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身體不好,每逢冬天,格外難耐。
呂松濤裹着厚厚的羽絨服,戴上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之後纔出了大門。
離開暖氣十足的屋子,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呂松濤打了個寒顫,笨拙的將圍巾捂住口鼻。
院子裡冷冷清清,只有兩個工人在清理積雪,鏟子與地面的摩擦聲呲呲刺耳。
花園裡的花早已枯萎,只剩些殘枝敗葉,了無生機。
整個呂家別墅羣,沒有紅花,也沒有綠葉,沒有色彩。
他討厭冬天,尤其是這個冬天。
在他的記憶中,呂家是五彩繽紛的,是香氣宜人的,哪怕是冬天,也是溫暖的。
呂松濤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古樸的石牌坊之上,準確的說是停留在牌坊上的四個大字上。
“有德之家”。
這塊石牌坊來歷非凡,據說是清乾隆時期一位親王所贈,當世大儒所書,歷經百年風雨,幾經損毀,現在的模樣,已經是經歷過好幾次修繕。
他仍然記得很小的時候,爺爺牽着他的手,教他念這四個字。‘有德之家,我們呂家是有德之家’。
諄諄教誨,猶在耳前。在還不會念自己名字的時候,他就已經會念這四個字。
正在他望着“有德之家”發呆的時候,一個滿頭銀絲,身着青衣的老人出現在牌坊之下,隨之又緩步朝他走來。
“我們呂家是有德之家”。老人的聲音醇厚深沉,猶如當年爺爺教他認字的時候。
呂松濤驚訝的望着老人,覺着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你是誰”?老人走近之後,呂松濤頗爲震驚的問道,這大半年的時間,他沒踏出過呂家半步,竟然不知道家裡還有這樣一位老人。
老人面目慈祥,對呂松濤笑了笑,然後並肩而立望着這塊牌坊。
“我小的時候,也常常在這塊牌坊之下望着這四個字。我爺爺告訴我,我們呂家是有德之家”。
“您是、、”?呂松濤怔怔的看着老人,突然想起以前聽爺爺講起過,呂家還有位活着的老祖宗。“您是那晚受傷回家的老祖宗”。
老人笑了笑,半開玩笑半責備的說道:“大晚上不睡覺趴在窗口偷看,可不是有德的表現”。
呂松濤略顯尷尬,本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哪知道全都在人眼中。
老人並沒有真正的責備,反而寬慰的說道:“小孩子嘛,總是充滿了好奇心,我小的時候也喜歡趴在窗口偷看,然後再在腦袋裡天馬行空的勾勒出稀奇古怪的故事”。
呂松濤已經是而立之年,被稱作小孩子,渾身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老祖宗的傷痊癒了嗎”?
“天道無情,老了就是老了,自身無法再造生機,縱有天地之氣滋養,也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源,偷天竊取來的生機也不過是換幾年苟延殘喘而已”。
“那您、、”?
老人擺了擺手,不以爲意的說道:“不礙事,活太久並不見得是好事。在我八十歲之後到現在這幾十年,活着與死了其實沒多大區別。”
“啊”!呂松濤驚訝的張大嘴巴,他大概能猜到老人歲數很大,但也沒想到有這麼離譜。
老人感慨道:“父母不在,子女不在,朋友不在,敵人不在,與活死人無異”。
“您不是還有我們嗎”?呂松濤下意識的說道。
老人欣慰的笑了笑,“你們有你們的父母子女,我可不想當電燈泡”。
“老祖宗,您怎麼會是電燈泡呢”。
老人長嘆道:“人生最大的悲痛就是看着自己的子孫一個個離去,而自己還死乞白賴的活在這個世界上,這種悲痛的輪迴就像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所以有人選擇當和尚,有人選擇當道士”。
老人說着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個牛鼻子老道。悠悠天地,愴然一身,不朽於茲,何必歸來。貧道道號不歸”。
呂松濤哦了一聲,明白了老人隱姓埋名的原因,異位而想,若是自己,大概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老祖宗這次回來,是爲了呂家最近發生的事情”?呂松濤有些期待的看着老人,希望能從他的口中得知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圖,笑了笑說道:“這是他們的事情,不關你的事”。
老人的回答讓呂松濤頗感意外,“雖然我沒有他們那麼有能力,但我也是呂家的人,理應爲呂家盡一份力”。
老人含笑看着呂松濤,“小傢伙,你還沒充分認識到你的能力,也沒認識到你肩上扛起的責任。在這個家裡,你比他們承擔的責任都要大”。
呂松濤茫然的看着老人,不明其意。
老人指着牌坊說道:“你所承載在的是這四個字,這是呂家的門楣與榮耀,你說大不大”?
“我”?呂松濤苦笑道:“不瞞老祖宗,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們呂家配不上這四個字”。
老人淡淡道:“天地有陰陽,萬物有向背。萬事萬物都有兩面性,哪怕是這個‘德’字,也逃不過這個規律”。
“老祖宗,德澤萬物,這也是共識,如果連聖人對得的定義也是錯的,那‘有德之家’這四個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老人笑了笑,“你誤會了,我不是否認聖人對‘德’字的定義,而是說要守住這個‘德’字,就難免會做出些失德的行爲”。
呂松濤凝神細想,半晌之後搖了搖頭,“小子愚鈍,不解其意”。
老人神色肅穆的望着石牌坊,“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德如瑰玉,無位必失”。“多少年了,這四個字引來無數的羨慕嫉妒恨,無數的人想砸爛呂家這塊牌坊。若呂家沒有足夠的實力,這塊牌坊早已被人砸得粉碎埋進了黃土”。老人說着頓了頓,“而實力,光靠德是無法獲得的”。
呂松濤很是吃驚老人的觀點,硬着頭皮說道:“老祖宗,您這是將‘德’物化,背離了‘德’的根源”。
對於呂松濤的反駁,老人沒有不滿,臉上反而充滿了喜悅。“說得好,說得好。整個呂家,確實只有你能名副其實撐起這個‘德’字”。
老人欣慰的笑道:“所以,那些個勾心鬥角蠅營狗苟的事情就讓他們做吧,讓他們來保住這塊牌坊。而你要做的就是名正言順的拿‘穩’這個德字”。
呂松濤腦袋嗡嗡作響,心臟怦怦狂跳,他終於明白了老人的意思,這就像一棟房子,他就是金光燦爛的面子,而裡子裡的骯髒齷齪外人無從知曉。
看見呂松濤糾結痛苦的表情,老人滿意的笑了笑,揹着手緩緩離去,“我沒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