他跟前流出。我吸了吸鼻子,差點兒就給哭了。

“快走吧。我想看看畢景。”

我們幾個人坐車裡後,誰都沒有吭聲說話。

只有汽車連綿不斷的引笛聲川流不息。

綿羊將車開得很快,像是在與時間賽跑。

其實本來就是在搶時間啊!

我太想要親眼看到畢景了!

當車子剛一停到醫院門口,苑西茜就衝出副駕駛,拉着我的手奔向院內大廳。

我們上到四樓,我清楚地看到醫院前方的指示牌上掛着“血液科”的字樣。

我的身子立刻就不自覺地開始顫抖!

苑西茜不解其意地回頭看我,我愣在原地,身子突然就給僵了。

我問她:“畢景在哪個病房?”

苑西茜很詫異我突如其來的問話,但還是回答了我:“左手邊第二個。VIP病房。”

話音剛落,我已經飛奔過去!

血液科!血液科!畢景你丫個混蛋!

. тtkan. c o 門是開的!

裡邊只坐了畢伯伯一個人。

畢景的臉上扣着氧氣罩。頭上被蒙上厚厚的繃帶!

見到我,畢伯伯眼淚一下子就給掉了下來,但是卻沒有聲音,像是沒哭似的,他拿手很快就擦掉了那兩條淚痕。還強忍着笑跟我打招呼:“小瑾,你來了?”

我知道我笑得一定比畢伯伯還醜,但是我沒辦法不笑。

我說:“嗯,我來了。畢景還沒醒嗎?”

畢伯伯的眼睛終於又落在了畢景身上,他頓了頓,聲音又開始哽咽:“沒,醒了,但又睡了。”

我終於走近了畢景的牀。

我怎麼就覺得她的臉比之前那消瘦程度更嚴重了呢?

臉上顏色白得就跟一張白紙似的。

嘴巴乾裂得沒了一點兒脣色。

睫毛倔強地翹着,卻見不着那雙精亮的眸子。它們上下緊緊地合併在一起,沒有絲毫要睜開的意思。

我看着雙眼佈滿血絲的畢伯伯,跟他開口:“要不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畢景醒來要是看見您這個樣子,一定會很傷心的。”

畢伯伯搖了搖頭,還是倔強地坐在畢景的牀頭不肯離去。

我不知道這種情況預示着什麼。

因爲我想到了畢景的媽媽。

血液科……畢景現在這個樣子,會跟她媽媽有關嗎?

我突然就想起了有一回好像看到畢景在吃藥。

我問她在吃什麼。

她還回答我是鈣片。

可笑的我竟然就真的把它當成了鈣片。還特鄙視地斜她:“再補也就這點個子,還能頂天上去?”

畢景只是笑着不語,就那麼安靜地看着我,顯得非常正常。

可是這種情況對於一向都不正常的她來說是何等的不正常啊?

她總是說自己可能缺鈣,腿常年疼,所以要吃鈣片補鈣。

然後每每當她從包裡取出被她另外存放到精美盒子裡的藥往嘴裡塞時,都特鎮定地看着我說:“看到沒,能長這麼高,都是這傢伙的用途。”

那表情相當的正常。

根本就不像一個有着血液病的人該有的表現!

我看着畢伯伯,我覺得我應該有必要搞清楚一些情況,我說:“畢伯伯,畢景是不是跟她媽媽得了一樣的病?”

畢伯伯的嘆氣聲很重,而且特別真實。

他盯着畢景看了老久,終於開口:“這孩子從生下來的時候就被診斷爲血癌,是白血病。她媽媽就因爲生下她所以身體每況日下,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合適的骨髓而去世。那時候她上初中,她外婆覺得是因爲我這個丈夫當的不夠合格才讓妻子去世的,所以帶着畢景回去了她媽媽的家鄉,也就是西安……”

像是回到了那個時候,畢伯伯的聲音很遙遠:“我們每天都很緊張,不讓她有機會受傷,因爲白血病人的凝血功能極差,說不定一個特小的口子都能導致嚴重失血。所以有一次景景不小心磕壞了膝蓋,我也就有了理由接她回了北京,但丫頭好像很喜歡西安,最後我終於沒能拗過她,又將她送回了西安,然後一直到你們考上北京的大學,看着丫頭每天在我身邊,我覺得特別安心,因爲我不用隔着那麼遙遠的距離去擔心她有沒有發燒,有沒有噁心,有沒有關節疼,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流血。因爲她就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能放鬆了。”

