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冷落鞍馬稀!
這是洪大守第二次來常明府上的直觀感覺。
上一次來,因爲常明算是外官進京,不是在京大員,所以前去拜訪的都是吏部或者兵部已經分省指省的文武官員。
雖然稱不上絡繹不絕,但也算是門庭車馬熾。加上生活過得不如意的八旗親眷族人,打秋風的打秋風,套近乎的套近乎。部分有官爵在身,只是候補的雜色人等,也上門來打探,跟着去湖南能不能署理一任缺,或者委上兩個差使。
可如今呢?
什麼對聯掀倒,牌匾落地,門口刮妖風,席捲着稻草是不可能的。但總感覺有一股落寞氣,讓人覺得悲涼。
說到底常明還是正黃旗滿洲,原來金簡可是幹過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前來查抄的內務府、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吏兵丁,還算是留着情面。
這時候抄家嘛,其實主要抄的是浮財金銀,然後是田地宅院和店鋪。至於9102年一張五十萬的交圈太師椅,就還在原地。一張三百萬的乾隆琉璃福壽坐屏,也在原地。一件兩個億的乾隆官款纏枝花紋梅瓶一樣在原地,這些東西反而在當下屬於無人搭理的擺設。
常明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驟然聽到居然還有人上門遞帖子拜訪,大爲觸動。
上午剛抄家,消息一出來,所有人當他瘟神一樣,唯恐避之不及。反而只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親戚閔廷爀居然照常上門,短短半天看清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常明,居然站到了院子裡迎接閔廷爀和洪大守。
“不勞中丞大人親自出迎!”來都來了,閔廷爀倒也坦然,還是拿常明當湖南巡撫對待。
“當不起!當不起!”常明親自過來扶了一把閔廷爀。
家裡的僕人跑路的跑路,遣散的遣散,只有幾個世代爲奴的老家人還在偌大的宅院裡。
“實在對不住,連清茶一杯都不能招待了。”
“不過是微末小節,不必掛懷。”
兩個人你推我讓,敘了幾句閒話。常明雖然遭瞭如此的大劫,但終究曾經貴爲一省巡撫,經此大變,尚未落膽。縱使抄了家,可這宅子是先皇賜給他們祖宗新達理的,倒也不會沒收,不然就是忤逆先皇,所以常明起碼還能有個安身之處。
按照洪大守的建議,閔廷爀之前準備給常明的二千兩銀子還是如數帶來。抄家的常明肯定還有私財,但身家必然大損。
爹親孃親,不如銀子親。
以前二千兩隻能說是人家幫你辦事的謝禮,如今就是雪中送炭的大恩。
指不定過上幾天,一道上諭,常明就發配伊犁,或者發配寧古塔。路上有一筆銀子傍身,發配路也能走的更加輕鬆。
常明固然對閔廷爀這時候還是前來,觸動非常。可等二千兩的銀票掏出來之後,鐵人都要給你化了啊。
親親眷眷、門生故吏,一個個煙消雲散,不知所蹤。反而是一個遠在數千裡之外的遠親,怕他發配路上缺銀子,親自送錢過來。仍舊禮遇於他,不改顏色。
是個人都感動了啊!
當場常明就和閔廷爀敘起年齒,常明略長,親親切切的稱呼閔廷爀爲“老弟”。這關係就算定下來了,至於有沒有用就看將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閔廷爀自然問起常明貴州任上的虧空到底是怎麼回事。
結果常明的答覆真是讓人吃驚!
十九萬餘兩銀子確實有相當大部分是他貪污挪用的!
但這個銀子卻又不是常明用的,是乾隆用的!
這話就要從乾隆其人說起了。乾隆此人好大喜功,喜愛奢華排場。上有所行,下有所效。自然地方上的官員就要設法從各方面討好乾隆,以博得聖眷。
而最簡單的討好就是上貢!
原本應當只是呈送地方的土特產給乾隆就可以了。可是你送一筐鳳梨?送一筐荔枝?
怎麼拿的出手嘛!
在地方土特產之外,就要給乾隆籌辦各種西洋新奇玩意兒,各種奢華擺件,各種名人字畫(喜歡蓋章的事大家都知道吧),還有金石骨董。
常明擔任貴州按察使和貴州布政使,列在上貢的資格名單上,別人想上貢,討乾隆歡喜還沒這個資格了。他能不賣力上貢嘛!
何況常明還是正黃旗滿洲,實打實的乾隆家奴,乾隆就是他的主子爺,他必須努力報效,纔算是盡了他一個奴才的職責啊。
而他常年在西南各省轉戰,平定川陝白蓮教的起義。貴州布政使任上,能夠經手的錢糧數以百萬計,可他偏偏沒空去經手!
只能清廉做官,拿屬於他自己那一份應得的銀子。這份應得的自然也是每年數以十萬計算,可一座揚州精工翡翠玉山子就要三萬兩。
一年要貢多少次?重陽、端午、中秋、冬至、正旦、聖壽…………
就他清清白白做官分的那點銀子根本不夠拿去哄乾隆開心的!
廣州的象牙雕八仙過海,西洋的四方向化九土來王自鳴鐘,宋刻的古籍,名家的字畫,一年光這些貢品就不下十萬兩銀子。
他幹貴州布政使也要有家人,有幕僚師爺,有親兵長隨,迎來送往的人情,接濟一族打秋風的親眷。根本就不夠用,根本就不經用。
所以沒有辦法,他指望着先挪用管下的威寧州鉛廠和水城廳鉛廠的銀子。等平定白蓮教起義之後,在報功銀子上開花帳,虛報餉額,和戶部扯皮推諉,總歸能多進入他的腰包幾十萬銀子,他再去把鉛廠的虧空補齊。
總不過是拿着乾隆的銀子哄乾隆高興罷了!
可是這天底下從來沒有順風順水的好事!
貴州總兵施縉率兵進戰白蓮教起義軍,常明在後督催後隊兵馬。施縉被白蓮教徒伏擊,不僅本人戰死,還丟了貴州省一鎮兵馬。
嘉慶震怒非常,常明直接革職,發往苗疆,擔任苗疆辦事大臣,戴罪立功。
於是試圖靠奏銷軍費開花帳填滿窟窿的美好願望完全落空,常明真是白乾了一任貴州藩臺,什麼都沒撈着,反而欠下了一屁股的虧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常明真的是一位“清廉”的官員。
這次進京,本以爲可以用在湖南的功勞抵消,萬萬沒想到他在奏對時的一句回話,氣的嘉慶當場就下旨褫奪他的一切官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