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山公路直通孝陵衛,距離不過十餘里,孝陵衛後便是南京城的中山門和光華門,所以,湯山一直被視爲南京的東大門,歷來都是軍事重鎮。
早在全面抗戰爆發以前,國民軍隊就在南京城外修建了大量的防禦工事,而湯山一帶的防禦工事更是重中之重。國軍從上海戰場撤退之時,教導總隊的工兵連又在湯山鎮前端構築了野戰工事。
湯山南北一線陣地,北有湯山鎮,南有湯水鎮,二十六師的防區就在湯山鎮。
當二十六師火速趕到陣地之時,李四維也被眼前的工事驚豔了一番。只見眼前碉堡星羅棋佈,互爲犄角,戰壕縱橫交錯,互相溝通……
衆人也看得暗暗點頭,廖黑牛得意地笑道:“這可比上海的那些工事安逸多了,小鬼子只要敢來,老子們就打得他們那些龜兒屁滾尿流……”
李四維瞥了他一眼,皺眉道:“小鬼子又不傻,只怕他們早就偵查好了地形,到時候只需要迂迴包抄,這些工事就成擺設了……”
防線是死的,士兵是活的……李四維自然知道法國的馬奇諾防線,二戰的時候德國人硬是把那條舉世聞名的防線繞了過去,讓它變成了擺設。
廖黑牛一愣,“小鬼子真有那麼狡猾?”
黃貓兒笑道:“你管那麼多多做啥?上面說咋打我們就咋打……”
李四維點點頭,對衆人笑道:“貓兒說得對,上面說咋打我們拼命打好就是了……”
另一邊,劉師長也帶着幾個軍官在查看陣地。突然,他悠悠地嘆了口氣,“兄弟們吶,這次的任務很艱鉅啊……表面上看,司令部調派了三四個軍來防禦湯山南北一線,可是,真實的兵力能有多少呢?”
“是啊,”胖團長也皺起了眉,接口道,“都七十四軍、六十六軍和八十三軍都跟我們一樣,在上海就被打殘了,又沒有兵源補充,說是一個軍,實際上也就一個滿編團的兵員吧……三四個軍不會超過兩萬人。”
衆人紛紛點頭,神色凝重起來。
“所以,我們不能等着小鬼子送上門來啊,”劉師長突然眼神一厲,沉聲叫道:“樊鵬舉。“
“到,”胖團長一個敬禮。
劉師長大聲命令道:“帶領一五四團在陣地前兩公里內的各村莊、各交通要道遊弋,阻擊來犯之敵……如果遭遇敵人大部攻擊,立即回撤,依託工事進行防禦。”
“是,”胖團長領命而去。
二十六師師部及直屬營留守陣地,一五四團以排爲單位進駐各村莊和交通要道,進行警戒和巡防。
南京自古便是富庶繁華之地,附近的大小村莊星羅棋佈,寬窄道路縱橫交錯……一五四團本就不足千人,這一分散開去便如杯水車薪,能不能完成任務就全靠各連排的配合了。
李四維帶着排裡的兄弟一路向東北方向而去,一路經過了兩個村莊,不要說小鬼子了就連老百的影兒都沒見着。
傍晚時分,衆人又來到了一個小村子,李四維手一揮,帶着廖黑牛和二班的戰士從南邊大路緩緩進了村子,黃貓兒和陳大山各帶一個班從東西迅速迂迴包抄過去。
毫無意外,這又是一個空村,小鬼子還沒到,村民們又都逃難去了,就下了四五十幢空蕩蕩呃房屋,村裡一片死寂。
衆人很快就在村北匯合了。
廖黑牛往一塊大青石上一坐,憤憤地罵道:“龜兒子的小鬼子,一個個嚇破膽了樣,找了一下午連個面都不敢露了……”
黃貓兒往他旁邊一坐,笑道:“黑牛,小鬼子不來纔好,兄弟們晚上就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睡個錘子?”廖黑牛笑罵道,“小鬼子那麼陰損狡猾,晚上不來搞偷襲纔怪!”