“景景是學醫的,雖然學的是護理沒學臨牀醫學,但我覺得只要跟醫學沾點兒邊,那麼總能照顧到她的病情。可她挺不讓人省心的,其實當初讓她學只是爲了讓她知道自己的病該怎麼去得到更好的照顧,她自己有了譜,那肯定就會在我不在的日子裡能很好地關心到自己,可她還是選擇了實習,甚至是留院上班。這是我不想看到的。但當看到她眼中的渴望與熱情,我終於還是選擇了妥協,作爲條件,我讓院長給了她護士長的職位,那樣至少下病牀扎針,配藥接觸藥劑都會離她很遠,她就沒有理由被針或者藥劑瓶傷到了……”

吸了口氣,畢伯伯繼續講道:“我以爲我已經做到很好了,不讓她接觸任何對她生命構成威脅的物品,可是她還是傷到了,上回是手,這回卻是頭!”

畢伯伯極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他終是一個愛護女兒的年邁父親。他抱着畢景絲毫沒有血色的手,哭道:“你說你好端端的幹嗎要跟別人打架呢?你有啥話你不能跟你爸我說,非要自個兒跑過去逞能呢?”

我拍着畢伯伯的後背,神情恍惚到極致。

12

生命總是愛給我們這麼多的措手不及。

我們生活得越安穩,後邊便會有更大的風浪朝着我們排山倒海般壓來。

關於畢景,我心痛到無法言喻。

這麼一個充滿活力的青年,現在要我承認她身上患有癌症,這叫我如何做到?

她曾經那麼活蹦亂跳地在我地生命中打拼。

她曾經那麼耀武揚威地在我地生命裡撲騰。

可是,她卻是一個早就被判了死刑的血癌患者!

她的心態我無法理解。那麼多的壓力卻被她化爲無形的釋放,如此輕而易舉,我怎麼接受?

零帕嗎?

畢景,你跟我說你就是標準的零帕族。

記得你第一回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問你什麼嗎?

我說:“什麼是零帕族?”

你回答我:“帕就是壓力的衡量單位,零帕就是沒有壓力。零帕族就是能夠在工作上或者生活上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遇到什麼樣的壓力都能化壓力爲動力,永遠向前,積極樂觀,不願被壓力所捆縛的族人!”

我聽完後就笑了。

我還特沒心沒肺地嘲笑你:“是啊,你是挺零帕的。老爸那麼牛,能給你抓個官位回來,還不愁吃不愁穿,當然沒壓力了。”

可是你丫個混蛋竟然還笑得更沒心沒肺!

還回我:“你別當呢!我這老爸真太牛叉了!什麼事兒都給我辦好了,我的前途啊,那是無限的光明!都這樣了,我還有什麼壓力可值得存在的?”

可是你有這麼多的壓力,你何以有資格成爲真正的零帕族?

生命對你不公平的壓力。

靠笑臉滿不在乎來僞裝的壓力。

隱瞞我們這些親朋好友的壓力。

你當真覺得你是零帕嗎?

外頭的天已經黑透了。

苑簡進來病房的時候,畢伯伯已經趴到畢景的牀頭睡了。他打了個手勢叫我出去,輕聲輕腳地便領先走出了病房。

我跟着他走到走廊,走廊盡頭坐着一動不動的綿羊跟苑西茜。

綿羊就那麼手肘支在腿上,手掌掉垂,連着頭臉都不願擡起。

苑西茜看到我,僵硬地擠出一絲笑意,卻也沒吭聲,就那樣繼續盯着綿羊看。

苑簡碰了碰我的身子,示意我跟綿羊說說話。

這種狀況好像一塌糊塗。

綿羊在自責什麼?畢景打架他有什麼好自責的?

可是如果是他帶着畢景過去?如果是他眼睜睜地看着畢景被打呢?

我的腦中立刻就回想起苑簡在飛機上的話。

“慕一揚說,因爲一些事兒,畢景跟他一起去處理,結果他在車裡等畢景回來時卻看到畢景滿頭的血。”

我當時只顧着擔心畢景,看着乖巧不鬧騰,其實心思早就飄回了北京。

事後這會兒想起來,我覺得我有必要要鬧明白一件事情。

我拍了拍綿羊的肩,待他擡起頭看我時,問他:“畢景的傷是誰給弄的?”

綿羊擡起那雙紅色的兔子眼使勁地盯着我看,但就是不肯說話。

我有些不耐煩地又重複了一遍:“畢景的傷到底是哪個王八羔子給弄的!”

綿羊又重新低下了頭,就好像地上有兩塊金磚,他只能一刻不離才能保證他對它的最終所有權!

我深吸氣,儘量平復自己的心態。可是不管我怎麼問、怎麼說,丫那嘴巴就跟被強力膠粘住似的死活都撬不開。最後要不是苑簡說“畢景要他保密”的話,我真想拿一鉗子撬開丫的嘴巴!

