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我問他:“你不是學經濟學的麼?爲什麼又轉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爲我哥哥。”
“因爲你哥哥?”
“手術後,他擔心我在大學裡不能照顧自己,決定轉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築系,只是不如哈佛。我想了想,
與其他轉校不如我轉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了那個著名的電影《愛情的故事》,“有沒有追過女孩子?”
“頭幾年我幾乎不參加社交活動,”他說,“學業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日日學習到凌晨。”
“要這樣拼命嗎?”
“我爸曾在那個系執教,不想太丟他的臉。”
“唉,瀝川,瞧你這經歷,怎麼說也是一部勵志小說啊。”
他擰我的耳朵。
將臥室裡唯一的一個五斗櫃騰出來,我把我的衣服都塞進了紙盒。
瀝川攔住我:“噯,我不是這個意思嘛。”
“你的衣服這麼貴,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都很便宜,隨便塞哪裡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我明天再去買個衣櫃。”
“別買了,房子太小裝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們坐在牀上,花了一個多小時將每件衣服疊成很小的一塊,一點一點地塞進抽屜裡。
過了一會兒,瀝川站起來找柺杖。我到客廳將他常用的一對肘拐遞給他。
這對鈦合金的雙柺是按照他的身高訂製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鈦色的光澤,輕若無物卻無比堅硬。
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發現了大問題。
“噯,瀝川你看,你們瑞士也有假冒僞劣產品!這兩隻柺杖的長度不一樣!”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這麼久
都沒有發現麼?”
其實瀝川有好幾對這樣的柺杖,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用的就是這種牌子,我幫他遞過好多次,從未關心過長度問題。
“來來來,honey,”他拿出一支筆,一張紙,“讓我向你普及一下殘疾人的基礎知識。”
我坐到他的身邊,看見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我右邊少了一條腿,所以站起來重心會向右邊偏移,對吧?”
“對。”
“我的肩也會向右傾斜。”
“對。”
“爲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適,右邊的柺杖會略高一點。”說完他用柺杖輕輕敲了敲我的頭,“所以不是假冒僞劣。”
我呆住了,問道:“一直是這樣的嗎?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你的柺杖就是這麼一高一低的嗎?”
“是啊。”
“而我居然從沒有發現?”我一臉灰線。
“這很正常,你又不用柺杖。”他企圖安慰我。
“至少說明我是個很粗心的人!”
“我沒這麼說……”
“難怪這麼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這樣的……”
“我太不合格了,我纔是假冒僞劣!”
突然間我就哭了,涕泗滂沱。
“……”
“Honey——”他將我從牀上拉起來,緊緊地擁抱我,“天下沒誰比你更合格了。”
然後他開始發誓,永遠和我在一起,長命百歲,白頭偕老,今生今世永不分離……blahblahblah……
瀝川不是個喜歡發誓的人,尤其不喜歡對拿不準的事情發誓。可是一旦發現我情緒失控,發誓成爲了安慰我的最後一招,
他就開始重複這些漫無邊際的甜言蜜語。用囈語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這佛唱中安詳沉靜,恢復本性
我漸漸相信九年前瀝川毅然離開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對情感危機的處理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差,雖然我對迴避這些危機
的能力遠比我想象的要強。
“告訴我,瀝川,當你被確診爲癌症時,你父親可曾向你隱瞞過真相?”
“沒有。”他說,“他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還告訴我這種病五年之內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我唏噓:“那時你只有十七歲,你父親確信你能承受這個真相?”
“可能是我父親認爲我比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會考慮隱瞞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卻覺得我不可以承受這個真相?”
“……你又來了。”
“因爲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動物。”
“女人也有堅強的。”
“但我不堅強?”
他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麼地方不堅強?”
“……”
“舉個例子看看?”
“比如說,我已經告別了,你還寫了幾百封信?”
“這就是堅強,鍥爾不捨就是堅強。”
“Come on.”
“這說明我的神經無比堅韌,無論你怎麼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錯了,當時你應當告訴我真相。”
他拍了拍我的臉,想了想,忽然說:“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
“昨天有個人給我打電話,是你接的,對吧?”
“對。他說德語我聽不懂。”
“他是我的醫生。”
我的臉立即白了。
“在來昆明之前我去拍過胸透。在我的肺部又發現了三個很小的點。他們懷疑有轉移,但不能確信,要等六週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腦一片空白,頃刻間不能呼吸。
然後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瀝川的臂彎裡,嘴裡有一股濃重的辣味。
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鍋頭:“我相信你無比堅韌的神經沒有昏厥,只是你的頭昏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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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的眼淚開始嘩嘩地往下掉,渾身發抖地看着他:“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他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這是我的主治醫生,會說英語,不信你親自問他。”]
瀝川的醫生叫Herman,他用帶着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向我解釋了瀝川目前的病情。他說瀝川的身體雖未恢復到理想的狀態,
但比去年進步了很多。沒有查出任何新的轉移。但他又說像他這樣的病人,轉移的可能性隨時存在。所以,
Just live with it。
我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半天沒有說話。
“Honey,好些了嗎?”他捧住我的臉,討好地笑,“對不起,不該開這麼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聲地倒下了。
我還以爲你能挺住幾秒呢。頭還暈嗎?想喝點什麼嗎?我去給你倒果汁。”
“王瀝川……你敢耍我!”
