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_分節閱讀_19

,您好意思說我十七歲,年輕不懂事?”

他看着我,無語。

“爸,瀝川,是我喜歡的人。我愛他,誰也攔不住。”

“啪!”我捱了他一巴掌。

“爸,我是您的女兒,您的血流在我身上。當年,爲了娶我媽,您付出了什麼代價,”我繼續說,“我,爲了追求我喜歡的人,也會付出同樣的代價。您好好保重。”

說完這話,我騎上我弟的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騎了有半里地,我弟追上了我。

“姐,你到哪裡去?”

我下來,抱着他哭:“我去昆明,找姨媽。”

“你,你就這麼騎到昆明啊?”

“怕什麼?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們還一起騎過一次呢,也就是七八個小時的路程吧。”

“姐,現在不比以前,路上亂着呢。”

“我不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挺煩爸爸的,姐夫對你好,纔給你買頭等艙,對吧?換上別人,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我本來一臉的眼淚,給他說的,差點笑起來:“什麼姐夫,胡說八道!你別跟你姐學。”

“你知道,我想報醫科,爸非讓我學計算機,還說師範好。我不想聽他的。”

“醫科學費高,咱爸沒錢交學費,唉。你放心,姐替你掙錢。”

“姐,有一件事,爸一直瞞着你。”小冬握着拳頭說,“你高考的志願,是爸爸在學校給偷偷改的。”

“我猜到了。北大太貴,我們負擔不起。他一個人掙錢,供兩個孩子讀書,不容易。” 我苦笑,“我不怪他。爸爸一表人才,又是大學生,當年怕咱們受後媽欺侮,硬是一個人過了這十幾年。他也挺難的。你別跟着我了,回家看着爸爸。告訴他,我去姨媽家呆一陣子,然後,就回學校了。”

小冬看着我,終於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兩張五十塊錢:“這是五十塊錢,上次你寄給我的。還有這五十塊,是我自己攢的。”

“好吧,算你借給姐的,姐一回學校就還你。”

我把一百塊錢裝在兜裡。告別了小冬,一個人,向昆明進發。

我騎自行車騎了整整十個小時,才騎到昆明。中間只下來吃了一個包子,上了一次廁所。

我在客運站的門口停下來,在附近的小商場找地方打電話。

瀝川的自尊心極強,從平日點滴小事都可看出。捱了我父親這頓沒頭沒腦的大罵,不知他難受不難受。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瀝川!”

“小秋!”他的聲音很吃驚,“你怎麼樣?還好嗎?”

“還好。你呢?好不好?”

“沒事兒。”

“聽我說,我爸脾氣不好……”

“我其實挺想向他檢討,不過他顯然也聽不進去。”

“那你……嗯,廈門的事兒完了?”

“完了,就等結果了。”

“你現在在北京?”

“不在。”

我想起來了,他說,他每年到了聖誕節期間,會回一趟瑞士,和家人團聚。

“你在瑞士嗎?” 聽他的聲音這麼清楚,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在昆明。”他說。

“什麼?什麼?”

“我在昆明。”他又說了一遍,“我着急,想離你近一點兒,真出了什麼事,我好幫你想辦法。但等了這麼久,也沒你的電話。”

“我剛到昆明。”我眼睛又溼溼的了。

“什麼?現在?現在不是大年三十嗎?”他在那一端,着急了,“你和你爸鬧翻了?”

“差不多,我騎車到昆明投奔我姨媽來了。”我還在喘氣,喘粗氣。

“什麼?騎車?昆明到箇舊不是有三百公里嗎?”我覺得,很少聽見瀝川吼人,但這聲音,絕對是吼。

“我騎了十個小時,厲害吧!哈哈!佩服我吧!”我大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你在哪裡?呆在那裡別動,我來接你。”他說。

“哦,汽車客運站,快點哦!哥哥,外面好冷。”

“唉!別說你爸,我都想說你,”他在那頭長吁短嘆,“你膽子真大,真能胡鬧。”

16

汽車客運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樓,不高,平日擁擠如潮,現在車馬冷落。熒光照着青壁,零星的小販,滯留的行客,一位頭髮蒼白的老人,正一點一點地清掃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鐘,一輛漆黑的奔馳驟然而至,後門打開,走出一位穿風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蓋子不冒煙之外,我懷疑自己走進了《駭客帝國》的某個場景。

我永遠可以在人羣中一眼認出瀝川。他是那麼出衆,那麼獨特。不屬於這個城市,也不屬於我生活的這個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萬家燈火,街道上人跡蕭條。

我們相對無言,緊緊擁抱。然後,他捧着我的臉,在燈光下細看,說:“你的臉,怎麼是腫的。”

我爸的手特別重。但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爾拿皮帶抽過我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長,打孩子絕對是一種罪惡,可是,凡是我認得的人,人人小時候都被家長揍過,我只好說,這是一種文化。

“腫了嗎?沒覺得痛啊。哦,哦,是這樣的。路上有個小子想搶我的錢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後我騎車跑了。”我趕緊拿風帽遮臉。

“青天白日的,演什麼武打片嘛。”他哼了一聲,拉開門,讓我上車。

“自行車怎麼辦?這是我弟的。”雖然自行李看上去和奔馳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這麼扔了吧。

“我來拿。”

他將滿是泥濘的自行車放到汽車的後備箱裡。

“給你姨媽打個電話吧,”他鑽進後座,遞給我手機,“夜半出逃,擔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錶,七點剛過。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姨媽家的電話。