瞅着苑簡我就喊:“保什麼密?人都成那樣了,保個什麼密!”

只這一句話便激發了綿羊的所有忍耐,我從來沒覺得一個人的聲音竟然這般恐怖,就如同來自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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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頭,倔強地看着我,那雙眸子裡出現的什麼我無法形容。不甘?憤怒?憎恨?

乾枯的嘴巴終於傳出聲音:“你是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

說完後,就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走廊拐進了出口。苑西茜慌慌張張地起身也追了出去。

剩下我與苑簡面面相照,我怔怔地愣在原地,朝着苑簡開口:“我是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難道畢景捱打的事情跟我有關?”

苑簡的眉毛深深地就給蹙了起來:“沒有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就不要輕易下結論。或許慕一揚只是因爲我們咄咄逼人的追問才這麼說。你不要多想,一切等畢景醒來再說吧。”

我覺得我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老愛往一根筋上撞。就像現在,不管苑簡的說辭多麼完美,解釋多麼到位,我還是入座在綿陽的那句話上。

我實在想不到我能有什麼仇人能激起畢景與他的大打出手。

我也實在想不出我到底他媽得罪過誰。

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個蘇吉祥子。但我從沒覺得她是我的敵人,從沒覺得我有哪裡得罪過她,更從沒覺得她有理由來得罪我!

但是世間好像很多事情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13

畢景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地躺在病牀上。她的精神很不好,甚至連說話都開始吃力,艱難地搖了搖頭,她開口:“不要再想了,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不會讓她們好過。”

說完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輕拍着她的背,滿身的骨骼,鉻得我手掌發麻。

“就因爲這事兒,你就上去跟張美婷和蘇吉祥子打架?”

畢景的咳嗽聲更重了,但她還是倔強地說話:“這兩個賤人,咳咳咳……要不是不小心被打到腦袋,我一定讓她倆知道什麼叫生命垂危!咳……”

像是止不住的話筒子,她又強忍着咳說道:“你可千萬別跟我爸說,他要知道我是爲了你打架,肯定會特憎恨你。就讓綿羊背這個黑鍋吧,反正我爸現在已經很討厭他了。”

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就又給掉了下來。我說:“嗯,你放心,那你快好起來,到時候我來打她們,你就光搬個椅子坐旁邊觀戰。”

畢景特樂呵地笑着,完全不顧被笑聲刺激得越來越嚴重的喉嚨,她笑得萬般招搖:“咳咳……那感情多好的!咳……你丫可終於長出息懂得替我報仇了。咳……這個張美婷真不是人,他媽的,你對她多好的,要不是因爲你,咳咳……她能當得了主播?真他媽賤人,嗯將仇報……咳咳咳……”

“畢景,別說了……”

我怎麼就那麼想哭呢?

你說要只是蘇吉祥子那我也能想得通,丫可能是嫉妒庚辰銘曾經對我的好,所以才這麼肆無忌憚!可現在連張美婷都掛到了那個謠言的尾端開始張狂地編織,她能對得起我曾經安排她給苑簡做專訪的事情嗎?她能對得起因爲那次專訪她得以翻身終於不用跑新聞而只坐直播間嗎?

她曾經那麼直爽地笑過。

而那麼直爽的一個人,笑得那麼大氣的一個人……她知不知道因爲她的那些話,會導致我這種對於生活一向逆來都接受的人造成多大的影響?

她肯定不知道!因爲她都捨得背叛曾經的那段校友時光,都捨得背叛自己的良知,她還有什麼可在乎的!

在聚會上,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跟蘇吉祥子串通一氣,用那麼可怕的言辭來侮辱我跟苑簡,畢景該氣的,依照她的性子,僅扇上一巴掌怎麼可能解氣?

蘇吉祥子,張美婷,你們就這樣聯手攻打畢景,是不是如果不是綿羊突然趕到,你們都能把畢景活活打死?

一直就覺得,沒事兒就不要去參加什麼無聊的聚會。三天兩頭來一場,關係那麼僵硬,有什麼可在一起的?

面子?面子值幾個錢?現在連命都搭進去了。值嗎?

可是畢景跟我說:“值。就知道蘇吉祥子那禍害沒安什麼好心,借你沒在這兒的時候,搞這麼場同學聚會,除了想把你搞臭,還能有什麼目的?”

