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_分節閱讀_13

個筆記本忘在這裡了。我問問他什麼時候方便來取。”

無語。戀愛中的女人是充滿智慧的。

收工後我換了衣服出來,夜風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氣,地上結着薄冰。我穿着件鴨鴨牌羽絨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來對付三九天氣的。來北京前我買了這件襖子御冬,商店裡沒有小號,也沒有中號,只剩這一件大號,五折,我就買了。現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蕩蕩把我整個人都埋了進去,就算把書包背在大衣裡面也沒人看得出來。

我依然到汽車站等車,汽車沒來,我依然坐在那個冰冷的鐵板凳上背單詞。坐了不到五分鐘,一輛車嘎然而止,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小秋。”

我擡頭,看見了瀝川的SUV。

我從沒認真地打量過瀝川的車,一來我對車不感興趣,二來,他的車總在黑夜出現,不是那麼容易看清楚。隔着候車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腦袋,逡巡不前。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我懷疑我在做夢,生怕一道風吹來,這個情景就消失不見。真的是瀝川嗎?瀝川不是在醫院嗎?

他跳下車,拄着雙柺,替我打開車門。

彷彿剛從某個宴會回來,他穿着一件純黑的風衣,裡面是筆挺的碳色西裝,考究的綠紋領帶,淡淡的CK香水。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沒穿假肢,所以只有一條腿。

他俯身替我係上的安全帶,問:“冷嗎?”

“不冷。”

他關上車門,開足暖氣,發動汽車。

在那麼多次激情之後,一個多月沒見了吧。他仍是那麼完美,那麼英俊,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的臉都令我方寸大亂。

“生我的氣了?”他問。

我不吭聲。

“就算生氣也不能這麼在email裡罵我吧?” 他冷笑,“好歹我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學越地道了,從小到大都沒人這麼罵過我。”

在他說“no means no”的時候,我回了他兩個字,罵人的。

“停車,讓我下去。”我惱羞成怒。

“脾氣挺大。”他不理我,把車開得飛快。

“停車!不然我報警了!”

“這是我的手機,你撥110。”他把手機扔給我,繼續往前開。

不到十五分鐘,車開到了學校。瀝川跳下車,打開我的車門。

雖然瀝川有很強的平衡能力,可是他殘疾的身軀看上去十分無助。我的心一下子軟掉了,輕聲說:“怎麼這就出院了,是給我罵出來的吧。”

“沒出院,我溜出來的。”他把書包扔給我。

“哎,不過就罵你一句,犯不着從醫院裡氣得出來找我算賬吧。”

“說得不錯,我就是來找你算賬的。”他擰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面前。

“知不知道人家多麼擔心你。”我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胸口。

“對不起,”他緊緊擁抱我,“其實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此外還有護士。”

“我再不胡鬧了,我發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樣尋找他頸上的動脈,然後吻過去。他垂下頭來吻我的臉,清冷甜美的氣息交錯在我面前:“爲什麼穿這麼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裝得下兩個你。”

“就喜歡大,大得舒服。”我伸手進他的風衣,去撫摸他的腰,“這裡有受傷嗎?很痛嗎?”

“沒有傷。”他低聲說,“別亂摸,好不好?” 雖這麼說,他身上的一部分僵硬了起來。

我想起剛纔發的誓,抽回手,替他繫好風衣的帶子。

“晚上你做什麼?”他問。

“到圖書館去研究你給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麼多,好多地方我都不明白。”

“什麼地方不明白,”他說,“趁我在這兒,我說給你,不是更好嗎?”

“那你陪我去圖書館,好不好?”我去挽他的手臂。

“今天我沒穿假肢,你介意嗎?”他淡淡地問。

“不介意。用假肢走路那麼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脫口而出,隨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瀝川非常愛惜儀容,在正式場合從來打扮得一絲不苟。他又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條腿,終生殘廢,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打擊。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圖書館的二樓和三樓都是自習室,幾百張桌子放在一個大廳裡。幾百個人坐在裡面看書。瀝川若是進去,絕對會引起一陣騷動。

我帶瀝川去了一樓的報刊閱覽室,那裡比較冷,人一向很少。

我們找到一個位子,瀝川接過我脫下的綿衣,掛在一邊,然後自己脫下風衣。

我從書包裡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筆記本。正要坐下來,瀝川忽然說:“坐到我的左邊來。”

我換到左側:“你是左撇子?”

“不是。”他說,“對了,期中考試考得怎麼樣?”

天,他還記得這個。

“平均分九十,離目標還差五分。再努把力,獎學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談談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麼說?”