怕聽我咆哮,他拾起柺杖一溜煙地去了廚房。
他把果汁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裡帶給我,我 灌了一大口,將滿嘴的酒味壓了下去,
然後,我不依不饒地問道:“醫生都說你沒事,爲什麼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間裡呆兩個小時?是不是有什麼新情況?”
瀝川早起,我喜歡懶覺,以前我們從來不搶洗手間。現在他回來了,我認爲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於是也開始了早起。
問題就來了。
“OK,以下是我的彙報。我起牀吃藥,進洗手間方便2分鐘。然後刮鬍子,10分鐘,刷牙2分鐘,洗澡,30分鐘。
出來梳頭5分鐘、穿衣服5分鐘。我想想還幹了什麼?哦,對了,某人說耳環壞了,我修你的耳環30分鐘,修得太專心,
一不留神另一隻耳環掉進了洗手池,爲了撈出那隻耳環我用了……不知道,大約 30分鐘吧——”
“……瀝川你太嘮叨了。”
“沒說完,繼續說。我出去買豆漿和煎餅,忘記帶你的錢包。我問老闆收不收瑞士法郎,老闆說他怕是假鈔,
又說認識你可以賒賬。他問我要什麼樣的煎餅,我說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說武大郎煎餅最好吃。我問他誰是武大郎,
他說武大郎是《水滸傳》裡的人物。我說我聽說過《水滸傳》,爲什麼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說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這說明
我沒聽過《水滸傳》。我說我聽過我女朋友講《水滸傳》,我女朋友絕對沒提武大郎。他生氣了,說我的女朋友要麼是個騙子
要麼是個外國人。我說我女朋友就是雲南人,他不信。他說下回你來買豆漿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你說累了沒有?”
“……然後我就回來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說那家的豆漿摻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薦九陽牌豆漿機。
我說我一定會買一臺……”
“求求你別說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訴我,爲什麼我不知道有個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講的那個故事不是《水滸傳》,是《金瓶梅》。”
“《金瓶梅》裡沒有武大郎?”
“有,不過我沒提。一提你準覺得潘金蓮是個壞女人。”
“她究竟壞還是不壞?”
“嗯,這個嘛……瀝川,咱祖國文化博大精深,光這個就夠寫一個博士論文的。現在麼,咱們不討論這個,一起出去買菜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後你早上愛幹啥都行,千萬千萬別向我彙報了。”
出門的時候瀝川穿着件白色T恤,配着那條藍色牛仔褲。
我帶上門提着購物袋陪着他。菜市並不遠,徒步的話二十分鐘就到了。我有點懷念以前他只用一隻手杖行走的時光,
我們可以像熱戀的情侶那樣手牽手。現在他用兩隻柺杖,我試圖挽住他的胳膊,發覺這樣只會阻礙他的行動。我甚至不能離他
太近,因爲使用柺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寬的空間。所以,live with it。學會適應。能和瀝川一起生活我已經很滿足,
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東西。
我們沿着一條小街向東走,走了大約十分鐘,路過一個水果攤,瀝川忽然停了下來。
我以爲他要買水果,對他說:“還是回來再買吧。想想看如果現在買了,我們得提着它們去超市,存包,再提着它們走回來。
多麻煩啊。”
他沒有回答,只是鬆開一隻手,自然地摟住了我的腰。
摟得很緊,下巴挨在我的額上。以前他就喜歡用下巴蹭我的額頭,尤其是有一點點胡茬的時候。好像要在上面寫字那樣故意
弄得我很癢。
我擡起頭,詫異地看着他。
他的手垂下來,找到我的手,緊緊地握住,低頭察看攤上的水果,問:“這些是富士蘋果嗎?”
“唔……是吧。”
我正在享受這一刻的幸福時光。
瀝川回來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下意識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識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識地聆聽他的心跳。
我們的掌心都有汗,溼溼地絞在一起,剎那間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麼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不知道。”我靠在他身上,冷汗溼背,“我突然做了一個夢。”
“你?”他擰起眉頭,“大白天做了一個夢?”
“對。”
“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我夢見我們倆站在一起……買蘋果。”
他沮喪地看了我一眼,確信我說的是人話而不是鬼話,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終於又閉了嘴,只是緊緊地摟住我。
老闆娘過來打招呼:“兩位早!這是剛到的紅富士,又大又新鮮,想要的話可以便宜一點。”老闆娘的個頭是我的兩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