“可是畢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畢景拍着胸部強烈地咳了起來:“狗屁!”咳了好一陣子,她又笑着扯過我胳膊跟我說:“邸瑾你知道嗎?我一點兒都不後悔。其實過去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丫兒肯定是聽到什麼風聲了。你倆因爲個庚辰銘都鬥了這麼多年了,她沒理由不逮着這事兒做點兒文章。所以那時候我就跟綿羊說好了,你以爲綿羊爲什麼會出現得那麼湊巧?就是因爲我給他說叫他在附近等着先不進來,不管有事兒沒事兒我給他打電話他再進來。那倆瘋子扯我腦袋的時候,我就把電話撥出去了……咳咳……”

她只管自個兒使勁地講故事,她完全沒有看出來我的眼淚已經聚了一眼眶。

這個性格剛烈、獨立自主、時尚知性的女子,她當真是把生死看得如此的開。

知道自己的病,知道會到那裡有事情發生,知道會出事兒,可她還是那麼做了,還把後路安排得如此可笑。

是聰明嗎?

她竟然還以爲自己聰明?她知道不知道?這對於她來說是多大的一個坎兒?

畢景的病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她一夜一夜地失眠,但卻一天一天地沉睡。

像是顛倒了生物鐘的海歸人羣。

她在白天總是昏昏欲睡,我不理解頭部的撞擊會對患有白血病的畢景到底有多大的影響,但是聽畢伯伯跟醫生的議論,儘快找到能與畢景配型成功的骨髓並不是當務之急,現在不是怕白血病,怕的是畢景再次腦顱出血。她的情況很不穩定,隨時都能構成生命危險,而且因爲本來就患有白血病的病史,可能會比正常人更容易誘發腦出血。

這讓我突然就想起了前些日子新聞播出的那個剛生下來就患有腦水腫的孩子。

記得當時看到這報道的時候,我還感動於那個母親的偉大作爲,死活不願意拋棄孩子,說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把孩子治好,哪怕真像那些專家說的以後就算好了,也是個癱瘓的植物人。

可畢景當時就滿臉的鄙夷:“我要是那孩子寧願現在死了算了!如果真好了,處於癱瘓狀態,我肯定不會感激,肯定會恨她幹什麼不讓我早死!”

我當時很驚詫於畢景的想法,或許當時很多人都是這麼想的,但是能像畢景那般咬牙切齒說出這些話的人肯定也寥寥無幾。

現在想來,或許對於畢景來說:患有絕症的人,在他還是美好樣子的時候就去世,是再好不過的了。

那天晚上,畢景的精神特清醒,沒有了前些日子眼神渙散的狀態,整個臉上雖然還是消瘦,但至少不太蒼白。

那一夜,是她的25歲生日。

元月18號。

距離她住進醫院整整20天。

病房裡除了畢伯伯,只剩下苑簡跟我,還有畢景跟她的25歲生日蛋糕。

綿羊沒有來,只因爲畢伯伯對他的厭惡已經從那日他送畢景進醫院時開始便毫不增減。苑西茜只是綿羊身邊的守護者,所以也沒有來的必要。

我們安靜地看着畢景默默許下願望,溫暖的病房裡充盈着生日的喜慶。

她消瘦沒了原樣的眼角眉梢,那雙睜開已經沒了原樣的明亮眸子,好像都在證明着她被病痛折磨的現實。

那晚她抱着畢伯伯哭了好長時間,她憔悴的長髮像藻藤般纏上畢伯伯的身子,她哭得那般讓人決裂。

當苑簡送畢伯伯回家後,我與畢景雙雙躺進了她的被窩裡。

她頭上的白繃帶一直都沒有去掉。

那晚我們說了很多話。

像是兩個至親至愛的親人,在這稀薄的空氣中感受彼此最真誠的存在。

畢景哭着哭着就摟過我的腰睡了。

白熾燈的光線安靜地灑在她不踏實的睡顏上,我起身來到窗外,看着醫院樓底下依舊亮堂堂的世界。

正對下方的位置,站着一個人。

寒冷的夜風吹起他頭頂不長的短髮,身上的藍色羽絨衣像是黑夜裡最亮的風景線,那般灼人眼。

他肯定看到了我,但他的目光依舊似能穿過我的身體抵達屋內一般,毫無所動。

我很想呼喊他,很想說:“綿羊,上來吧。”

可是話到口的衝動,又被一片嗚咽聲阻斷!

這到底是怎麼了?我們何時變成了這個樣子?

隔山望山山已不再是山!隔水望水水亦不再是水!

歲月蹉跎,可我們的悲歡離合誰來買單?

14

畢景自殺了。

在她25歲的第二天,她就像是一道摧殘的流星般從窗口墜落。

頭着地,沒有絲毫能夠挽救的可能!