黃貓兒瞥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說道,“你明知他們會來,那還着急個啥?安心等着吧。”
廖黑牛瞪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道:“老子就喜歡乾脆的,等得人心焦……”
“呵呵,”陳大山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一仗我們和小鬼子都像是在摸夜螺絲,就看哪個有耐心,有耐心才能給對方下個套,打個伏擊。”
李四維點點頭,笑道:“大山說得對,這次是相互滲透,不像打陣地戰,拼的就是耐心……這樣吧,貓兒帶着一班去村西駐紮,大山帶着三班去村東駐紮,我們就在這村子裡過夜了。”
“要得要得,”衆人連連點頭,各自安排去了。
此時,夜幕降臨,寒冬的傍晚暮靄沉沉,夜風陣陣,這些穿着草鞋單衣的川娃子自然凍得難受,能在村莊裡過夜,至少可以躲進空房屋裡去避避寒氣。
這一夜,湯山下起了濃霧,愈加寒冷。
廖黑牛自告奮勇帶着兩個兄弟去放哨去了,李四維和其他人擠在一個大房間裡烤着火,衆人天南海北地閒聊起來。
理想對於他們來說太奢侈,他們只是時刻都要以命相搏的軍人;未來對於他們來說太沉重,他們只是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軍漢,說不定哪天就命喪沙場了,說不定哪天就缺胳膊少腿了……所以,他們能聊的無非就是女人。
“嘿嘿,”一個精瘦的小夥兒從懷裡摸出一張手帕,小心翼翼地攤開,裡面包着一張照片,向衆人炫耀地揚了揚,“老子讓你們看看啥是美女兒……”
李四維微微一笑,他知道這個戰士叫盧二蛋,今年十九了,這是一個很開朗的小夥子,平日裡總喜歡哼着一口跑調的小曲兒,自得其樂。
衆人興奮地拿過照片傳看起來,在二十六師這樣的雜牌部隊裡,平日裡連個女人都很難見到,更別說美女了,衆人看得沒看眼笑。
有人笑道:“二蛋,這是哪個哦?”
盧二蛋得意一笑,“哪個?當然是老子的婆娘咯。”
“咦,你龜兒上輩子造了啥子福哦?”有人讚道。
也有人嘆道:“唉,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
盧二蛋不以爲意,得意地笑道:“你懂個啥?鮮花不就是要插在牛糞上纔會開得更漂亮嗎?”
衆人哈哈大笑。
有人將那照片遞給了李四維,笑道:“排長,你看看,二蛋這小子還真有福氣呢,找這麼漂亮一個婆娘。”
李四維接過照片仔細地端詳了一陣,心裡已經瞭然,照片上明顯曾經沾過泥污還沒有擦乾淨……這照片要真是二蛋的,他保存得那麼好又怎麼會沾上泥污呢?
不過那女人的確很漂亮,十七八歲的年紀,穿着一身學生裝,繫着兩條小辮子,一張瓜子臉,眉似遠黛,目似明珠,鼻樑挺翹,雙脣豐腴……她正對着鏡頭在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排長,咋樣?”盧二蛋笑眯眯地望着李四維,滿臉的期待。
李四維衝他微微一笑,讚道:“嗯,的確漂亮,長得跟個仙女兒似的,二蛋有福氣,有本事。”說着就把照片還給了他。
盧二蛋接過照片,滿臉地得意,扭頭又和衆人吹起了牛,無外乎就是怎樣怎樣和這女孩認識的,又如何如何把她追到手的……衆人聽得津津有味,還會很配合地問上幾句,贊上幾聲。
李四維面戴微笑靜靜地聽着……哪個青年沒有一個浪漫的夢呢?只不過這些戰場上的青年並沒有機會去追逐這個夢想,於是就在這裡胡亂地編造着,編的人編得漏洞百出,聽得人卻聽得如癡如醉!這就是戰士的生活!
不知不覺,李四維就靠在牆角睡着了,夢中他又遇到了秦夢瑤,忽而那秦夢瑤又變成了郝夢瑤……“砰”,突然,一聲清脆的槍響打碎了他的夢。
李四維騰地一下坐起身,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的眼角黏糊糊的,一摸全是半乾的淚……“砰”,又是一聲槍響,李四維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大叫了起來,“敵襲敵襲……”撒腿跑出了房間。
外面,大霧瀰漫,寒氣逼人,李四維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拔腿便往院外跑去。
院外,朦朧的迷霧裡人影閃動,不知有多少敵人,只見人影幢幢,纏鬥在一起,金鐵交鳴!
李四維急忙衝了過去,就砸向了一個鬼子的後腦勺,那鬼子正和廖黑牛纏鬥在一起,被李四維一槍托砸翻在地,又被廖黑牛一刀捅了個透心涼!
