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他們勿躁, 但我現在有點燥。”兩道人影飛快地從碧泉山間掠過,此時的碧泉山,居然連宣璣這種在岩漿裡泡澡的火鳥都感覺到了熱——也不是氣溫已經達到了鍊鐵的地步, 而是他好像變成了會出汗、會中暑的凡人, 甚至熱得有點心慌, “我現在算明白, 爲什麼他們都說空調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了。”
盛靈淵腳步一頓:“前面有陣法?”
“嗯, 暴雨的保護陣。異能古墓裡常常有未知危險物,爲了避免普通人誤入,外圈會有保護陣……嘖, 比赤淵祭壇那個隱藏陣粗糙多了。”宣璣伸手一捻,手裡就出現了一把火焰色的羽毛, 自動紮成了個羽扇, 他拎在手裡一通狂扇。
“當時怎麼發現這裡的?”
“地震, ”宣璣說,“地震引發了劇烈的異能波動, 據說當時整個異控局的異能監控網絡差點過載,結果如臨大敵地挖開,在底下查了好幾個月,什麼技術手段都上了,就找到一堆磚頭瓦塊。地震過後, 異常的特能反應也很快平靜, 暴雨結案報告上說, 可能是因爲地質條件特殊, 撼動了地脈的緣故。當時的後勤負責人是鞏成功, 但我倒覺得不用過度解讀——我這個前任資格老,外勤經驗豐富, 大事兒一般都經他手。碧泉山下古墓是空的,這結論是暴雨單霖親自籤的,那麼多外勤在場,鞏成功就算想掩蓋什麼也難。”
當代人的陣法都是生搬古術,在盛靈淵這陣法祖宗看來漏洞百出,宣璣幾句話的功夫,他已經破開了外圍法陣——眼前密林消失,一片人爲清理出來的空地憑空出現。
露出了挖開過的古墓入口。
盛靈淵眯了眯眼,大步朝入口走去:“也許他沒有掩蓋什麼,而是‘帶走’了點什麼——進去看看。”
“你說附身?”宣璣追上他,“話說回來,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我當年那幼小的身軀……”
盛靈淵:“閉嘴。”
“世界上最後一隻朱雀身,”宣璣從善如流地改口,“到底被誰拿走了?這事是陳太后和丹離主導的,要是陳太后不知道內情,那就只有丹離——但他偷藏人家身體幹什麼?聽着怪變態的。”
盛靈淵看了他一眼:“我也挺想問問的。”
宣璣:“……”
哦,對,這變態事他自己也幹過。
“沒有我用朱雀血養着你的身體,你再出來就變成沒身體沒記憶的殺生機器了。陛下,您現在體體面面站在這,還香噴噴的,到底是因爲誰?得便宜賣乖。”宣璣理直氣壯地將他眼神裡的揶揄懟了回去,隨後又一皺眉,“可丹離又是要幹什麼?我那個早產的原身但凡還能用,我也不用在劍里長大。再說,就算他真有辦法讓朱雀族死而復生,爲什麼不把身體還給我?”
盛靈淵斂去了笑意,沉默片刻,他斟酌着說:“其實還有一個人。”
“誰?”
“孟夏。”
“丹離的影人?那不就相當於是丹離本人嗎?”宣璣問,“世界上有自由意志的影人只有江州那一隻吧?”
說話間,他倆已經進了簡單封住的墓口,高溫把地下的溼氣一股腦地蒸出來,讓人一時喘不上氣來。
盛靈淵頓了頓:“我其實一直有個懷疑……她真是丹離的影人嗎?你記得她的樣子嗎?”
宣璣一皺眉,還真讓他問着了。
孟夏是丹離的侍女,丹離生活能自理,帶着個侍女,基本是個年幼的人族繼承人當保姆的。尤其逃難那會兒,他倆身邊到處是臭烘烘、傷痕累累的衛兵,只有她永遠是乾淨溫暖的,永遠能“變出”食物和換洗衣服。那幾年,她幾乎扮演了小殿下半個母親的角色——之所以是“半個母親”,是因爲她就像個絕緣的物件,身上帶着結界似的。她也會跟人說話,話不多,但聽着有條有理的,可是與她交談,莫名沒有“交流”的感覺。
時至今日,除了她十分細心周到外,提起這個人,宣璣並沒有任何正面或者負面的情緒。甚至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樣。
“丹離爲什麼要留別人的影人在自己身邊?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瘋病又重了嗎?再說……失主的影人都是危險源,多少有點精神問題,主人死後十年,不神神叨叨的影人我還沒見過。如果我沒記錯,直到你跟丹離翻臉,她也還挺正常的。”宣璣想了想,“也有可能這就是丹離的特殊喜好啊,比如他就喜歡沒有存在感的透明人,特殊的能力是不讓別人記住她。”
盛靈淵脫口說:“不會。”
“嗯?”