就四層樓,但還是當場斃命。

源源不斷的血從她的身體裡流出。

我從外頭爲她買完早點趕回看到那個伏在地上的身影時,終於失聲痛哭!

畢伯伯目瞪口呆地站在四樓的窗口俯視着他這輩子最在乎的女兒,他承受了太多的意外,連着畢景趁他去醫生那裡報告她已經醒來的空擋從窗口跳下去的意外他都承受了。

可是他的心能載下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嗎?

他從樓上氣喘吁吁地奔下來看到畢景安詳牽起的嘴角時,他終於一蹶不振,年邁無助地倒在了地上!

在庚辰銘帶着假惺惺的蘇吉祥子來到醫院時,我終於忍無可忍地一巴掌就扇上了那個毫無愧疚之心的女人的臉!

庚辰銘皺起眉看着我,那樣子像是在看一隻厭惡的蒼蠅!

我更加憤怒!

一個反巴掌就甩上了他消瘦的不成樣子的臉!這一巴掌扇得我手掌發麻!我的眼淚孜孜不倦地就給全部涌了出來!

我說:“庚辰銘,你他媽的真是賤!帶着你的女人給我從這裡滾出去!滾!!”

庚辰銘繃着臉頰憤憤地看着我,這讓我更加氣憤!

“怎麼?嫌我打她是嗎?你怎麼不問問她到底他媽幹了什麼好事?”

蘇吉祥子突然就給站了出來,她擋在庚辰銘的前邊,看着我開口:“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是請你記着,如果不是你,我不會這麼做。對於畢景的傷害,我只能跟她說對不起。但是你別以爲我有多賤多可惡,因爲你的身邊多的是比我更賤更可惡的人。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最可怕嗎?就是你自以爲是朋友的敵人。”

說完後她就看了眼我的身後,拉起怔怔看着她的庚辰銘走掉了。

大概是三天以後吧,我接到了苑西茜的電話。

她說:“邸瑾姐,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告訴她們你跟哥哥之間的事情,公司的流言蜚語,她們也就不會安排那次聚會,畢景姐也就不會出事兒。對不起,邸瑾姐。”

其實她不知道,在那天看到蘇吉祥子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心裡就都有了底。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邸瑾姐,你幫我把一揚哥找回來好不好?我絕對不再任性了,哪怕他是真的喜歡你,我也不會借公司這件事情再吃醋害你了。”

她說:“邸瑾姐,爸爸那邊已經知道你跟哥哥的事情,他很快就會找到你。請你一定要相信哥哥,不要離開他,我能看得出來,哥哥真的很愛你……”

她最終還是哭了。電話那端清楚地傳來飛機場轟轟隆隆的起飛聲,她說:“邸瑾姐,哥哥要把我趕回臺灣了。我馬上就要坐飛機走了,可是一揚哥真的不見了。求你幫我找找他,要是找到了,你記得告訴他,在遙遠的臺北,有一個叫做苑西茜的女孩子,正在她所就讀的大學等他過去。她說,她真的知道錯了。他知道她在臺北的地址,她不會搬家,直到他去過那裡……”

電話信號斷了。那邊空洞的沒了半點兒聲音。

可是我來找誰哭?

你們都這樣對我,我來找誰哭?

腦海中一下子就浮現出綿羊昨天來這裡對我說的話。

他說:“邸瑾,我要走了,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庚辰銘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也跟蘇吉祥子分了手,他要我把這把鑰匙給你,說是雖然他沒有能力買下那裡,但是那個地方畢竟是你們真心愛過的回憶。他說,他一直以爲你是嫌他窮才離開的他,你們因爲陰差陽錯而錯過了彼此,那麼這把鑰匙交給你吧。如果你想退房,可以打電話給房東,如果不退房,這個房子還有半年的期限。”

我接過他手中的那把鑰匙。看着他異常憔悴的臉,心中像是被悲傷爬滿了的青藤:“你真的不打算原諒苑西茜嗎?”

綿羊釋懷地笑了:“不是不原諒她,她沒有錯,錯的只是不應該愛上我。其實我跟她一樣可笑,我竟然一直以爲我喜歡的人是你,連什麼時候對畢景動了真情都不知道,我這種連自己的心都搞不清楚的人,得需要多長的時間纔過去了這道坎?等那個時候吧,等那個時候,我再來細細理一下我跟她之間的事情……”

綿羊就這麼退出了。

退出了屬於他的圈子,退出了這個圈子裡所有的悲歡離合。可是他的心呢?能退得出嗎?

綿羊就這麼消失了。

苑西茜就這麼去了臺灣。

而庚辰銘,他將面臨的又是一個悲慘的寂寞之旅。

那我呢?我該怎麼辦?

