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立冬晴,一冬凌”,三九年的立冬之日陽光明媚,如冬之後卻是寒意凌然。
大冷的天,就連太陽也賴在雲海裡,遲遲不肯起來,天地間一片冷森森的陰暗。
李四維例行巡視完各部,已近正午,便信步回了團部,剛到大門口,就差點和步履匆匆的盧鐵生撞了個滿懷。
“團長,”盧鐵生生生地剎住了腳步,擡頭一望李四維,滿臉喜色,“回來了,甘飛回來了……”
盧鐵生話音未落,李四維已然大步流星地進了院門,直奔會議室而去,口中叫着,“甘飛,甘飛……”
“團長,俺回來了!”甘飛匆匆地從會議室裡鑽了出來,迎向了李四維,臉上汗跡未乾,眼中卻閃爍着興奮的目光,“小鬼子的補給隊一出運城,俺就往回趕……”
甘飛一直蹲守在運城西郊。
“好,”李四維重重地拍了拍甘飛的肩膀,扭頭望向了盧鐵生,“傳令各部,立刻出發!按理,小鬼子的補給隊也該到伏擊點了!”
伏擊點在永運公路上的寇家嶺,距離運城八十餘里,比運城到六十六團駐地只多了二十里路。
永運公路東起運城,西至永濟,長一百六十餘里。
運城是日寇在晉南的大本營。
永濟地處運城盆地西南端,南依中條山,西瀕黃河,北望呂梁,東連運城,扼風陵渡之門戶,乃晉、秦、豫“黃河金三角”區域之要衝。
日寇爲奪取風陵渡,搶佔潼關,兵進西北,於三八年八月八日派出牛島師團(第二十師團)一部三千餘人從運城直撲永濟。
第三十八軍先頭部隊――獨立第四十六旅奮起反抗,在永濟與日寇浴血搏殺至八月十七日,又退至韓陽鎮堅守半月,直至日寇三面合圍才奉命撤退,雖然最終丟了永濟和風陵渡,卻也爲第三十八軍主力進駐中條山爭取了時間。
永濟和風陵渡陷落之時,第三十八軍已經在中條山西段佈置起了三百里防線,讓日寇不敢渡河西進一步!
隨後,第三十八軍升格爲第四集團軍,所部擴編爲三個軍,牢牢地在中條山站穩了腳跟,日寇只得止步於永濟一線。
至此,永濟成爲了日寇窺視西北的前哨據點,永運公路也就成了日寇駐永濟部隊的唯一一條補給線,沿途戒備之森嚴自不必說。
至六六戰役借宿,日寇的防線又向南推進了許多,永運公路已然固若金湯。
至少,小鬼子是這樣認爲的!
永運公路中段從一片低矮的山嶺中蜿蜒而過,其中最爲險要的一段便在寇家嶺下。
寇家嶺高不過二三十米,只因此處公路蜿蜒曲折,加之公路的另一側又是一片湖泊,地勢狹窄,故而險要。
時近正午,薄霧盡散,太陽卻依舊沒有露頭的跡象,時有寒風輕拂而來,吹動嶺上的枯樹荒草,一片蕭瑟景象。
矮樹枯草中,孫大力冒出頭來,舉起望遠鏡沿着山腳下的公路緩緩向東望去,一直望到了公路的盡頭,失望之色漸漸在凍得青紫的臉上積聚,最終只得放下了望遠鏡,忿忿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怕是又要多挨一晚上了!”
山中雖有一個破敗的村子棲身,可那殘破的房屋根本抵擋不住冬夜的寒風。
“再等等吧!”一旁的黃化擡頭望了望天色,“已經等了三天,應該快了!”
“連長,”黑娃凍得嘴脣發紫,望着黃化苦笑不已,“俺們這好比是守株待兔呢!要不得哦!”
黃化扭頭望了黑娃一眼,笑着搖了搖頭,“不一樣的!至少,我們曉得兔子這幾天肯定會往這裡撞!”
“對頭!”孫大力也望了黑娃一眼,笑罵着,“黑娃,你龜兒……”
“來了!”
孫大力話音未落,一個驚喜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車來了!”
黃化精神一振,連忙往東面望去,就見一支車隊沿着山腳下蜿蜒的公路緩緩地靠了過來。
孫大力也舉起了望遠鏡,望着公路,一抹笑意爬上了嘴角,“五輛車,和你說的一樣!”
“好!”黃化心中大定,“兔子總算來了……”
“嘟嘟嘟……”
碎石公路有些陰冷溼滑,五輛汽車緩緩駛來,車中不時地飄出嘰哩哇啦的笑語聲。
自六六戰役之後,這條補給線便再未遭遇過襲擊,一衆小鬼子顯然沒有察覺到今天的寇家嶺上已然多了一絲殺機。
嶺上,特勤連的伏兵一字排開,兩門速射炮佈置在兩端,兩挺歪把子居中,三十多條各式長槍夾雜其間,速射炮已經準備就緒,槍已子彈上膛,一雙雙眼睛正緊緊地盯着山腳下緩緩駛來的車隊。
近了!
