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韓瑤沒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描繪的美妙音樂,會在陸山民的讀書聲中找到共鳴。
沒有愛恨情仇、沒有打打殺殺,也沒有勾心鬥角,唯有朗朗讀書聲,沁人心脾,聽之怡人。
靜靜的看着、聽着,就像是在欣賞一幅美麗的畫卷、聆聽一曲優雅的音樂,恬靜、自得,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空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歲月靜好,真好!
欣賞這幅美景的不止韓瑤一人。
遠處,一個高大的身影駐足遠望,和她一樣,臉上帶着溫柔的笑容。
讀書聲毫無徵兆的戛然而止。
“怎麼不讀了”?韓瑤聽得正入迷,微微翹起嘴脣,不悅的說道。
陸山民擡起頭,神色凝重,表情怪異,與之前的學生樣判若兩人。
“你先去教室等我”。陸山民將英語書遞給韓瑤,說話的聲音竟有些輕微的顫抖。
見陸山民神色突變,韓瑤心裡也跟着爲之一緊,一下子從剛纔的美好夢幻中回到了現實。
陸山民給了她一個安慰的微笑,“這裡是大學校園,放心,沒事”。
韓瑤勉強的笑了笑,這段時間的相處讓她比以前更加了解陸山民,這麼大的反應,怎麼可能沒事。但還是忍住什麼都沒問,只是說了句“不許偷懶”,然後乖巧的離開。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陸山民遲遲沒有走出花園。心臟砰砰狂跳,清晰可聞。手指不自覺的微微顫抖,不能自已。
相比於之前,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男人。不知道第一句話說什麼。
他沒有過去,那人卻走了過來。
與傳說中一樣,他的身材高大威猛,走起路來龍行虎步,哪怕還離得很遠,也能深刻感受到他身上與衆不同的氣勢。
腦海裡電光閃爍,小學時候同學嘲笑他沒有父親的畫面,深夜裡問爺爺父親在哪裡的畫面,工地上羅志軒墜樓的場景、、、種種畫面如快進的電影一樣交織纏繞。
他沒想過還能見到,沒想過相見會是怎樣的心情,也沒想過相見時的場景。
黑色的口罩和圓行的漁夫帽遮擋住了他大部分面容,唯有那雙帶着精光的眼睛露在外面。
距離越來越近,他的步子卻越來越小,速度越來越慢。陸山民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走得再慢,也終要達到終點。
站在陸山民身前幾米處,陸晨龍停下了腳步。
那雙泛着精光的眼睛泛着溫柔,怔怔的盯着陸山民的面龐,彷彿怎麼看也看不夠。
“山民”!良久之後,陸晨龍終於喊了出來。
陸山民緊緊的咬着嘴脣,眼眶通紅。
陸晨龍緩緩取下口罩,露出一張有些駭人的臉龐,這張臉有着明顯整容的痕跡,隱約還能看見陳舊的傷痕,與陸山民之前想象中的模樣大不一樣。
“當年一戰,整張臉都毀了”。陸晨龍淡淡道,聽不出有多大的遺憾和恨意,就像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問題,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憤懣,以至於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其實我也一樣,之所以現在纔來找你,也是因爲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兩個大男人,實在有些尷尬”。陸晨龍開玩笑似的笑了笑。
不過陸山民並沒有被他的玩笑逗笑。
“沒關係,我不奢望你能一下子接受我,畢竟在你的人生中一直都沒有我的存在”。
欣喜、激動、憤怒、埋怨,各種不相兼容的情緒匯聚在一起,陸山民從未有過如此複雜的情緒,饒是經歷過無數的大風大浪,內心也難以平復。
一路走到今天,他看問題早已遠離了表象和膚淺。不用問,他也知道陸晨龍的苦衷。之所以丟下他不管,之所以連爺爺去世都沒去見最後一面,是不想給他們帶來麻煩。之所以擄走葉梓萱,是爲了引出害死母親的兇手。
但是,理解歸理解,並不等於心裡面就能坦然的接受。
陸山民竭力的平復着內心亂如麻線的情緒。
見陸山民呼吸漸漸平穩,情緒也漸漸穩定下來,陸晨龍有些怪異的臉露出溫柔的笑容。“老頭子、道一和老黃把你教得很好”。
“爺爺死了,老黃也死了”。
陸晨龍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我不是個好兒子,不是個好徒弟,也、、不是個好父親”。
“唐飛死了、佟樑死了、白鬥狼死了、藍波死了、黃梅死了,小五死了,贏恬死了,梓萱也、、死了”。
陸晨龍微微低下頭,避開陸山民的直視,臉上帶着濃濃的歉意。
陸山民淡淡的看着陸晨龍,心中一陣刺痛,這個傳說中從不低頭的男人在他的面前低下了頭。
“你知道至親之人一個個死在眼前是什麼感覺嗎”?
陸晨龍微微苦笑,他怎麼能不明白。
他早在二十七年前就嘗過,那種痛,能擊穿心臟,擊穿靈魂,金剛境的體魄也無法阻擋。直到現在,那種痛還時常折磨着他睡不着覺。
什麼叫痛不欲生,什麼叫生無可戀,當年抱着妻子屍體的時候,早已體會過。
“小五才十八歲,唐飛就死在我的懷裡,我親手割下了佟樑的頭顱,黃梅死前慘遭凌辱,梓萱連屍體都找不到、、、,我爲什麼要經歷這些,就因爲我是陸晨龍的兒子”?
陸山民輕聲冷笑,肩膀晃動。“從一開始哭得像個傻子,到後面已經哭不出來,你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山民、、、”!陸晨龍擡起頭,伸出粗壯的手臂,想拉陸山民的手。
陸山民後退一步躲開,神色漸漸恢復平靜,“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看來你與他們達成了某種協議吧”。
陸晨龍緩緩放下手,“回東海,這裡我來給你收尾”。
陸山民仰天大笑,笑得淚眼朦朧。“左丘說我是個缺乏血性的人,我自己也擔心我的軟弱會讓我放棄,我一直在等,等着那位腳踏七色彩雲的大英雄出現,等着他帶着我殺它個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沒想到竟然等來的是這句話”。
陸晨龍胸口傳來一陣震盪,體內氣血翻涌,額頭滲出細細汗珠。
“你鬥不過他們的”。
陸山民心頭的難受不比陸晨龍少多少,在他的心目中,英雄是不該說出這總話的。
“這就是他們口中的英雄,那些爲你死去的人能瞑目嗎”?
“我從來不是什麼英雄,我只想你活下去”。
陸山民笑了笑,“爺爺說過,人活在世上,有所爲有所不爲,俯仰無愧天地,捫心不愧良心。他們能死,我爲什麼不能”。
“山民、、”!
“你走吧,二十七年前不需要你,二十七年後,我同樣不需要你”。
陸山民轉過身,強壓的淚水如決堤般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