盛靈淵餘光飛快地瞥了宣璣一眼。
從小耳濡目染,丹離成功地把他培養成了自己的翻版。盛靈淵忌憚自己的老師、憎恨他,卻也越來越像他……甚至是一些微小的習慣和喜好。盛靈淵總覺得,假如丹離也會有世俗之情,應當會像自己一樣,喜歡熱烈一些、更有生命力的人,而不是個安靜如魂的影子。
“你記不記得天上白玉宮那個時間長廊的光幕裡,有過影人的歷史。”盛靈淵生硬地岔開話題。
“嗯?關於影人來自南明谷?”
“不錯,影人是被朱雀逐出南明谷的,畢生不得自由——除非重新得到朱雀族人的庇護。她恰好與朱雀一族關係匪淺,或許是因此才能保持甚至。”盛靈淵緩緩地說,“ 不管孟氏是誰的影人,丹離死後,在地脈眼上亂竄的肯定是她。”
“等等,你之前說,孟夏是在赤淵落網的!”宣璣聽到這,忽然“啊”了一聲,“我那時候天天圍在你身邊當背後靈,依稀有點印象,戰後在赤淵附近佈防的大法陣不是丹離做的。”
盛靈淵一挑眉。
帝師丹離是一代陣法大家,人族中無有能出其右。戰後在赤淵附近佈陣的重任,本該由他來擔,但他藉口年老體衰,居然給推了。
“他提議從四方徵調數百人族修士,集中到京城,親自考校了一回,最後有二十五位人族高手脫穎而出,聯手用陣法困住了他。丹離認輸後,上書給這些人求了官爵,便將赤淵防事交了出去。”
宣璣飛快地說:“年紀大了不親自幹活,至少也做監工吧。丹離是個操心勞碌命,能過問的都要過問,怎麼就在這麼大的事上大撒把了?你倆歸根到底,不就是因爲赤淵翻臉的嗎?”
盛靈淵的腳步輕輕敲打着墓道鬆軟的地面——朝堂上的事,三言兩語很難說清,他和丹離裂痕始於巫人族,徹底恩斷義絕於“千歲”,到了建赤淵陣的時候,已經只剩下粉飾的太平了。
昔日的師徒當時像繞着鬥獸場轉圈的猛獸,在你進我退之間微妙地互相試探角力。赤淵大陣的建設權當然不是丹離主動交的,是他奪過來的。
只是……丹離這一處小局面輸得確實很有風度,後來也沒在這上面搞什麼文章來噁心他。
宣璣當時剛失去劍身,神智也不太清醒,作爲一個渾渾噩噩的旁觀者,他反而能從更抽象的角度開腦洞:“你想啊,孟夏把清平司暗衛溜得全國跑也抓不住她,不就是因爲她對丹離那點手段門兒清嗎?最後在赤淵被捕,恰恰是因爲丹離沒參與過赤淵守陣。你覺不覺得這就像丹離在那故意留了個她不知道的‘後門’。”
影人孟夏逃亡四年,最後在能困住丹離的法陣羣裡落網,到底是冥冥中有巧合,還是……這二位在鬥法?
宣璣感嘆:“這要是真的,這對‘佳話’可也太塑料了。這讓我以後還怎麼快樂地欣賞小姑娘們嫖丹離?”
盛靈淵回過神來,笑罵道:“什麼跟什麼,你積點德!”
“話說回來,”宣璣問,“陛下既然懷疑,就應該有懷疑的對象吧?如果她不是丹離的影人,會是誰的?”
“丹離深知影人之害,確實不可能隨身帶着別人的影人,”盛靈淵說,“如果……那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半血朱雀的帝姬綰緋。”
“你……”宣璣強行把差點脫口說出來的“你媽”倆字嚥了回去,“啊?”
盛靈淵倒沒覺得有什麼,他從小就對親友沒期待,幼年時對母親的一點期待早被陳太后掐死在襁褓裡了,提起生母跟陳述前朝歷史似的:“他們那個年代,妖族貴族幾乎人人蓄養影人,很多貴族不止養一個,更有離譜如九馴的,養了幾百個。丹離是帝姬用‘大明光祭’賦生的,神像賦生的丹離和獻祭人應該是契約關係,如果是這樣,那綰緋帝姬留下的影人很可能是個……怎麼說呢?類似‘監工’吧。”
“如果是這樣,那丹離直接對孟夏下手,就相當於是祭文違約?”