15

我還是將自己關在了庚辰銘所租的居民樓裡。

我是從何時起把自己逼上了這樣一個角落?

我只想單純地生活。

只想再找一個跟庚辰銘一樣好的男人結婚。

只想簡簡單單地存在。

我想畢景了,想綿羊了。

可是他們現在都已經不在我的身邊。

我安靜地躺在昔日曾經趟過四年的牀上……“黑暗的愛情死角,我等着一個人來接我回家。”

那個時候,畢景就躺在我的身邊,我們無話不談,我們那般親近。

可是,如今呢?她也離我而去。去了她該去的地方。

那個屬於她25歲的第一天,那個夜,隔着歲月的痕跡,她對我說的那些話,被我真切地銘記於心。

她說:“邸瑾,我喜歡西安那個單純的城市,就像我爲什麼會喜歡西茜那個乾淨的人一樣。從媽媽死後我被外婆帶回西安,我以爲我再也不會有快樂微笑的時光記憶,可是我遇見了你。我們報上北京的同一所大學,我把自己最喜歡的男人通通讓給你,他們如此優秀,總會有一個會好好來愛你。那麼剩下的那個就給我吧,誰讓我比你大一年呢?做姐姐的當然要讓妹妹。”

她說:“邸瑾,我打懂事起就知道我遺傳了我媽的病,我活不了多久的,所以我要在我的有生之年活得有尊有嚴,我還要多給你們留一些咋咋呼呼的記憶,那樣至少我死後你們不會永遠忘記我。給你們做的那盤五味雜糧的糖醋里脊,會讓你們記得一輩子。我怕被遺忘的感覺,就像我現在如果不看照片都想不起來我媽媽的樣子一樣。媽媽一定也是怕被人忘記的,因爲我越來越多地夢到她,她對我說,你怎麼可以連我也忘了,我是你的媽媽……”

她說:“邸瑾,我的病還沒到晚期呢。我真怕哪一天我變得越了越愛睡覺,然後有時候一睜開眼醒來就覺得整個世界明亮得晃眼,就特想閉上眼睛再眯一會兒,可是我怕我這麼一閉眼,便再也看不見這個明堂的世界。我多討厭黑暗的,可是沒辦法,我還是得走,我媽媽在那兒等着我呢。”

她說:“邸瑾,我還想讓你跟着雜誌上的樣版幫我吹頭髮。可晚期後,我的頭髮就會落光了,你是不知道我有多討厭光頭,可是我沒有辦法,要我親眼看着它們一大把一大把地從我頭上掉下,我想哭的心情肯定都沒了。”

她說:“邸瑾,到時候我真走了後啊,你可得幫我好好照顧我老爸,他那麼多錢沒人替他花,他會急死的。雖然他那個人神經有點兒大條,而且看起來挺強悍的,其實我知道,他也就是一紙老虎,私底下不知道有多脆弱。我待你跟親生妹妹似的,你也要對我爸跟親爸一樣。更何況,讓你認一個鑽石王老五當爸,絕對是件只賺不賠的事兒。看你以後有倆爸疼你,就算沒男人,也不愁什麼了。”

她說着說着就給哭了,她說:“邸瑾,我他媽怎麼就覺得我是在交代遺言呢?”

她說:“邸瑾,我他媽真不想死!我還這麼年輕,可是我寧願死,我也不要死後跟朵凋零的花兒似的難看得沒了一點兒尊嚴,沒了一點兒原型。”

她說:“邸瑾,我討厭死了書上說的白血病晚期後,那些人身上長的那些斑痕!我看到它們,就像能看到我的生命在一點點凋謝、枯萎,就像已經看到我死了後的樣子。說不定今兒晚上一閉眼,明兒早上連睜眼的機會都沒了。”

她說:“邸瑾,他媽的,我真想撐到世界毀滅的那一天,如果全世界真的毀滅,我們就全死了,我也就不會孤單地走。”

她說了好多,我都記在心裡。

而從第二天畢景真正走後的那天開始,這輩子,我代表的不再是一個人活,我的身上承載了另外一個人的生命與承諾。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邸瑾,若我真走了,你一定要連着我的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把我沒有活出來的東西通通雙倍活出來。那樣才能對得起我。”

