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來的太突然,就像龍捲風!
洪景來還好,韓家兄弟和李濟初臉色一變。又要坐船了,又要癱倒了。
“怎麼臨前一點風聲都沒有,突然命我爲制述官。”洪景來接過教旨。
“世兄這個巡海備倭判官怎麼來的?”趙萬永眼神明亮。
“主上殿下?”
“自然是欽命。”
“萬萬沒想到啊!那這次對日通信使團的正使是哪位令監,還是哪位宗親?”洪景來可不希望遇見一個難伺候的。
本來使日就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如果有辱國體,回來直接完蛋。如果再遇上一個不好伺候的上官,那別提多難受了。
“朝中尚未決定。”搖了搖頭,趙萬永有些尷尬。
“馬上行期了,還未決定?”
“事出有因!”
這件事說來話長,日朝之間不是直接發送國書的,而是由對馬府中藩居中聯絡。
這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異樣的心思?
江戶幕府行文到對馬府中藩,然後由對馬府中藩把日語件翻譯成中文版本,再以朝鮮臣子外藩的身份邀請朝鮮來日本。(早期林羅山直接寫過三份,漢文的。)
對馬府中藩的呈文送上來,也不由朝鮮朝廷接收,而由東萊府使接收。東萊府使也不把原件呈上去,而是抄錄一份在自己的上書裡,飛馬送去漢陽。
合着日本和朝鮮的交往在明面上只是東萊府使私人和對馬府中藩的交往,並不具備法律上認可的成文地位。
而且之後,日本發生倒幕戰爭,對馬府中藩的官職出現了變化。東萊府使因爲發現對馬宗家升官了,這不符合慣例,就拒絕和日方通信,導致日方一度以爲朝鮮要和帶清過來聯合干涉了。
可笑歸可笑,但事實就是對馬府中藩發過來的文書必定是固定格式,甚至固定紙張和字數,幾百年來完全沒有改變。
但這次變了!
自明朝開始,中原對日方幕府徵夷大將軍的封號始終是日本國王。作爲東亞文明的一份子,朝鮮也是接受着朝鮮國王的封號,就像琉球的中山國王一樣。
所以朝方一直稱呼日本的德川將軍爲日本國王源某某,但這次出了幺蛾子,日方的文書上寫作了“日本國大君”。
大君在朝鮮只是國王嫡子的稱呼,比如中宗大王就是晉城大君,仁祖回漢陽住的就是月城大君的府邸。
這就使得字面上,德川將軍的地位和朝鮮國的王子一個級別。
日本方面自然認爲這個“大君”是大君主,最大的君主這種意思,可在朝鮮就是國王兒子。
所以說德川家齊身邊絕對沒有一個瞭解朝鮮的近臣,不然絕對不會在對朝鮮的交往中使用大君的稱呼。
德川家齊繼位是在天明六年(1786年),掐指一算,上次朝鮮使節赴日還是17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德川家齊十二歲,懂個屁!
全都是他爹德川治濟和老中田沼意次操辦的,當時寫的肯定是日本國王,因爲德川治濟是八代將軍德川吉宗的孫子,御三卿一橋德川家家督。八代將軍德川吉宗號稱“米將軍”,乃是挽救幕府財政,延續幕府壽命百年的中興之主。
德川吉宗對內對外都以“能幹”著稱!這意味着他也是一個極爲要強的人。命運的捉弄讓他先死爸爸再死哥哥,三個哥哥一起踩着點死絕,然後死叔叔死侄子,死到天降大位,憑空落下一個幕府大將軍給他做。
這種人要麼徹底精神崩潰,要麼就精神堅強到極點,會十分要強。德川吉宗很顯然是後者,他對朝鮮交往就一直以日本國王自居,而且是以勝國面對下國的姿態。
可如今這個日本國大君,又是怎麼一回事?
德川家齊上趕着去給純宗大王做兒子?
也是由於這件事,這次使日的正使面見德川將軍該如何稱呼就成了大事。如果德川家齊知道實情,拔刀把人砍了咋辦?
倭人兇狡,蠻橫無理!
這可是普遍存在於漢陽袞袞諸公心中的固有印象,他們纔不會認爲日本是個講文明有禮貌的國度。每次使日,就和風蕭蕭兮易水寒一樣。
這次要是去了,突然日本方面蹦出來一個勉強了解朝鮮的,告訴德川家齊。
“看見了嗎,朝鮮那幫XX看您笑呢,您主動送上去叫人家爸爸,人家大王才十四歲,您都多大了,您叫他爸爸。笑死他們了。”
好傢伙!橫豎一刀跑不了了!
於是和不久前搶着去清國做賀正旦使那種打的頭破血流,甚至就差朝堂上再度開撕的場面形成鮮明的對比。滿朝文武,宗親外戚,沒有一個人願意去!