“唔,”盛靈淵態度頗爲謹慎地點點頭,“她作爲影人,在主人死後能保持神智,說不定也和大明光祭有關……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不一定對。在所有祭文中,大明光祭是最特殊的一支,據我所知,此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成過這麼一次,除了當事人,世上大概沒人敢說自己懂。”
說話間,他們倆已經來到了細窄的墓道盡頭,墓室頗爲狹小,裡面的東西已經作爲文物搬走封存了。沒有棺槨——棺材也是人才有的風俗,妖族不講究這個,倒不奇怪——只有一個八角形的小小祭臺,上面空無一物,沒有屍體。
沒有屍體是正常的,大妖快要隕落的時候,大概能有八百雙眼睛盯着盼着,等着分屍體。除非墓裡有等閒破不開的厲害機關與陣法,不然一般情況,屍體都存不了多久——尤其這種心大架在地脈眼上的墓,早不知道被人刨過多少次了。
古墓的牆壁和地面被好好地保護起來了,牆角貼着仍在運行的能量監控設備……設備上的數字平穩地跳着,顯示此地無事發生。
“障眼法?”宣璣伸手捋過光滑的八角祭壇,不太確定地問盛靈淵。
他沒有挖墳拿屍體下酒的喜好,對這些地下手段向來不太精通。
盛靈淵在八角祭壇周圍轉了兩圈,徒手在祭壇上畫了個複雜的銘文。祭壇上的塵土瞬間隨着森冷陳腐的氣息涌起,又被盛靈淵撣開,只見空白的祭壇上露出了古老的法陣銘文。盛靈淵半跪下來,仔細描摹過陣法上的紋路。魔氣與陣法上的氣息狹路相逢,在盛靈淵指尖撞出一串針鋒相對的火花,每一筆都分外熟悉——是丹離的風格。
但不是丹離的筆跡。
丹離是個擺碗筷都得對齊了桌子縫的人,滿朝上下,論奏表工整,沒有比得上他的。法陣上的銘文筆跡卻很暴躁,有些地方几乎像亂刀砍出來的。
“可如果她是那個……公主的影人,那爲什麼是個女的?除了斷袖,影人一般是異性啊。”宣璣蹲在旁邊,看了看那法陣,“我好像沒聽說過她老人家男女通吃。”
“影人是女人有什麼稀奇,”盛靈淵古怪地笑了一聲,“沒準臉都是照着她自己長的……只是失去主人的影人面貌會模糊,沒人注意到而已。”
宣璣愣了愣:“你是說……她自戀啊?”
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有的人喜歡和自己互補的,有的人喜歡和自己相似的,也有的人誰也不愛,只愛自己,歷史上確實有不少影奴活像是主人的雙胞胎。
“那……她留下的影人,其實也可以等同於是她自己留在人間的化身了吧。”宣璣蹲在他旁邊,盯着那些半懂不懂的陣法,抓了抓頭髮,“那……是不是也能算她照顧過你了?”
盛靈淵聞言漫不經心地應道:“自然,刀劍盔甲之類尚且要上油養護,何況好不容易煉出來的天魔,我既然有用,尚不能自理時,當然得煩她打理。”
“不是的,”宣璣說,“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膽小,晚上被你噩夢驚醒總鬧,你給我哼過不少哄小孩子睡覺的童謠小調。”
盛靈淵哪記得這些雞毛蒜皮:“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
宣璣哼出了一段小調。
他音色低沉,有翼族都有一把好嗓子,不自己瞎發揮的時候,哼出來的歌像某種格外深情的絃樂,突然把人最久遠的回憶都拉了回來。
“你都是從哪聽來的呢?”宣璣輕聲說,“侍衛們醉了才長歌當哭,哭起來不是這個調,總不會是丹離哼的。”
盛靈淵面無表情地一記手刀,乾淨利落地將陣法上一處銜接點截斷,陣法上噴出一點清淺的白煙,他神色有些冷,沒吭聲。
“你從小也沒在陳太后身邊,挺大了才見她第一面,但你一見她,就把她當母親。”宣璣說,“在那之前,你‘母親’的概念是從哪來的呢?”
盛靈淵早熟,內斂,對外人,他很小就學會了喜惡不外露,只有和劍靈吵架的時候才能冒出一點珍貴的孩子氣,連寧王這個親哥也不親。可他常常會偷偷瞄着陳太后,有一次走在陳氏身後,宣璣發現他居然故意絆了一下,爲了抓她的手。
那是宣璣這輩子唯一一次,見他用這樣笨拙的姿勢接近過什麼人。
但陳氏只是居高臨下地教訓了一句“人君當穩重”,就冷淡地甩開了他。
從那以後,盛靈淵再也沒有“冒失”過。
宣璣:“靈淵……”
寫滿了銘文的八角祭壇徹底分崩離析,石板“咯吱咯吱”地扭動旋轉起來,片刻後,底下露出了一個地道。
“這假墓室做得真糙……以及小璣。”盛靈淵負手鑽進地道里,帶着點揶揄說,“孟夏是妖族帝姬影人的事只是你我推斷,有沒有影子還不知道,怎麼你都唱起‘母子情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