畢景的葬禮我並沒有去參加。

我怕我會在那麼莊嚴的場合下失控。

我不信鬼神。

但我卻想要畢景上天堂。

聽說人死了後,最好不要哭,因爲死人要是聽到哭聲回過頭來,那麼便再也上不了天堂。

還聽說,自殺的人是永遠也上不了天堂的,因爲她們會站在奈何橋的橋口永遠也過不去,可是我覺得畢景已經過去了,她只是不想死得難看而已,所以她肯定能上得了天堂。

她是那麼善良的孩子,那麼體貼的孩子。

她如此年輕,卻承載着如此重大的負荷壓力就這麼給離開了。

畢景葬禮後的第二天,我去了畢景家。

畢伯伯老了一截子,原本黝黑的雙鬢此時變成了霜鬢!一向乾淨整潔的面部如今佈滿了灰白的胡茬。

見到我的那一刻,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淚水,終於在這個堅強的老男人眼中累積,然後破框而出!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哭泣聲可以這般讓人心疼。我相信如果畢景聽到了,一定也會在天堂哭泣。

他最親愛的老爸,太想念她了。

我默默地任由眼淚擠滿眼眶,順着臉頰快速滑落。它們的出世,只爲了悼念我最親愛的朋友。

我與她緊緊相依。

我們攜手走過整個青春年代。

我們似雌雄同體,牽連着整個青春年華。

後半生的日子,她亦不曾離開。

我們會在同一個軀體裡生活。

寄託着兩個人的未來與夢想,一路向前。

苑簡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到發墨。

這個冬天明明已經結束了。

可在內心深處。

它好像永遠都過不去了。

我們被困在原地,畫地爲牢。

進不去,出不來。

那條穿越生死之界的隱患。

當它瞬間顯現。

這冬天的殤,誰來仰望?

像是人生極大的一個缺口。

我們通通都陷了進去。

他趟到我的背後,輕聲地摟過我的腰,將我攔進懷裡。

我冰冷的身體被他牢牢牽着。

我能聽到他炙熱的呼吸聲,能聽到那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像是新年夜裡遙遠的鼓聲,“咚咚咚……”充滿節奏感。

“對不起。”將腦袋抵在我的頭頂,他喃喃自語,聲音小的或許原本只是想說給他一人聽。

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了下來。

不是委屈,不是別的什麼,只是突然想起那些人,那些曾經在我生命中活生生出現過的人,怎麼就都不見了呢?

我一下就轉過身抱住了苑簡,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歇斯底里地哭泣!

我說:“苑簡,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我多麼希望這是一場夢!當夢醒了,所有的人都能恢復原位,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們還是以前的我們,不會有生離死別,不會有相間背叛,我們都在,都在一起,一直都在一起……”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苑簡將我抱得更緊,恨不得揉進他的懷裡。他說:“邸瑾,你不要這樣,你這個樣子,讓我該拿你怎麼辦纔好?”

可是,如果不哭,我要該怎麼樣微笑?那些明明還似昨天般鮮活的東西,爲什麼卻在今日已經面目全非!

是生活走得太快?還是我跟不上節拍?

爲什麼突然會覺得這麼累?

就像是有顆碩大的石頭壓上心尖,連呼吸都變得如此薄弱無力!

“苑簡,你知道嗎?畢景一直都說我是逆來順受的人!可是該死的我!竟然連她的死,都這麼逆來順受!”

“你不要這樣!”苑簡抱我抱得更緊,他的呼吸就擱在我的頭頂,“不要這個樣子邸瑾!如果連你都對自己沒有了信心,那麼我該怎麼樣面對接下來的事情?”

“可是怎麼辦?苑簡。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回到當初!我想他們了!想得恨不得死!畢景那麼年輕,對生活那麼熱愛,可是爲什麼就要讓她去死呢?”

苑簡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抱着我,任由我滔滔不絕地對天埋怨!

他安靜得像是活着的空氣,就這麼沉悶地不再做聲。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喊了多久。

我只知道我很累,很累!累得真想就這麼一睡不起!

16

燈一宿沒關,凌晨又過了,又是一個新的第二天。

苑簡安靜地摟着我沉睡着。

我睜開眼睛看着面前這張日漸憔悴的臉。

手指不自覺地就浮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最近一定累壞了吧?

公司那裡。家人那裡。我這裡。

都要你來承擔所有的壓力。

一定很累吧?

可是,我還這麼不省事。

還對你哭哭啼啼,讓你這麼操心。

我是不是真的就是個累贅呢?

畢景因爲我,纔會死得那麼早。

綿羊因爲我,纔會在畢景死後,不知道躲到了哪裡。

苑西茜因爲我,纔會在綿羊失蹤之後,哭着回去臺灣。

庚辰銘因爲我,也已經跟蘇吉祥子分手。

我因爲我,卻也這般生不如死。

我?真的讓人就這麼不省心,是嗎?

我對不起很多人。

可是我不能死。

我欠的債太多了,我死不起。

而且我還怕死,我還怕疼,我還怕很多東西。

我怎麼覺得我就是個孬種呢?

