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的人質
1
數日之後,李冰隨溪百里趕至軍中,將帶來的大量豬羊美酒分發給大軍各營,犒勞在外征戰多年的兵士們。轉日便讓王漢飛箭傳書去巫郡城中,邀摩苛前來帳中商議。及至黃昏,巫郡果有幾人布衣輕裝而來,卻是那左將軍爲首。進得帳中,雙方行禮入座,那左將軍便笑着說道:“郡守大人,貴郡尉屬張若落入我手,本應立斬,梟首城頭,以儆秦軍。但摩苛將軍一向仁慈爲懷,不忍於此,特將大人從千里之外邀來相商,以示交好之心。”
李冰大笑兩聲,說道:“好一個仁慈爲懷,好一個不忍於此!左將軍,貴方有意交好,本守甚爲讚賞。然而,貴方交好緣由,既非仁慈爲懷,也非不忍於此,而是迫於我軍兵強,圍城日久,不得已而爲之。”
左將軍佯作憤怒,起身說道:“既是如此,那就請郡守大人等着收取張若的頭顱吧!”說完作勢要走。
李冰也立起身來行了一禮,說道:“左將軍恕不相送了。”
左將軍本想以此相脅,但見李冰這樣,不由一愣,連秦軍的王漢等人也都愣了。左將軍思忖片刻,只好又說道:“郡守大人,就算我方欲解除圍城之困,也是兵之常情。我方願以張若性命換取貴國退兵,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李冰朗聲說道:“左將軍,本守此次前來,並非商談營救張若之事,而是要向貴方宣示秦國決戰之意。”
左將軍大驚失色,“這……秦國當真置張若生命於不顧,要……”
李冰伸出手來,溪百里將一卷絹帛遞了過去,李冰說道:“此乃秦王詔書。”說着展開又念道,“蜀郡尉屬張若,受命率兵擊楚,身先士卒,效命於國,不計生死,殊爲可嘉可敬。然而,因其治軍嚴厲,招致屬從兵變,將其綁送巫郡守將摩苛。國失棟樑,民失賢達,軍失將才,至爲可嘆可惜。當今之世,七國並立,秦爲至強,依丞相張祿之意,斷不能因保全張若性命而向弱鄰俯首。寡人特命司馬錯爲中將軍,白起爲左將軍,魏冉爲右將軍,舉秦國之兵,整裝待發,合力擊楚。義士張若,身爲丞相之子,爲國殉難,以一人之死,昭明理於天下,激將士之壯志,死而成仁,於國於家,忠孝兩全。滅楚之時,寡人定親赴楚都,招祭義士亡靈,豎碑立傳,流芳千古!”念罷又將那絹帛捲起交還給溪百里。
左將軍越聽越是心驚,到最後已是一頭大汗,李冰微笑着看着他道:“左將軍,秦王之意十分明瞭。殺張若之日便是秦楚開戰之時,早一日殺張若,便早一日開戰。請將此意轉達摩苛將軍。”
左將軍一時無言以答,垂頭喪氣地便要起身離去,李冰又說道:“左將軍,本守一向崇尚以仁德治天下,兩國開戰,百姓遭難,實非李冰之所樂見。大戰既開,巫郡將遭塗炭,也實非李冰所願。請向摩苛將軍轉告李冰本人的歉意。”說罷向左將軍躬身行了一禮。
左將軍見李冰一臉真誠,也有些感動,點了點頭,便離帳而去了。
眼見左將軍已經走遠,王漢便心急火燎地問向李冰,“郡守大人,莫非丞相和大王當真要置張若生死於不顧?”
李冰卻未答他,先將帳中各位將領吩咐了出去,只留下自己、溪百里和王漢三人,王漢又急道:“秦國雖強,卻未強至一擊滅楚的地步。此時全面攻楚,時機尚早,大王和丞相執意與楚開戰,是否過於草率?”
李冰微微一笑,又從溪百里手中取過那捲絹帛,遞給王漢,王漢不解地打開一看,卻見上面只是空白,毫無一字,不由一愣,“大人,這……”
李冰肅然道:“本守假傳大王御旨,罪誅九族。然而,要救張若,除此之處別無他途。”
王漢仍是疑惑地道:“下官尚不明白。”
“本守此舉是要讓楚將明白,第一,大王和丞相併不過份看重張若生死,楚將之要挾便無所依憑;第二,張若死於楚將之手,秦軍便有了出兵藉口。那時,其他五國也無話可說;第三,張若之死,需以楚亡爲代價,茲事體大,摩苛定不敢擅自做主,可保張若眼下安然……”
王漢又問道:“就算摩苛畏於恐嚇,不敢殺死張若,那後續又當如何了卻?”
李冰笑道:“進百步退十步可也。”
王漢這便恍然大悟,“啊,大人的意思是先以強勢壓倒摩苛,逼他討價還價,那時略作迴旋,既救出了張若,又保全了摩苛的面子……”
李冰微笑着點點頭,“本守請左將軍向摩苛轉達歉意,就是要讓他於絕望中看到一線希望,逼他與本守當面相商。”
那左將軍返回巫郡城中,將商議的情形全說與摩苛聽了,摩苛聽後果然大驚,“如此說來,秦國真要開戰?”
左將軍滿面愁容地說道:“下官親眼所見,確爲秦王御旨。將軍,大事不妙啊!”
摩苛煩躁地踱了幾步,氣狠狠地喝道:“也罷!秦國亡楚之心久矣,既然遲早不免一戰,那就一不作二不休!來人!將張若押上城頭,待我親手結果砍下他的頭顱!”
身邊的兵士應聲要走,左將軍忙阻攔道:“不可呀!將軍,以楚之國力,實非秦之對手,大戰未開,勝負已定。將軍萬萬不可衝動,殺死張若,或可平息將軍胸中一時之氣,卻要帶給楚國滅頂之災,那時,將軍將永世揹負亡國之罵名啊!而且以下官所見,李冰身爲郡守,雖對秦王之命不得不從,但作爲一位賢仁之士,對此也是憂心忡忡。故而他在最後一刻纔會將下官叫住,請下官向將軍表達歉意。將軍若能與此人當面相商,或可拯救楚國。”
摩苛沉思良久,猶豫道:“莫非……莫非你要本將軍哀求於他?”