越來越近了!
五百米,三百米……
衆兄弟的心慢慢地提了起來。
炮手手中的榴彈炮已經貼在了炮筒口,端着槍的兄弟們也把手指輕輕地壓在了扳機上。
“嘟嘟嘟……”
小鬼子的車隊渾然不覺地闖進了伏擊圈,繼續往深處鑽去。
黃化伏着身子,端着長槍,手指輕輕地搭在扳機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山腳下的車隊,嘴脣緊抿。
“嘟嘟嘟……”
終於,最後一輛車也緩緩地鑽進了伏擊圈。
“砰!”
黃化陡然扣下了扳機!
“砰砰……”
緊接着,兩門速射炮響了起來,“噓噓……”,兩枚炮彈劃出美妙的弧度,砸向了車隊,一頭一尾。
“嘭嘭……轟轟……”
一頭一尾兩輛汽車幾乎被同時擊中:最前面的車被擊中車頭,火光翻騰;最後面的車被洞穿車廂,慘嚎聲震天。
“砰砰……噓噓……嘭嘭……轟轟……”
緊接着,又是兩枚炮彈砸了下去。
前面的車又被擊中車廂,焰火四濺,一片狼藉;後面的車也被擊中了車頭,車身一震,側翻在地。
“龜兒的,”孫大力滿臉興奮,“這玩意兒就是好用,可惜少了些!”
其實,六十六團繳獲的速射炮並不少,只是榴彈炮少了些,所以此次行動只帶了四門速射炮。
“噠噠噠……”
中間三輛車上的小鬼子也反應了過來,架在車頭上的歪把子機槍調頭便往山上狂掃,其他小鬼子紛紛跳下車來,就要尋找掩護、開始反擊。
“噠噠噠……”
“砰砰砰……”
嶺上陡然槍聲大作,兄弟們等的就是這一刻!
“咻咻咻……”
一時間,子彈橫飛,嶺上斷枝草屑四濺,山下怒罵聲、慘嚎聲四起……不到一百五十米的距離上,彈雨紛飛,打得好不熱鬧。
“黃連長,”左側的周邊花又拿起了一枚炮彈,朝黃化大吼着,“俺們再打幾炮,把小鬼子的機槍炸掉……”
“砰……”黃化扣下了扳機,回頭大吼,“再炸,啥都剩不了!”
用炮轟固然快捷,可是,把車都炸了,這一趟豈不白忙活了?
“砰……”
黃化話音未落,黑娃扣下了扳機,“咻……”,子彈劃破虛空,直撲中間那輛汽車,“嗤啦……”,劃破了篷布的邊緣,“噗……”,將車頭上正端着歪把子機槍大展神威的小鬼子射得一個踉蹌,往車廂裡栽去。
“打得好!”孫大力大讚一聲,“黑娃,再來一個!”
黑娃沒有應聲,只是輕輕地一移槍口,緊緊地瞄準了下一個目標――第四輛車上的機槍手。
槍是普通的三八大蓋,沒有瞄準鏡,但在黑娃手中卻似長了眼睛一般。
“砰……”
黑娃扣下了扳機。
“咻……噗……”
第四輛車上的歪把子機槍也啞了火。
“殺!”
孫大力精神大振,一聲吶喊,端起長槍就往山坡下衝去,衆兄弟紛紛跟上。
三十多條漢子猶如猛虎下山般衝向了殘存的十來個小鬼子。
“噠噠噠……”
小鬼子的三挺歪把子全部啞了火,嶺上的兩挺歪把子依舊在怒吼,將殘存的小鬼子死死地壓制在了車身後面。
“八嘎八嘎……”
躲在第三輛汽車後的井澤准尉又驚又怒,卻又無計可施。
“殺……殺啊……”
喊殺聲越來越近,井澤准尉一咬牙,“嗆啷”一聲拔出了佩刀,嘶吼着,“上刺刀!”
“嗨……”
殘存的幾個小鬼子轟然,紛紛收起槍,開始裝刺刀,神色決絕。
小鬼子咋不打槍了?
衆兄弟聽得小鬼子的槍聲嘎然而止,都是一愣,旋即衝得更快了!
管他孃的,不打正好!
“殺!”
孫大力一馬當先衝到了第三輛車後,便見一個小鬼子端起刺刀就撲了上來,慌忙後退兩步,貓到了車廂後,槍口一擡就瞄了過去。
“狗日的,小鬼子要拼刺刀!”