“冠詞。”

“在概念的前面不用加冠詞。比如你說space,你說time,你指的是concept,就不必加冠詞。”

“哦。”

“還有這裡,朝代前面要有冠詞。”

“都學過,怎麼就是不記得。”

“還有,寫proposal的一個原則,不要說這麼做對你會有何好處。要說這麼做對別的學生,對學校,對學校的聲譽會有什麼好處。”

說到這裡,他微微換了一下坐姿。我這才發現,失去了半側的骨骼,他坐下來就只有一個支點,所以很難坐直,也很難坐穩,必須要用一隻手臂來支撐身體。他一直用右手扶着自己。

接下來,他給我講爲什麼他要那麼改,一處一處地講,講了整整兩個小時。左手寫字不熟練,便在紙上亂畫。瀝川的記憶力真強,很複雜很長的單詞,從來不拼錯。

最後,我覺得他再這麼講下去,會疲憊不堪,便說:“我們走吧,太晚了。”

“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沒了。徹底聽明白了。哥哥你太強了。——這就是母語的好處。”

他忍俊不禁。

“英語不是我的母語。”他說,“我在瑞士長大,在法語區度過的童年,在德語區上的初中和高中,我的母語是法語和德語。”

“哥哥,我對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他站起來,替我拿來綿衣,看着我穿好,然後自己穿上風衣。我們一起走出圖書館,又回到校長樓他停車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嗎?”他問。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醫院,好嗎?哪裡不舒服,我幫你按摩,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強,不怕傳染,真的。”我又來磨蹭他。

“No.”

他遞給我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我給你買了一個手機,有空給我打電話。”

“醫院是不是屏蔽信號?”

“我明天出院。”

“快上車吧。”我說。

“我先送你回寢室。”

地上到處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條腿摔壞了,那可怎麼辦。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復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說,“地上這麼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寢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我,覺得我今天神色飛揚,不比尋常。

“哎,你終於從失戀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安安觀察我的臉,“可喜可賀。”

我洗了臉,溜出門外的樓梯口給瀝川打電話,三秒鐘之內他就接了:“Hi.”

“快到醫院了嗎?”

“快到了。”

“爲什麼是粉紅色的?”

“什麼粉紅色?”

“手機的顏色。”

“這是未成年少女的顏色。”

“我不是未成年少女。”

“你只有十七歲。”

“瀝川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點也不老。謝謝哦,哥哥我好喜歡你!”我甜蜜蜜地叫他,歡歡喜喜地收線。

第二天是個大好的晴天。課程已經結束了,大家都在備考,我也不例外,七點一到就起牀,拿杯濃茶就去圖書館。筆直的長窗,溫暖的陽光,我攤開書本,複習筆記,複習句型,複習單詞,忙得不亦樂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圖書館吃飯,手機響了,傳來他的聲音:

“是我,瀝川。”

“Hi,瀝川,你出院了?”

“總算出來了。這醫生是我父親的熟人,快整死我了。”他說,“今天下午,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幫什麼忙,說吧。”

“我有一個朋友今天開畫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去沒問題,只是我不懂繪畫,站在那裡會不會顯得很白癡?”

“不不不,是這樣。我也不想去,但和他關係不錯,推不掉。畫廊四點鐘開張,新聞界的人也會來。他要我準時去捧場,七點鐘有酒會,他希望我參加酒會。”

“也就是說,咱們要在那裡呆至少四個小時。”

“如果你來幫忙,我就不用呆四個小時了。”

“是嗎?怎麼個幫法?”

“咱們四點鐘去,一個小時之後,你說你頭昏,咱們就出來了。”

“頭昏?這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沒問題,瀝川。畫展有着裝的要求嗎?燕尾服之類。”

“有,要正式晚裝。”

“那好,演戲的事兒我幹,道具的錢你出。”

“你吃飯了嗎?”

“沒有。”

“等着我,我來接你。先吃飯,然後去shopping。”

“我在校門口等你吧。我正好要去校門口寄信呢。”

二十分鐘後,瀝川開車來接我。他說他還需要一週的時間,才能恢復穿假肢。沒有假肢他走路會輕鬆,但坐下來會困難。他的工作需要長時間坐下來畫圖,所以他不能離開假肢。

他仍然裝一套純黑的西裝,純黑的襯衣,紫色的領帶。顯得身段修長,優雅得體,再配上他那張迷人的臉,簡直無往而不勝。我想,這樣一個人,只有一條腿,又剛從醫院出來,都不能打動那個畫家,讓他在畫廊裡少呆一會兒。我肩上的擔子實在很重。

瀝川問我想不想去吃雲南菜,我說,我願意陪他吃壽司。他帶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愛吃sashimi,我則愛吃照燒雞塊。我問他忙不,他說忙的事情都在醫院做完了,還提前交了工。我們沒在飯店裡久留,因爲我不想讓他坐得太久。他左手不會拿筷子,右手又幫不上忙,只能拿叉子吃東西。

之後我們去了一家服裝店,名字不知是法文還是意大利文。瀝川站在一旁看雜誌,我去試晚裝,試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問瀝川,“怎麼辦?”

瀝川作勢要帶我走,女老闆說,“這位小姐的身材實在太小,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們去二樓‘青少年部’看看。”

瀝川說:“您怎麼不早說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闆給我選了一件純黑連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絲,露出半胸。我穿上一試,十分合身不說,竟還顯出幾分性感。這是什麼時代,連少女服裝都做成這樣。女老闆給我配好胸罩,手袋,鞋子。

瀝川拿出信用卡,對我說:“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我說:“什麼?”

“你做決定特別快。換上別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服。”

“你是不是給別的女人挑過衣服。”趁女老闆去劃卡,我小聲說。

“難道我看上去很像處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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