左將軍忙道:“不。若是哀求,反倒被他看輕。李冰在蜀郡素來以德施政,仁厚愛民。將軍只需據理力爭,陳述厲害。爲使兩國兵民倖免於戰火,定能尋得一個兩全之策。”
摩苛又再皺眉思忖,好半晌才說道:“好吧,我便親去見他!”
李冰看過了巫郡來的飛箭傳書,第二日便只帶了溪百里和幾名兵士來到巫郡城的護城河前。巳時一到,只見護城河上的吊橋緩緩放落,巫郡的城門也隆隆開啓,一位英姿颯爽的戎裝將軍立在一輛戰車上當先而出,身後跟隨着左將軍和衆多楚國將士。
李冰在河這邊施了一禮,遙遙問道:“請問可是摩苛將軍?”
摩苛還禮說道:“在下摩苛。兩國交兵,請恕在下不便在城中迎接李大人,還請見諒。”
李冰笑道:“摩苛將軍,請問張若將軍安在?我要首先見到張將軍。”
摩苛點點頭,便向身後一招手,數名楚兵將張若押了過來。就見張若披頭散髮,渾身顫抖,被帶上來後自己便癱倒了地上。又驚恐地向四下打量,便看到了河對岸的李冰,不由一愣,繼而才驚喜起來,大聲號呼道:“李冰?你……不,郡守大人,快快救我!請你看在我爹的情份上,求求摩苛將軍將我放掉。李大人,你一定要救我,一定要救我回去呀!”
李冰看張若如此不堪,不禁皺眉怒喝道:“張若,起來!”
張若又是一愣,這才戰兢兢地立起身來,李冰又喝道:“你身爲蜀郡尉屬,豈能在戰場上輕易下跪!”
張若又哀呼道:“大人,我……我……”
李冰沒等他說下去,便打斷說道:“張將軍,大王特頒詔書,囑你慷慨赴死,爲國捐軀,以助秦之大業。將軍身後之事,概由大王和丞相大人料理,追贈封號,樹碑立傳,供萬世景仰。”
張若一聽此言,幾乎立不住了,差點又跪下去,好容易控制住,顫着聲音哀求道:“不,我不死。李大人,求求你稟告大王,不要讓我爲國捐軀。請你告訴我爹,我想活着,我要重新做人,我要在我娘面前盡孝。對了,請你轉告我娘,讓她去向大王求情,讓我活下去吧!”說到最後已涕淚橫流,幾不能支。
李冰見狀,故意嘆了口氣,一臉憂愁地說道:“唉,張若兄,並非小弟見死不救,實在是王命難違呀!你還是……”
張若又喊道:“不!李冰兄弟,你要救我,請你速去咸陽面見我娘,請他設法救我回去!”
李冰一臉爲難地說道:“張若兄,小弟也有心面見夫人,請她說服大王和丞相。然而,此去咸陽路途漫長,就算小弟能夠說服大王,也只怕歸來時你已……已成英魂哪!”說着佯裝抹淚,一舉一動甚是逼真。
張若還要再說,摩苛忍不住開口說道:“摩苛久聞李大人心繫百姓,德被蜀郡,有口皆碑。今日相見,果然是宅心仁厚。在下雖無法與李大人相提並論,卻也素懷仁愛之心。兩國開戰,百姓塗炭,既非李大人所樂見,也非在下所願。李大人若能說服秦王收回成命,實乃兩國百姓之大幸啊。”
張若一聽此話,心中又升起一絲希望,急切地喊道:“對對,摩苛將軍說得對。李大人,你憂國憂民,素來關懷百姓。不爲救我,就算爲萬千百姓着想,也請你速返咸陽說服大王啊。”
李冰故作沉思,低頭不語,片刻才擡頭說道:“將軍所言,其實也正合我意,在下願意一試。”
摩苛興奮地說道:“好!李大人果然名不虛傳。”
張若也激動起來,高喊道:“對對,李大人多被蜀民尊爲天神,自然……”
李冰也不理他,向摩苛說道:“只是,若想說服大王,將軍必須首先交還張若,以示誠意。”
張若更加驚喜,大聲喊道:“對對,先放我回去!”
摩苛皺眉道:“李大人,請恕在下難以從命。李大人儘管返回咸陽,張若留在巫郡,在下定然將其奉爲上賓。”
李冰面露不悅,說道:“看來,將軍並無誠意。仁愛百姓之說,只不過是將軍的權宜之計呀。既然如此,那就……”說着作勢要走。
張若忙大喊道:“李冰,郡守大人,你不要走啊!”
摩苛也忙說道:“李大人,並非在下沒有誠意,而是……而是……”
李冰朗聲道:“而是信不過我李冰?”
“在下並非信不過李大人,而是信不過秦國!請恕在下不恭。兩國交兵,在下此舉也是情非得已。”
李冰又皺眉思索起來,這次他是真的有些發愁了,再去看一眼張若,張若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中便突然冒出來一個極大膽的想法,也不說話,走下戰車,邁步上了吊橋,徑直向摩苛將軍走去。
護城河兩岸的將領兵士都是大驚,連摩苛都緊張起來,說道:“李大人,你……你要怎樣?”
李冰微微一笑,邊走邊說道:“請將軍放回張若,由我留在巫郡充當人質,如何?”
衆人更是大吃一驚,唯有張若喜出望外,大聲呼喊道:“好!李大人,你真是天神下凡哪。”說完擡腿便要走。
摩苛厲聲喝道:“站住!”
張若周身一振,忙收住了腳。摩苛又向李冰說道:“李大人,也請你站下。”
李冰停下腳步,說道:“將軍,張若乃丞相之子,羈留楚國期間,倘有不幸,則戰禍難免;在下乃蜀郡郡守,官職高於張若,作爲人質,不僅份量更重,而且不會傷及丞相顏面;此外,丞相大人一向公私分明,不忍他人替他兒子受過,必然投鼠忌器;還有,張若回到咸陽,親自向丞相和夫人求情,丞相和夫人必然念及將軍誠意,設法說服大王。此中得失,不言自明。”
張若也忙跟着說道:“摩苛將軍,李大人言之有理啊!”