“有多少人?”李四維急忙問道。
“不知道,”廖黑牛大喝一聲,“龜兒子的還會說中國話,差點被他們蒙過去了……”說着,他又揮着刺刀撲向了下一個對手。
此時,院子裡又跑出一隊戰士,那些小鬼子見勢不妙,急忙吼了一聲,轉身便逃,李四維和廖黑牛帶人緊追不捨,一直追到小村外……小鬼子又留下了幾具屍體,只有一個跳進了村外的小溪跑了。
廖黑牛還要追,李四維一把拉住了他,“別追了,報信要緊。”
廖黑牛恨恨地一跺腳,跟着李四維回了村裡。
此時,黃貓兒和陳大山的人也過來了,李四維急忙叫道:“貓兒,你帶兩個兄弟去報信。”
“是,”黃貓兒答應一聲,帶人走了。
李四維又問道:“有人受傷嗎?”
“二蛋不行了,”一個聲音帶着哭腔。
李四維循聲走了過去,就見兩個戰士圍在一起,一個戰士蹲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捂着盧二蛋的肚子。
李四維急忙蹲了下去,這纔看清,盧二蛋的肚子上有一道尺餘長的刀口,那戰士使勁捂着傷口,不讓他的腸子流出來,一雙大手被染得血紅,但腸子還是從傷口裡擠了出來……
“排……排長,”那戰士帶着哭腔,“二蛋的腸子斷了,老子捂不住啊……”
李四維心中一顫,叫道:“黑牛,你帶兩個兄弟把二蛋送回陣地去……”
“不……不用了……”盧二蛋睜開了眼,掙扎着說道:“排……排長……給我……給我一個……痛快……”
李四維眼眶一酸,顫聲吼道:“廖黑牛……”
“沒用的,”廖黑牛低吼道,“治不好了,你這是要讓他受活罪啊……”
衆人默然,二十六師連戰地醫院都沒有,送回去照樣是等死……
“殺……了……我……”盧二蛋努力地張開了嘴,微弱的聲音卻如重錘一般敲在衆人心上。
李四維騰地一下拔出了手槍,全身都在微微顫抖着。
廖黑牛上前一步,一把奪過了他的手槍,蹲到盧二蛋面前,將槍抵到他的腦門,輕聲說道:“兄弟,慢走……”
衆人紛紛側過頭去,“砰”,槍聲響起,有人放聲哭了出來!
廖黑牛開完槍,默默地抱起盧二蛋的屍體就往鎮子外走去……
李四維猶豫了一下,叫道:“誰去幫他一把……”
一個戰士應聲跑回了院裡,找了把鋤頭跟了過去,又有兩人猶豫一下也跟了上去。
濃霧中,衆人沉默着。
李四維深深吸了口氣,吩咐道:“陳大山,帶着兄弟們找掩護,準備戰鬥……來兩個兄弟跟我去前面看看情況。”
李四維說完轉身就走,陳大山急忙跟了上來,低聲說道:“排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李四維渾身一震,回頭望着他,微微一笑,“老子知道,或許有一天,老子也會像二蛋那樣……”
十餘里外,一隊日軍緩緩南行。隊伍中間,三輛汽車魚貫而行,第二輛車上,一個年輕的少佐正襟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沉默而冷峻。
開車的中年司機全神貫注地望着前面,小心翼翼地扳着方向盤,這樣的濃霧裡,即使開着車燈也很難開清五米開外的道路。
“上野,”少佐緩緩地開了口,帶着一絲譏誚地笑意,“你在害怕?是不是總覺得濃霧裡到處都是敵人?他們正在虎視眈眈?”
司機的手一抖,不敢應聲,額頭卻已有冷汗沁出。
“不用怕,”少佐冷冷地一笑,“懦弱的支那人啊……這片肥沃的土地早晚會變成大和民族的家園。”
“嗨。”司機急忙點頭,聲音卻有些顫抖。不同於這些狂熱的年輕軍人,他只是一個拿起武器的司機。
少佐舒展了一下腰肢,滿臉興奮地說道:“宮本聯隊一定會成爲第一支攻入南京城的部隊……”
“嗨,”司機急忙點頭,心中卻滿是忐忑,如果支那人的軍隊真的那麼不堪一擊,淞滬戰場上怎麼會有那麼多袍澤喪命?那堆積成山的屍體、那一段段簡陋的白樺墓牌,一直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他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死在這片土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