我姨媽大我母親四歲,她不喜歡小地方,便通過別人介紹,嫁給了我姨父,昆明市機牀廠的工人,勞動模範。我姨媽年青的時候,工廠的勞動模範都是搶手的男人。嫁給他們除了努力,還需要一些運氣。現在,國企不景氣,勞動模範也被迫下崗。我姨父先養過一陣子狐狸,指望能賣幾個錢,沒成功。又擺地攤賣皮帶和地下雜誌,也沒成功。於是乾脆提前退休,給一家商場當了保安。他盡職盡責,邊幹邊學,節假日跟着一位大哥跑服裝,到廣州進貨,打了一陣下手之後,終於就在那家商場租了一個鋪面賣衣服。沒有發,但維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沒問題。何況我的兩個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小表姐珠珠高中畢業讀了夜大,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作銷售小姐。以前我在箇舊的時候,每年姨媽都會回來拜年,看望我們一家,還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姨媽家過週末。爸爸說,姨媽家裡挺困難的,房子小,所以不讓我們多打擾。每次去,送上諸多禮物,最多隻呆一天就走。

電話響了一聲,就聽見我姨媽的聲音。

“喂,哪位?”

“姨媽,我是小秋。”

“哎!你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鬧什麼鬧,你爸都來好幾個電話了。”姨媽在那頭披頭蓋臉地訓我,我在這頭都能感到她亂飛的唾沫。

“我剛到昆明。敏敏姐回來了?”背景音,一片喧鬧。

“這不,一家人都來了,還帶着豆豆呢。珠珠和她的男朋友也在這裡。你快過來吧,年飯還沒開始吃呢。”

姨媽家就是一室一廳,要擠三家人,怎麼睡。我說:“姨媽,還記得明明嗎?蘇明明?”

“怎麼不記得,你的死黨嘛。”

蘇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學,死黨之一。她爸媽離婚後,媽媽嫁給了昆明市的一個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們家房子大,她繼父跑生意總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媽家,都會順便在她家住幾天。

“我這幾天住她家裡,明天上午來給您拜年。”我平平靜靜地撒了一個謊。姨媽不知道明明家的電話,“爸要問起我就說我一切都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麼明明家,就在姨媽家住。你跟珠珠擠一擠就可以了。”

“已經和明明說好了。我明天過來給您拜年。姨媽,我掛了啊!”

我姨媽屬於這種人,當事時很糊塗,你只要多給她五秒鐘去想,她就會變得格外聰明。我知道我再說一句話,姨媽就會問明明家的電話號碼,那時,我就穿幫了。

然後,我撥電話找明明。聽見老友的聲音,明明一陣尖叫。我面授機宜,三言兩語,求她幫我圓謊。一切交待完畢,我收線,轉過頭去看瀝川。

“也許你該在你姨媽家吃年飯。”他說,神情有些落漠。“如果你爸打電話過來,至少可以和他緩和一下。”

“瀝川,”我輕輕撫摸他的臉,“這是大年三十。我爸爸不要我,我姨媽不需要我,而你,孤身到異鄉,爲了我,從廈門飛北京,從北京飛昆明,我最應該陪的那個人,是你。今晚,就算我爸找到這裡,把我大卸八塊,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你的,明白?”

他悠悠地笑了,攲身過來,吻我的臉和額頭。

“唔,你喝酒了?”我嗅到一絲酒氣,還有,他一向冰涼的手,是燙的。

“一點點,啤酒。”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你在發燒?多少度?”

“可能有一點,沒量過。”他拿開我的手。

我正想說話,汽車駛過一個月亮形的小湖,緩緩停在一座華燈四射的大廈面前。

招牌上四個大字:翠湖賓館。

賓館的大廳有足球場那麼大,四面放着考究的沙發,沙發背後種着竹子。我一路跟着他上電梯,進了他的房間。

那是一個套間,中西合璧,極盡奢華舒適。他替我脫下外衣,掛進衣櫃。

“是秘書給你訂的這家賓館?”我問。

“是她訂的。不過,我也是慕名而來,聽說這裡的套間設計出自I. M. Pei之手。”

“誰是I. M. Pei ?”

“貝聿銘老前輩,”他說,“我格外喜歡他的內庭採光,而且,我也喜歡玻璃。”

顯然,這句話我聽得半懂不懂,他笑了笑,解釋:“城市的摩天大樓像一隻只空間巨獸,只有玻璃可以把它們藏起來。”

他的辦公室裡擺着三個二十一寸的蘋果顯示屏,另一張桌子上有一幅巨大的設計草圖,旁邊是幾個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輪椅,碳纖維框架,非常輕便,摺疊起來不到十三磅。椅墊是根據他的身體特製的。瀝川繪圖有時需要坐很長時間,只有坐在這張輪椅上,纔不會太累。

我在想,每次旅行,他一個人走路都夠難的,還要帶上這些東西出入機場,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手提不夠用嗎?”我問,“爲什麼還要這麼多的顯示器?賓館連這個都提供嗎?”

“不提供,”他說,“我不喜歡看小的顯示屏,這些都是我在這裡買的。”

“可是,要是帶走的話,豈不是很麻煩?”

“我不帶走,用完了就捐給賓館。”

“這個……太浪費了吧?”

“不算浪費,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圖的話。”他眨眨眼,“有句老話叫什麼來着,工什麼,器什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這句。”他斜倚牆邊,看着我。

“什麼時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罵我,聽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煩,我第二天就來了。”

“那麼,”我說,“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裡,有半個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圖要畫。住哪裡都差不多。”他聳聳肩,表示沒什麼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來,沒衣服換了,只好穿他的襯衣和短褲。趁這當兒他去訂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嚥,一掃而光,都不知道是些什麼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會做些什麼?嗯?”他從身後圈手過來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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