摩苛凝神注視着李冰,又再去看看張若,思之再三,兩岸兵士全都望着他,終於摩苛拿定了主意,走下戰車來,向李冰施了一禮,說道:“李大人,請吧。”
李冰微微一笑,又回過頭看看溪百里等人,略一點頭,便毅然走向摩苛。溪百里突然大喊一聲,“郡守大人,請稍等。”說着扔掉手中的武器,快步追上了李冰,又道,“大人,小的願在身邊伺候大人!”
其他幾名衛士見狀也紛紛扔掉武器,快步跑了過來,齊聲說道:“我等也願隨大人同去。”
李冰大爲感動,忙說道:“不,你們回去,只我一人……”
溪百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動情說道:“大人,請你將小的留在身邊吧!”
其他幾名衛士們也都一起跪下,齊聲喊道:“我等願與大人同生死!”
李冰忙伸手將溪百里等人一一扶起,含淚說道:“你們……都請起來。快快回去,輔佐郡尉大人。”。
溪百里仍不捨地喊着,“大人……”
李冰又道了聲“回去吧”,便略一點頭,轉過身來,再不敢看溪百里幾人。又伸手擦了把淚水,大步向摩苛走去。
摩苛便向身邊的兵士點點頭,兵士鬆手放開了張若、張若大喜,喊了一聲,“多謝將軍,多謝摩苛將軍……”喊着便已跑了出去,和李冰相向走近時,張若忍不住跪了下來,大聲道謝,“李冰,哦不,郡守大人,多謝郡守大人救命之恩。你且暫留此處,我定要救你出來。”說完便起身匆匆跑過去了。
李冰笑笑,也未說話,徑直走到這邊橋頭,摩苛衝李冰笑着行了一禮,說道:“李大人,請進城吧。”
李冰也笑着點頭,昂然向城門走去。楚國兵士們自動讓開了一條通道,人人都是一臉的敬佩之情。
2
巫郡的郡守府內,不見兩國敵對的緊張情緒,而只有惺惺相惜的英雄情懷,摩苛擺下盛宴款待李冰,左將軍等一班文武悉數在場作陪。摩苛又高舉酒爵,立起身來大聲說道:“李大人,既來之,則安之。大人高義,感天動地,摩苛欽佩之至。”
李冰也長身而起,大聲說道:“將軍心繫百姓,顧全大局,李冰也甚感欣慰。”說罷兩人將酒一飲而盡。
摩苛又道:“李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請。”
“請講。”
“李大人若能棄暗投明,留在楚國,在下定向楚王保舉,加官進爵,位拜高職。不知大人意下……”
李冰大笑起來,“人生天地之間,忠孝乃倫常至理,豈能違之?若說棄暗投明,應是將軍棄楚投秦纔是。秦強楚弱,天下終將歸於秦,將軍何不早做打算?”
摩苛也同樣哈哈大笑,“在下與李大人心照不宣。其實,在下最爲深惡痛絕者莫過於背叛國家,投敵求榮者。不瞞李大人,綁送張若的那幾個兵士已被在下判處終生勞役。”
李冰便收起了笑容,皺眉說道:“哦?將軍,能否將他們喚來一見?”
摩苛笑道:“這有何難?來人,把他們帶過來。”
不一刻工夫,四娃子等幾名反叛兵士便被衙役們推了進來。只見幾人都身着破舊役服,腳戴鐵鐐,面黃肌瘦。李冰一臉嚴峻地怒視着幾人,心中是有怒又憐。
幾人都不知所來爲何,驚恐地望着四周,四娃子的目光就掃過了李冰,又望向別處,但猛然間覺得不對,又回過來怔怔地望着李冰,完全不敢相信,顫聲說道:“……郡守……大人?你……你……你當真是郡守李大人?”
李冰威嚴地喝道:“四娃子,你知罪嗎?”
四娃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其他幾名兵士也都跟着跪了下去。四娃子哭着說道:“郡守大人!果然是郡守大人!大人,我對不起你,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啊!”
李冰長嘆口氣,悲聲說道:“真想不到,你……你竟然……竟然做出這等叛逆之事!”
四娃子喊道:“大人,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可小的實在是被逼無奈呀!”
李冰怒道:“
哼!你既然知罪,爲何還強詞奪理!”
四娃子哭着解釋道:“不,大人,小的不敢強詞奪理。大小叮囑小的護佐張若,小的不敢有誤,始終小心翼翼。然而,張若他……他不是人!他不顧兵士死活,爲一點小事不是鞭打就是處斬。大人,那日他又鞭打於非,小的看不過,爲於非說情,他……他就說小的是大人派在身邊,意圖謀害他,要將小的問斬。小的忍受不下,這才鋌而走險哪!”
一旁的於非也大聲喊道:“郡守大人,四娃子所說都是真話,我們實在是被逼無奈呀!”
劉倉等人也都喊道:“大人,我們再也不敢了,請寬恕我們吧。”
李冰聽罷,又是長嘆一聲,起身來到四娃子面前,“如此說來,反倒是我害了你。四娃子,起來吧。”
四娃子沒有起來,只是擡起頭來望着李冰,臉上已全是淚水。
李冰又轉身對摩苛說道:“將軍,在下了解他們的身世,絕非十惡不赦之徒。請將軍寬恕他們,交由在下管束,不知可否?”
摩苛望望四娃子等兵士,又看看李冰,微微一笑,道:“李大人所請,安敢不從?”
自此李冰便在巫郡住了下來,摩苛爲他安排了一處院落,除了不得出城以外,一切衣食住行,盡按上賓之禮對待。摩苛又命左將軍輪番以金錢美女、珍玩異寶、高官厚祿,一一試探李冰,但李冰一概嚴詞拒絕,毫不動心。左將軍灰頭土臉地回去稟報了摩苛,摩苛卻讚賞地說道:“此人如此難得,若能爲我楚國所用,則實乃我楚國之大幸啊。不,不能就此作罷!”
左將軍無奈地說道:“可以他的秉性,實難收買呀。”
摩苛鄭重說道:“那就動之以情。你須一如既往,每日前去探視,噓寒問暖。天長日久,他也終會有所懈怠!”
這日清晨,李冰起牀來到院子中活動身子,就見四娃子已拎着一隻水桶回到了院中。四娃子將水桶放好,便對李冰說道:“大人,這水十分混濁,需稍加沉澱才能洗漱。”
李冰走過來望了望水桶,只見裡面只有少量的水,卻還混濁不堪。奇道:“爲何如此?”