孫大力大吼一聲,扣下了扳機。
“砰……”
緊隨而至的小鬼子渾身一震,仰面便倒,一雙睜得圓楞楞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瞪着孫大力。
一戰一戰地打下來,拼刺刀好似已經成了一種默契:當一方端起刺刀,另一方就會捨命相陪。
日寇是因爲自詡勇武,國軍卻是因爲子彈匱乏。
可是,特勤連的兄弟們卻不會管這麼多!
子彈沒了,可以再搞!
命要是沒了,啥都沒了!
“拼刺刀?”
衆兄弟笑罵聲四起,“老子又不是來比武的!”
“砰……砰砰……”
緊接着,槍聲便如炒豆子一般響起。
“八嘎……”
看到特勤連的兄弟們端着長槍就是一陣屠殺,井澤准尉氣得渾身發抖,望着衝過來的馮振義就是一聲怒罵。
“砰……”
馮振義也沒跟他廢話,直接一顆子彈招呼了過去。
“噗……”
三米不到的距離,子彈穿透左胸而出,頓時鮮血飆射。
“啊……”
一聲淒厲的慘嚎,井澤准尉仰面便倒,手中的佩刀“噹啷”掉落,一雙怒目死死地瞪着馮振義,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懦……夫……”
“懦你娘!”馮振義冷冷地回了一句,把長槍往肩上一挎,俯身就撿起了井澤准尉的佩刀,反手就是一刀,直切井澤准尉的脖頸,“噗嗤……”,鮮血噴涌。
“快,”黃化已然跳上了中間那輛汽車,大吼着,“先找藥!”
“連長,好多罐頭……”
話音未落,第四輛汽車上便響起了驚喜的叫聲。
孫大力連忙衝了過去,“只要武器和藥!”
“可惜了……”
“這可都是好東西啊!”
“要是二排和三排的兄弟還在就好了……”
一時間,惋惜聲四起。
“找到了!”
突然,一個聲音在第二輛汽車上響了起來,“有十多箱藥呢!”
“快,”黃化連忙跳下了車廂,奔了過去,“先把藥搬完,兩人一箱,千萬不要弄壞了!”
“其他的東西呢?”馮振義也跟了過去,“總不能給小鬼子留着吧?”
“留個錘子!”孫大力也跟了上來,“把車裡的汽油放出來,全燒了!”
“對!”黃化連忙點頭,“燒了,燒旺些,好給先武和德山報個信……”
“可惜了!”馮振義滿臉不捨,“這麼響的炮聲,他們早聽到了!連長,要不,俺們多少搬一些吧?”
“是啊!”衆兄弟也眼巴巴地望向了黃化,“多少搬一點吧!俺們搬得動……”
“執行命令!”黃化一擺手,神色堅決,“振義,你帶着兄弟們一路向南走,不要回頭!”
“是!”馮振義不敢猶豫,連忙走到車廂後,朝車上的兄弟一伸手,“先給老子一箱藥……”
“大力,”黃化又望向了孫大力,“你帶人斷後,我先去和先武、德山他們匯合!”
“好!”孫大力連忙點頭,“春山、牛娃,放火去!”
小鬼子的追擊隊伍一時半會兒根本過不來,斷後,無外乎就是放把火!
“好嘞!”楊春山和趙大牛答應一聲,各奔一輛汽車去了。
放火可是六十六團將士們的拿手好戲!
黃化下完命令,帶着黑娃匆匆地朝竇家嶺上去了。
不多時,馮振義也帶着兄弟們扛着藥品往嶺上去了,只是,不少兄弟肩上都多了件帶血的軍大衣,那是從死去的小鬼子身上扒下來的!
初冬中條欲飄雪,可憐將士衣正單!
遇到這樣的軍大衣,兄弟們哪裡捨得!
不多時,戰場之上便只剩下了幾堆熊熊大火,翻騰的青煙嫋嫋而上,直衝雲霄。
“走了!”廖黑牛望着沖天而起的青煙,一揮手,轉身往嶺上走去,嘿嘿一笑,“這麼大的煙,小鬼子咋的也該看到了!”
“那是當然!”楊春山快步跟了上來,笑呵呵地附和着,“就怕小鬼子莫膽出來!”
“不能吧?”趙大牛也跟了上來,搖着大腦袋,“小鬼子可不怕事!”
他們口中的小鬼子指的便是羅田村據點裡的小鬼子了。
羅田村在寇家嶺東南五六裡處,地處險要,三層高的碉樓緊鄰大路而建,外面拉着鐵絲網,設了兩道哨卡,駐紮着十多個小鬼子和三十來號僞軍,是特勤連撤退時的必經之路。
來的時候,特勤連趁夜摸了過來;回去的時候,卻不能等到天黑了再摸過去。
於是,黃化把二排三排埋伏在了據點西北兩三裡處的大道邊,希望小鬼子能被竇家嶺的動靜吸引過來,好來個引蛇出洞。
可是,據點裡的小鬼子卻遲遲沒有動靜!
難道,據點裡的小鬼子真如楊春山所說――莫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