可是我還能怎麼辦?

我只能活着。

替死了的畢景活着。

我要照顧畢伯伯。

我要等綿羊想開然後回來。

我要看着苑西茜能夠真正找回綿羊。

我要等庚辰銘重新振作起來。

可是怎麼辦?

我什麼辦法都沒有。

我只能重複着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這些念頭給了我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這一個冬天,經歷了太多的故事,我要爲這些故事的起因始終來買單,我要爲我種下的因果種子來贖罪。

我還這麼年輕。

可是爲什麼我覺得我已經活了好多年?

心已老,我還跟誰談年輕?

社會,生活,世界,它們是個多歷練人的平臺?承受得起的人成爲人中之龍、人中之鳳。可要是承受不起的人呢?就是像我這樣的吧?竟覺得什麼都成了罪過。

是啊,罪過,爲了贖罪而繼續活着的理由。

苑簡醒來了。

看着我沒有再哭泣的臉,終於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他溫暖的手掌拂過我乾澀的臉,眼神堅定地告訴我:“邸瑾,請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嗎?

我苦澀地牽起了嘴角:“苑簡,何必要這麼自欺欺人呢?就算好了,那些傷疤也是永遠恢復不了原樣的。就像畢景的瘢痕體質,只要填上了新的傷口,便會留下永遠的印記。”

苑簡心疼地看着我,他的大手不自覺地抖動着。他說:“邸瑾,何苦要這麼爲難你自己?這是命,畢景命該絕,慕一揚命中有此一劫,西茜她要爲自己的錯誤承擔後果,她總該要經歷些什麼才能長大,你又何苦要把這麼多的事情都歸到你自己一個人的頭上?這些都不是你的錯,只是他們不湊巧趕上了命運……”

“那你呢?”我淡淡地問,“你呢?你爸爸給你壓力是不是就是我帶來的?庚辰銘跟蘇吉祥子會分手,是不是也是拜我所賜?”

苑簡深深地皺起了眉,他的面容有些僵硬:“你一定要這個樣子嗎?邸瑾,我早就跟你說過,是我要走進你的生活,在你心中印下印記。不是你我纔會有苦惱,而是我這個人的身份註定一生都會有苦惱。關於我爸爸,我一生中絕對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對於庚辰銘跟蘇吉祥子,那不是你的錯,只是錯誤本身就是他們沒有過得去那道已經屬於過去的,你們曾經的時光。”

“可是這些還是跟我有關聯的不是嗎?”我從牀上坐了起來,我說,“苑簡,你真的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什麼樣的角色在生存。你趕快去上班吧。”

苑簡還想說點兒什麼,被我止住了。

捂着他的嘴,我笑得異常釋懷。

“你放心,我不會做出什麼不正常的舉動。就算只是爲了畢景,我也會好好活着,畢伯伯老後,總該有人伺候的。”

苑簡走後,我打開窗看着外頭還沒有開始泛亮的天空,細細地眯起了眼睛。

墨色的雲彩像是要壓上這裡簡低的樓層。

我像是看到了畢景的臉。

消瘦得,笑得如同星辰的笑臉。

那般乾淨透明。

我也對着她笑。

我說:“親愛的,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因爲我答應過你的事情都還沒有完成。”

畢景的臉被風吹散了。

我關好窗開始收拾起行李。

我不是逃,也不是離開,只是暫時離開。

有人曾經說過,真正離開的定義就是不再回來。

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是哪裡。

但是我知道在這一站,我已經走得很累。

我是一個善於逃避的人,遇事順來接受,逆來也接受,所以我成不了大氣候。

可是我知道怎麼躲避心裡那個最可怕的陰影,我要活着,就必須要先離開這個充滿回憶、充滿過去的時空。

我導演着這出被上天導演的戲。

身邊走過的人,留下的人,路過的人,丟掉的人,通通都已經離我而去。

我又是孤身一人上路。

我順着窄瘦的路走到頭,那裡有着燈火通明的街道。

我去了公司附近,就站在天橋底下遠遠地看着不遠處那棟華麗的公司大樓,那裡有我此刻最放心不下的人。

八點一刻。

我想應該是這個時間。

我重新返回地鐵站。

坐上通往機場的地鐵。

我要去那裡,買顯示屏上第一班的機票。

無所謂目的地是哪裡。

但是我知道。

只要離開了這裡,便能變相地忘了這裡。

就像綿羊選擇了消失,畢景選擇了死亡。

而我,選擇了暫時離開。

我想,等什麼時候我調整好了,重新活了過來,到那個時候,我會重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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