四娃子道:“今年大旱,城中缺水,原有的幾口水井幾乎乾枯。我聽打水的百姓說,以往每逢大旱,他們都到城外取水,現在大軍圍城,他們卻不敢出去了。”
李冰一愣,稍作思忖,便說道:“快幫我更衣,我要去見摩苛將軍!”
李冰和四娃子趕來郡守府的時候,摩苛剛剛醒來,得到稟報趕忙洗涮了一把便來到大堂之上,奇怪地問向李冰,“李大人,出了何事麼?”
李冰取出幾支竹簡遞上前,說道:“將軍,請派人將此書送交王漢將軍,令他每日率軍後撤一個時辰,以便百姓出城取水。”
摩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忙接過竹簡仔細查看,然後震驚地望着李冰,“李大人,你爲何要……”
李冰沉聲說道:“昔日攻打餘州,百姓死於水患;如今圍困巫郡,在下實在不忍心看着百姓死於乾渴呀。”
摩苛道:“可是,如此一來,貴軍圍城之策豈不是功虧一簣?”
李冰卻淡淡一笑,“圍城在於取地,取地在於養民。民之不存,取地何益?將軍,快快派人去吧。”
此後數日李冰便讓四娃子陪同着,每天在巫郡城中四處遊走。左將軍看得生疑,便來報與了摩苛,道兩人起早貪晚,舉動怪異,怕是在尋找脫身離去的機會。摩苛聽後半天不語,良久方道:“李大人高德大義,令人感佩至深。依個人私情,理應即刻送他返蜀。但爲國家計,卻是不可輕易放虎歸山。”
左將軍也道:“將軍所言極是。但要使李冰歸楚,難之又難呀。”
摩苛揣測道:“他下令讓開城門,便於百姓取水,或許是動了歸降之心?”
左將軍搖頭道:“非也,將軍,防人之心不可無。在下懷疑,此舉名爲憐憫百姓,實爲混水摸魚,以便趁亂離去。”
摩苛點點頭,“嗯,那多多派人嚴加防範。此外,傳令下去,出入城門者必需嚴加盤查,放走李冰者,滿門抄斬!”
正說着,有兵士前來稟報道:“將軍,將軍!郡丞派人送信來說,李冰已幫我們找到水源了,我們不用每天再出城取水了!”
摩苛和左將軍對望一眼,都是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這夜的郡守府大堂裡燈火通明,酒肉陣陣飄香,摩苛領着巫郡的大小官吏肅然立於堂上,恭候着李冰的到來。不一刻左將軍便領着李冰和四娃子到了,李冰進來見到眼前這陣勢,不由一愣,摩苛走上前來一躬到底,說道:“李大人乃天帝派來拯救巫郡的天神,不僅准許百姓出城取水,還爲我們尋到水源。在下特備酒宴,答謝李大人。”
李冰道:“區區小事,何堪言謝?”
“有了水源,巫郡便可繼續固守,豈能說是區區小事?李大人於楚有功,在下謹代楚王致謝,理所應當。”
李冰正色道:“摩苛將軍,在下尋找水源,只是爲了巫郡百姓,非爲楚國。在下身爲秦國蜀郡郡守,這樣的宴席豈能入座?請恕在下不恭,告辭!”說罷轉身便走。
摩苛忙阻攔道:“李大人請留步。在下對李大人欽佩至深,想就治國理郡之道向李大人求教,請……”
李冰回過身來,一臉憤怒地看着摩苛,“在下與將軍惺惺相惜,純屬個人情感。若就國家利害而言,李冰不才,卻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更何況眼下秦楚交兵,在下替巫郡找水,已犯下資敵大罪。若再與敵將商討治國理郡之道,天理不容。將軍,請不要爲難在下。”
李冰說完便昂首離開,只剩下摩苛愣愣地立在原處,一班文武衆官也都面面相覷,意興索然。
眼看着秦軍撤去也已過了數月,摩苛還是不肯放自己離去,李冰情知摩苛一心想讓自己歸降楚國,性命一時倒還無憂,便向四娃子暗中交待了些事情,表面上卻每日與衆人說說笑笑,渾渾度日。
這天夜裡,月光灑滿巫郡城,街道上驀地出現幾個人影,一路穿街繞巷,躲過巡邏的楚兵,來到一處城牆下的水溝前,一個身影便說道:“這些日子,我們一直按大人所說在城中尋找排水渠,終於被我們找到這處通往城處的孔道。”這人正是四娃子。
李冰聞言仔細看去,果見這一條水溝從城中流過來,直通到城牆下的排水口。李冰猶豫地說道:“這……這水孔地勢甚低,城外必是護城河。”
四娃子道:“今年大旱,環城河中的水必然不多,只需游過去便可。”
李冰膽怯地說道:“我……我不會鳧水。”
四娃子又道:“那也好辦,我可將大人背過去。”
“不不,”李冰頗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怕水……”
衆人都是一愣,這時只聽遠處傳來了喧鬧之聲,循聲望去,隱隱還可見火把的亮光。四娃子急道:“不好,他們發覺了!大人,再不走就走不脫啦!”
於非已當先踏入水溝,回頭看了李冰一眼,便毅然趟水鑽入濃密的樹叢,李冰也只好把眼一閉,跟着跳進了水溝。
火把映紅了街道,一隊隊楚兵在街道上穿行奔跑,有將領高喊着:“挨門挨戶搜尋,但有藏匿李冰者,殺無赦!”
摩苛和左將軍急步走來,將領迎上去說道:“稟報將軍,四面城門均未見異常,城頭巡視也未發現蹤影。”
摩苛納悶兒地道:“城牆高大堅厚,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難道他能插翅而飛?”
左將軍沉思道:“李冰並非天神,安能插翅?不過,他曾爲工師,地遁倒有可能。”
摩苛一愣,“如何地遁?”
左將軍道:“將軍,你可記得當年修築巫城,曾留下四條泄水孔道,直通城外?”
摩苛恍然大悟,“哎呀!快快帶兵封鎖水道!”