即使這一趟可以用萊商的船夾帶大量的洋貨去日本貿易,但是有命拿沒命花的錢是不會有人去拿的,能站到朝堂上的,又有哪個是真正的傻白甜。
“怎麼偌大的……連一個勇於任事者都無!”洪景來坐到榻上。
“世兄不應該問我呀。”趙萬永雙手一攤,自己從火盆上接水倒茶。
洪景來聽了這話,一時竟無言以對。對啊!這玩意兒問趙萬永頂個屁用,問問他爹趙鎮寬可能還有點用,問他一個在國立大學做教授的人有個屁用。
“老弟是從事官,這面見德川將軍時準備作何應對啊?”
“還能怎麼辦,咱們頭上兩位怎麼應對,亦步亦趨。”
“若是交涉不當,應對失儀,回國可就要究辦了!甚至貶竄邊郡,合戶充公都有可能哦。”洪景來不信趙萬永這麼機智的人全無應對。
“世兄怎麼應對呢?”趙萬永不回答,而是微笑看着洪景來。
“上頭怎麼應對,亦步亦趨!”洪景來原句奉還。
兩個老陰比會心一笑,互不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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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字數已足,下面是特別說明。全文僅爲個人意見,不代表任何一切。
日本方面對朝鮮的外交稱呼在不斷的變化中,最早由德川家康向朝鮮發出的書信,是由當時的幕府大學者林羅山所寫。
稱呼爲“日本國源家康”或者“日本國源某”,但僅僅是曇花一現。
等到德川秀忠嗣位,德川家康發動大阪之陣,滅亡豐臣氏之後。朝鮮使節以祝賀大阪落城的名義來到日本,當時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就體現出了一種勝者氣勢。第一次以“日本國王”的名義代表日本與朝鮮交涉,併成爲定製。
衆所周知的,與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十分尊崇朝廷,善待公卿不同。德川家康的江山是用了五十幾年的身經百戰換來的,期間積累了巨大的聲望,不需要藉助神話一般的朝廷來增加自己的統治合法性。
所以德川家康是直接拒絕了朝廷那位賜予的桐紋,而以自己家的三葉葵作爲最高等級的武家家紋。
這個態度是非常能說明問題的,他意味着江戶幕府早期的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在對朝廷那位的態度上是採取壓制,控制,利用等態度的。
父子兩人包括之後的德川家光,在武家是天下第一人,在公家則爲朝廷那位以下第二人,坐席在殿上就是第二位。
於是在對外的交涉上面,德川家就故意採用“日本國王”這一稱號,以顯示在東亞文明圈中,德川將軍是日本的代表者,是最大的實權者。朝廷那位只能管理神道那些神神鬼鬼,滿天八百萬之類的。
可是封建王權這玩意,會隨着百戰爭勝打江山的統治者去世而逐步衰弱,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後繼者既沒有足夠的威望,又沒有煊赫的戰功。
加上當時大明滅亡,大量的文人不甘心做亡國奴而逃往日本做遺民。客觀上在日本傳播了儒學,或者說更直白一點的朱子學。
其中心點的“忠君”的思想!
這個君到底是朝廷那位,還是江戶城裡的將軍?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幕府的御用文人又不給力,沒有辦法搶佔輿論至高點。
於是在五代將軍,也就是狗將軍德川綱吉時期,由於這位仁兄是以旁支入繼“大統”,說白了就是以臣子的身份繼嗣。
用一個不恰當的詞彙來形容,算是得位不正!
這位也不是什麼雄才大略的君主,由着朝廷在輿論這個層面上壓制住了幕府。這也使得德川綱吉時對朝鮮只自稱“日本國大君”。
那些儒學者文人不站在幕府將軍這邊,不給你搖旗吶喊,不爲你張目了。欺負你們武夫大老粗,玩不轉文字遊戲。
到了八代將軍德川吉宗時,這位精明強幹,任用大岡忠相等才智之士。而且也意識到了幕府權威衰弱,法紀廢弛的局面。
隨即德川吉宗就強硬的恢復了“日本國王”的稱號,加上這位還是個長命的,十分的健康,可以和那些只會耍筆桿子的文人們拼光陰。
幕府的勢力在他的努力之下再度壓制了朝廷,成爲了日本正式的代表!
不過黃鼠狼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他往後德川幕府昏君輩出,連所謂的英名果斷的德川家茂實質上也不過爾爾。
他居然親自上京請求朝廷那位賜予他大政委任的文書,這在整個德川幕府歷史上是第一次。
用豐臣秀吉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我欲王便王,何須賜封!”
德川將軍是自己打下的江山,居然去請求那位不算人的“神仙”下賜他統治國家的權力。這等於幕府徹底向朝廷低頭,自動放棄對整個國家最高統治權的法理宣稱。
他德川家茂做這種事情,是要向列祖列宗謝罪的!
而到了此時,德川將軍的稱呼就很卑微的再度變爲“日本國大君”。
在與美國人簽訂的《日美友好通商條約》中,也自稱爲大君,而非國王,昭示着幕府權威喪失,不再具備代表日本的身份。
一個簡單的自稱,昭示着德川幕府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