李冰趟水而行,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終於力有不支,便氣喘着說道:“四娃子,我……喘息甚是艱難。你們……不必管我,速速逃走。”
四娃子急道:“不!大人,我來揹你!”說着不由分說便將李冰背在了背上。
李冰伏在四娃子背上急道:“快快將我放下。就算能夠穿過樹叢,那城牆孔道必然狹窄,也容不下……”
四娃子執拗地道:“大人不要再說,今日拼死也要將大人救出。”
然而楚兵的叫喊聲越來越近了,甚至已有火把的光亮映進了樹叢裡,李冰不敢再掙扎,緊閉雙眼,兩手死死地摟住了四娃子的脖子。四娃子揹着李冰,隨着於非幾人一起悄聲向前挪去。
楚兵還是發現幾人的蹤跡,一人高聲喊道:“這裡的水渾濁,有人走過!哎,就在那裡!”
數名楚軍一涌而上,都衝進了樹叢之中。
月光下,當先的於非已從城牆下的泄水洞鑽了出來,心中欣喜萬分,便回頭喊道:“大人,快呀!”
無人理他,後面哪有李冰、四娃子等人的蹤影,有的只是隱約傳來的兵刃格鬥的聲音。於非一愣,看看前面早已乾涸的護城河,再望望遠方的莽莽山野,不覺猶豫起來。然後就聽後面又傳來一聲慘叫,於非一咬嘴脣,又望了一眼遠山,毅然轉身又鑽回了泄水道里。
等於非再從城牆這邊鑽出來,第一眼便看見劉倉幾人都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四娃子揹着李冰,也已被楚兵團團圍住。摩苛走上前來,說道:“李大人,還是先請回去吧。”
四娃子怒視着摩苛,一動不動,李冰嘆了口氣,說道:“四娃子,將我放下吧。”
四娃子急道:“大人……”
李冰道:“請聽摩苛將軍的吩咐,不要再死人了。”
四娃子無奈,只能憤憤地揹着李冰跨出了水溝。就在這時,隨着一聲大吼,兩個楚兵被斬殺,於非從身後衝了出來。明白過來的楚兵一擁而上,只幾下於非便已中刀,慘叫一聲,撲地而倒。
李冰淒厲地大喊一聲,“於非!”
於非掙扎着說道:“大人……我……盡力了……”說着便已漸漸不動,氣絕身亡。
李冰心痛地喊道:“於非!你……你爲何要回來?你爲何要回來!你好蠢啊……”
左將軍偷眼去看摩苛,只見摩苛臉上也露出一絲不忍。
3
就在李冰還沉浸在於非幾人慘死的悲痛中時,巫郡城突然來了三位他的客人。來人讓李冰又驚又喜,也讓李冰一瞬間就淚流滿面。
魏萱領着二郎和翠兒來了。
摩苛親自將三人送來了李冰的院子,李冰激動不已地將三人接進屋中。然後魏萱講出的話便讓李冰當場呆住了。
原來自那日張若被放回秦軍軍營,張若便不停地鼓動王漢發兵攻打巫郡。王漢以郡守大人身在巫郡爲由,一次次回絕了。但張若仍不死心,又以李冰所宣秦昭王御旨爲由,說大王明明下令攻取巫郡,王將軍你膽敢逆旨麼?就氣得王漢大怒,說那是郡守大人假傳的御旨,郡守大人爲了救你,甘冒殺頭大罪的風險,而你卻還恩將仇報,置郡守大人安危於不顧,爲泄私憤執意攻打巫郡,人性何在?遂將張若逐出軍營,命溪百里將他一路送回了成都城。
而這張若回到成都以後,心中又氣又恨,每日更是對自己如今的落魄境遇怨艾不止。那反覆小人夷叢裡將這一切看在了眼裡,便在張若耳邊獻出了一條詭計來,直聽得張若眉開眼笑,翌日便乘上馬車,一路奔咸陽而去。到了咸陽,正值張祿出使齊國未歸,張若便大喜過望,遂回到家中向母親一番哭訴,又教母親陪着一起去拜見了上將軍司馬錯。
張若在司馬錯面前一番痛苦流涕,直言自己當年犯錯不少,但大多卻是受奸人矇蔽,所幸現在已經明白過來,自己願意以蜀郡興盛,蜀民安康爲己任,鞠躬盡瘁,以彌補過往犯下的過錯。隨後又將從李冰那聽來的治蜀之道擺了一些出來,便聽得司馬錯頻頻點頭,欣慰不已。張若這時才又謊稱郡守李冰率大軍進攻巫郡,不想誤中楚將摩苛埋伏,已身陷巫郡城中,生死不明。自己不才,願暫代郡守一職,一方面造福百姓,彌補過錯,另一方面也要率大軍繼續攻打巫郡,以完成上將軍的擊楚大計。還請上將軍代爲向大王舉薦。
司馬錯見張若一臉真誠,也未過多想,便慨然應允,領着張若便去面見了秦昭王。秦昭王聽說丞相之子已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心中也是大喜,遂準了司馬錯的舉薦。張若便得意洋洋地帶着秦昭王的任命文書回成都城而來。
張若再度入主郡守府,眼望着府內的雕欄玉棟,錦衣玉食,真真恍如隔世爲人一般。其實這會他心中也矛盾起來,如不是李冰自當人質將自己贖回,自己此時只怕早已拋屍異國,哪還能享得了這榮華富貴?而那王道與霸道之爭,孰強孰弱,孰對孰錯,只怕也不是那麼好做定論……
張若心中既不安,行事便循規蹈矩起來,李冰所定下的種種治蜀大計也一律沿行,這卻急壞了一旁的夷叢裡。夷叢裡便在張若耳旁挑唆道,大人如此治蜀,則蜀人只知有李冰,而不知有大人,以大人之抱負,就肯居於那李冰之下?而大人之才智,又怎能如此埋沒呢?
張若前思後想,覺得此言有理,於是下令停止治水,又將井鹽的開採經營之權重新交給了虞家,並將屠岸大夫一家流放去了異地。成都城一時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張若又去後府尋到了魏萱,對她謊稱李冰已死在兩軍陣前,並說只要魏萱能夠回心轉意,回到自己身邊,自己可以不計較她以前和李冰暗中偷情,氣得魏萱對他厲聲斥罵。張若惱羞成怒,竟然欲對魏萱強行不軌,多虧魏萱以死相脅,張若這才憤憤地離去。
魏萱把張若的話當了真,此後數日便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多虧夏侯水領着溪百里前來看望,講了李冰自願承當人質,被囚禁於巫郡的事。魏萱大喜過望,這便帶着翠兒和二郎離開成都,一路風餐露宿趕來巫郡,前往求見摩苛將軍。摩苛見魏萱不辭辛苦千里而來,不禁也暗暗佩服,遂將三人領到了李冰面前。
李冰聽完魏萱講的這一切,怔怔發了好半天呆,這才長嘆一聲省過神來。心中雖擔憂蜀郡百姓和玉飛沙等人,但奈何身在囚中,卻也無計可施。這天晚飯時分,李冰便又向二郎問起了泯水的狀況,“今年巫郡大旱,不知蜀郡情況如何?想必新河之水可以略緩下游旱情?”
二郎一臉愁容地說道:“我正要告訴二爹。此番大旱,多年不遇,泯水驟減,寶瓶口寬度不夠,河牀較高,因而進水不足。下游田禾枯死,許多田地顆粒無收。”
李冰大吃一驚,“哦,怎會如此,那你飛沙大伯將如何處置?”
二郎道:“飛沙大伯也焦急萬分。張若重回蜀郡,飛揚跋扈,三爹曾勸飛沙大伯帶着公主遠走魏國。但飛沙大伯以爲二爹已故,爲了告慰二爹的在天之靈,自願留在蜀郡,治好寶瓶口。”
李冰嘆息道:“飛沙兄他……唉,治水難呀,我以爲鑿開寶瓶口,引入泯水便一勞永逸了,誰知卻……卻纔剛剛開始呀。”
此後每日閒居也是無事,李冰便帶着二郎和四娃子做起了試驗。三人在院子中仿照泯水和寶瓶口的位置壘起了一個模型,又將木桶的下部鑿一圓孔,水自圓孔緩緩流出,便爲水源。李冰在那邊高喊一聲“減少水量”,二郎在這邊就趕忙用手堵住圓孔。水量減少,如模型中所見,河水便無法進入寶瓶口。李冰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如此接連試驗了數日,李冰終於想出瞭解決之法。他手裡擺弄着一塊木板,不時在“寶瓶口”處調整着擋水的角度。而角
度恰好時,水便流入了“寶瓶口”。
二郎看着興奮地大叫道:“入水了!入水了!爹,我明白了,其實不必鑿寬寶瓶口,只需在河心加築一道堤壩便可將水引入新河。”
李冰欣慰地說道:“是呀,在此加築一道人字形分水壩,與離堆相連,泯水順勢便可進入寶瓶口。”
二郎又道:“內河河牀稍低,外河河牀稍高,這水自然便可流入內河,下游旱情可解也。哎呀,修築順水壩,古未有之。爹,你是第一人哪!”
李冰鄭重說道:“二郎,速將分水壩位置定下,刻製成圖。待我去見摩苛將軍,請他放你歸蜀。你將圖形交予你飛沙大伯,便照此築壩。”
摩苛聽說二郎此去是爲了治水利民,便爽快地答應了李冰的請求。二郎離開巫郡,快馬趕回到泯水邊上的工地,將一塊刻有分水壩模樣的木板交給了玉飛沙。
玉飛沙接過來一番仔細打量,臉上漸漸露出笑容,“李冰奇思妙想,我自愧弗如啊!”
二郎興奮地說道:“飛沙大伯,眼下恰值枯水,不可遲緩,明日便可開工築壩。”
玉飛沙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早換成了一臉愁容,“沒有工糧,如何築壩?”
二郎吃驚地問道:“莫非張若他……”
玉飛沙點點頭,“他說開鑿寶瓶口而下游依然大旱,實屬勞民傷財,下令斷糧,河工已散,難以爲繼呀。”
二郎又道:“那……治不好寶瓶口,二爹的夙願豈不就……哎,飛沙大伯,我們再去懇請屠岸大夫,請他解囊相助,他定會……”
玉飛沙沉痛地打斷他道:“屠岸府的鹽井已被張若強令收回,屠岸大夫一家老小皆被流放,不知下落呀。”
二郎恨恨地說道,“這……這張若着實可惡!”
玉飛沙長長嘆了口氣,道:“唉,蜀郡已亂,聽說那張若已經開始準備對付慕騫將軍了!”
卻說那日魏萱離開成都以後,張若派衆人四處搜查,卻音訊全無,夷叢裡推斷道,恐怕是夫人得知了消息,前往巫郡私會李冰去了。張若想來也是如此,揮劍便將身前的案几斬爲兩段,憤怒地喝道:“李冰,我與你不共戴天!凡李冰所用之人,一個不用!凡李冰所做之事,即刻停止!凡李冰既定方略,一概撥亂反正!”
即刻便下令將莊古、布順、夏侯水、趙鄉等人悉數革去官職,全押進了大牢之中,然後又命兵士前往泯水岸邊捉拿玉飛沙,只想着要將李冰一脈徹底根除。夷叢裡在旁就獻讒道:“大人,餘州慕騫纔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哪!”
張若煩躁地說道:“慕騫勢大,待王漢大軍從巫郡邊界撤回來時再做處置。”
夷叢裡湊過去小聲說道:“小的倒有一計,或可生擒慕騫。”
張若眼睛一亮,“快快說來!”
“大人可以大王任命爲由,傳令郡內各縣縣僚前來成都,共禳就任大禮。而到時慕騫若來到成都城,那就是羊入虎口,管叫他有來無回!”
果然數日之後,慕騫由季將軍和幾名親兵陪着,輕裝快馬就進入了成都城。剛一來到郡守府,夷叢裡便領着衆多衙役蜂涌而出,將幾人團團圍住,張若也在吳大人等文武官吏陪伴下得意洋洋地走了出來,大聲喝道:“慕騫,你知罪嗎?”
慕騫衝着他微微一笑,“本將軍依令前來恭賀大人就任郡守大位,何罪之有?”
張若陰笑着道:“你先是追隨蜀候,叛秦謀反,糾集污合之人嘯聚山林,公然與大秦爲敵,罪已當斬。後又爲求自保,假意降秦,繼續割據餘州,培植心腹,等待時機,密謀再反,更不可赦。今日本守要替大王翦除後患,以絕隱憂!將他們悉數拿下!”
衙役們一擁而上,便要捉拿幾人,但突然間慕騫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張若小兒,果然陰險狡詐,幸好本將軍早有防範!”
張若一驚,“你……此話何意?”
慕騫大聲說道:“張若,實不相瞞,本將軍早已料到你居心叵測,連日派人喬裝打扮混跡入城。張若,你已成爲甕中之鱉,還是趕快束手就擒吧,否則定難逃身首異處的厄運!”
張若正心驚膽戰着,一個衙役就慌里慌張地跑來稟報,“府尉大人、郡守大人,不好了,守城役卒盡被餘州潛入的兵士所擒獲,許多都已反叛了,現在大隊人馬已經殺到郡守府來了!”
張若慌得面如土色,再說不出話來,身後一衆文武官吏卻是有人驚慌,也有人心中暗喜。說話間外面便吶喊聲大作,衆多餘州兵士和成都兵士在陳伍兩位將軍的率領下,一起衝殺了進來。守衛的衙役們驚慌失措,紛紛扔掉武器大喊投降。旁邊的夷叢裡一見勢頭不妙,正要溜走,卻被陳將軍一把抓住,喝了聲,“諂言小人,哪裡走!”便將他一腳踢翻在慕騫腳下。
夷叢裡忙大聲喊叫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
慕騫鄙夷地看看他,“夷叢裡,你且說說,爲何要饒你?”
夷叢裡指着張若喊道:“小的……小的對李冰大人忠心不二,小的都是被他逼的,小的被逼無奈啊。所有惡事均是他指使小的乾的,請將軍明察,請將軍明察呀!”
慕騫又看着張若道:“郡守大人,夷叢裡所說可是真的?”
張若氣急敗壞,急道:“夷叢裡,你!慕將軍,夷叢裡小人,一向見風使舵,他的話斷不可信!”
慕騫又問道:“哦,他如何見風使舵?如何挑撥離間?”
“自從李冰自當人質將我從巫郡贖回,我便有意洗心革面,擯棄霸道,崇尚王道,永不爲惡。誰知他卻屢進饞言,從中挑唆,不僅誣陷李冰,還將治水官玉飛沙、鹽官夏侯水等人說得一無是處。哦還有你,慕將軍,他誣稱將軍密謀再反,他還……”
夷叢裡慌忙喊叫道:“不不,分明是你不願大權旁落,更不能容忍夫人追隨李冰,才故態復萌,再起殺心。將軍,在下實在……”
慕騫卻突然打斷了他,厲聲喝道:“夷叢裡,你慣於吹牛拍馬,阿諛奉承,挑撥離間,陰損狠毒,實屬罪惡累累!”
張若忙附和道:“對對,慕將軍英明,他正是這般小人!”
慕騫又笑着望着張若,“既然如此,郡守大人,這般小人當如何處置?”
張若咬牙切齒地說道:“斬!”
“好!”慕騫說完,隨手便將陳將軍手中的劍取過來,遞給了張若,“郡守大人,動手吧!”
張若接過來略有些遲疑,夷叢裡就驚恐萬狀地叫道:“不不,將軍饒命!郡守大人,郡守大人,請不要……”
話未說完,張若已一劍捅了過去,夷叢裡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兩眼死死地盯着張若,口中還要再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可憐一個口蜜腹劍的反覆小人就此死掉。
噹啷一聲,長劍也跌落在地,張若灰心喪氣地嚮慕騫說道:“慕將軍,夷叢裡已死,在下甘願束手就擒,請你下令撤兵吧。”
慕騫卻微微一笑,說道:“且慢。郡守大人,剛纔你說有意洗心革面,擯棄霸道,崇尚王道,永不爲惡,此話當真?”
張若詫異地望了他一眼,“當真,當然當真。”
“那好,既然大王命你重爲郡守,我等也不敢不從,自當全力輔佐。”
張若聞言大吃一驚,“你……你果真願聽命於我?”
慕騫朗聲道:“受爲人臣,忠君之事。我已答應郡守李冰李大人,永不再反。一言既出,豈能無信?”
張若忙道:“對對,既然如此,本守……”
慕騫又道:“請容我將話說完。郡守大人,自古以來,忠義二字不可偏廢,本將軍既以忠爲本,則郡守大人當以義爲先。”
張若不解地看着他,“慕將軍此話何意?”
慕騫道:“第一,郡守大人須將蜀民禍福常繫於心,除弊興利,以德治蜀,重聚民心。”
張若馬上應道:“好好,將軍所言極是。其實本守一向以蜀民爲懷,自此以後,當更加盡心盡力。”
慕騫道:“且慢,郡守大人,後面還有,第二,郡守大人應近君子而遠小心,翦除夷叢裡者流,選賢任能,各司其職,共圖蜀郡興盛!”
張若又道:“對對,本守一時糊塗,被夷叢裡矇蔽,甚感慚愧。”
慕騫繼續道:“第三,即刻釋放夏侯水、布順等人,其他因受李冰之累而被貶官去職者,一律官復原職。”
張若有些猶豫,慕騫便用目光冷冷地打量着他,張若忙道:“好好,就依將軍所言辦理就是。”
慕騫這才又說下去,“第四,接回屠岸大夫等因李冰而獲罪者,悉數發還剋扣充公之財,歸還強佔鹽池鹽井。第五,即刻捉拿虞家父子,沒收家財,施以流刑,永世不得返回成都!第六,調集府庫銀糧,以供治水之用!命治水官玉飛沙全力以赴,治好泯水!郡守大人,以上約法六章,你意下如何呀?”
張若心頭沮喪,但也只能依言答道:“悉聽將軍吩咐。”!
慕騫滿意地點點頭,又走到吳大人等文武官吏面前,說道:“衆位親眼所見,郡守大人既已棄暗嚮明,改邪歸正,我等自當既往不咎,同心輔佐,協力相助。”衆文武也紛紛點頭,慕騫便又道:“郡守大人,就請回議事堂,重登郡守大座,接受蜀郡各屬僚的恭賀吧。”
張若又驚又喜地望着慕騫,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4
這日巫郡城的街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馬蹄聲在郡守府門前戛然而止,接着一名衙役高喊着跑進去稟報,“摩將軍,摩將軍,大王的信使到了!”
摩苛接了那信顫抖着看完,向衙役喝了一聲,“快將左將軍傳來!”
左將軍急步走入郡守府,只見摩苛正在大堂上焦急地踱着步子,忙上前詢問道:“將軍,不知大王來信何事,竟讓將軍如此焦急?”
“唉,秦國丞相張祿派家丁拜見大王,欲以五張羊皮換回李冰。大王不明就裡,已經允准,下令即刻釋放李冰,送其返回咸陽。”摩苛說着,將楚王的來信遞給了左將軍。
左將軍大驚,匆匆看完,嘆道:“大王中計也!”
摩苛憤憤地說道:“李冰返蜀,蜀郡必強;李冰離蜀,蜀郡必亂。我原想他既不肯降我楚國,那就讓他終老於巫郡算了,可現在……這……”
左將軍無奈地道:“可現在既然大王已經允准,將軍,我們也只能將他送回咸陽了。”
摩苛又來回踱了幾步,終於下定了決心,語意堅決地說道:“不,待我親押李冰趕赴郢城,面見大王,陳述厲害。”
原來張祿自齊國返回咸陽以後,從司馬錯處聽說了李冰陷落楚將摩苛手中,生死不明一事。而張祿久聞摩苛爲人,料定他必不會輕易誅殺李冰,便向秦昭王進言,應該即刻派人出使楚國,請楚王釋放李冰。
秦昭王對丞相張祿自是言聽計從,便欲以珠寶十箱,城池五座,與楚王交換李冰。張祿卻忙出言勸阻,道現在楚王急欲強大國勢,求賢若渴,若是攜帶衆多珍寶親往求見,更願以五座城池以爲交換,他自然就會明白李冰不可多得,必不肯放還啊。
秦昭王聞之有理,便問張祿應該如何,張祿就笑道,五張羊皮足矣。
秦昭王更是不解,張祿就款款道來,在下只需派一家丁前往,告知楚王,李冰乃蔽府家人。楚王看李冰無足輕重,必然不肯多加滯留,以免冒犯在下,引生兩國紛爭。如此則李冰歸矣。
楚王也果然中計。
當日摩苛便押着李冰和魏萱翠兒四娃子四人離了巫郡,風塵僕僕趕赴郢城。及至郢城,摩苛將李冰三人安置好,自己便徑直奔了王宮之中。楚王見摩苛突然而至,不禁大爲奇怪,問道:“摩苛賢侄千里迢迢返回郢都,不知所爲何事啊?”
摩苛道:“啓稟大王,在下專爲李冰之事而來。”
楚王思索片刻,不解地道:“李冰?李冰何許人也?”
摩苛道:“李冰乃秦國蜀郡郡守,被下官羈押於巫郡一年有餘,近日秦國丞相張祿派人向大王索換李冰,大王如何忘了?”
楚王這纔想了起來,“哦哦……近日張祿確曾派人前來,說是願以五張羊皮換回一個落魄小兒。”
摩苛忙道:“正是此人。不過,他可不是落魄小兒,而是……”
楚王卻自顧自說道:“寡人並未見他。哼,張祿欺我楚國無寶,竟以爲寡人看得上他那五張羊皮!摩苛賢侄,你可將那李……李……哦,李冰,你儘管將他送回咸陽便是。我已命那來人將羊皮原數帶還張祿。”
摩苛急道:“不可呀。大王有所不知,李冰頗具大才,有治國興邦之能,不爲楚國所用,終爲憾事呀!”
楚王不以爲然地說道:“摩苛賢侄言過其實。只值五張羊皮之人,安能治國興邦?”
“不,大王,張祿以五張羊皮相換,其意正在於此。大王,非我之友,即我之敵,就算留不下李冰,也要將他殺掉,萬萬不可放其歸秦哪!”
楚王面露不悅,“摩苛賢侄,少年氣盛,出言實在欠妥。如今兩國交惡,秦強楚弱,諸事小心翼翼尚不能免於尋釁,又豈能因此小事而惹怒張祿?張祿既怒,必然昭告天下,發兵擊楚。若爲一無名小兒招致滅楚之災,天下人豈不要笑我昏庸,後世豈不要譏我不智?”摩苛還待再說,楚王便又道,“賢侄不必多說。寡人近日身體不適,回宮歇息了。巫郡圍困日久,你也多有勞頓,今又遠道而歸,快快回家拜見雙親,多住一些時日吧。”說完不等摩苛行禮,便已拂袖而去了。
摩苛望着楚王背影,心中失望之極,不禁在心中默唸了一句,“楚亡之日不遠矣!”
郢城的城門外秋風陣陣,摩苛爲李冰準備好的馬車就停在聲旁,駿馬引頸長嘶,像是忍不住要奮蹄疾奔出去。李冰向摩苛行了一禮,說道:“摩苛將軍,多謝不殺之恩。”
摩苛也還了一禮,道:“摩苛平生欽佩者,少之又少,李大人爲第一人也。正因爲此,在下才將大人羈留於巫郡達兩年之久。”
李冰眼望摩苛,感激地說道:“將軍思賢若渴,其心可鑑。在下雖羈於巫郡,卻被將軍待若上賓,多謝多謝。”
摩苛微微一笑,道:“李大人,以在下之意,決不可放大人歸返秦國。實不相瞞,在下早已想好,若大王不肯准奏,在下便要將大人私下處死,以絕楚之後患。”
四娃子一聽忙挺身擋在李冰面前,魏萱也急聲說道:“摩苛將軍,你不能……”
李冰卻擺擺手攔住二人,向摩苛淡淡一笑,道:“莫非將軍要在這裡動手不成?”
摩苛搖搖頭,苦笑道:“在下實在不忍下手啊!唉,此乃天意,楚王老朽昏饋,不知大人之賢能,楚亡之日不遠矣……”
李冰正色道:“將軍既知楚亡不遠,何不隨在下一同前往秦國,再做他圖呢?”
摩苛一臉怒容,喝道:“李大人寧死不降,大德高義,卻反勸在下降秦,莫非要置在下於不忠不義之境,身背萬世唾罵之名?!”
李冰忙道:“李冰言多有失,還請將軍原諒。”
摩苛向着李冰躬身行了一禮,說道:“李大人,今日一別,今生恐怕再難相逢,還請大人多多保重!”
李冰也還了一禮,“將軍也要多多保重啊!”
二人四目相對,眼中隱約都閃爍着淚光,又一陣秋風拂過,帶動得兩人衣袂飄飄,李冰猛然轉過身邁步就走,淚水已經一下子迸濺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