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山底的盛靈淵突然像被什麼東西用力推了一把, 整個人猛地往後一仰,鎖骨下到胸前崩開了一條裂口,血濺了宣璣一身一地。
“靈淵!”宣璣顧不上躲避他的血, 一把扶住他, 見那傷口上有銀光閃過, 看着眼熟, “秘銀?”
這鬼地方哪來的秘銀子彈?
盛靈淵皺起眉, 伸手蘸了點傷口上的血,嚐了嚐:“……燕秋山。”
“啊?燕秋山?”
“是鍛金術,我把這一出給忘了。”
鍛金術太久遠了, 要不是有燕秋山這麼個機緣巧合得到傳承的人,盛靈淵其實都想不起來有這麼個東西了。他拋棄鍛金術的時候, 心裡除了恨意與荒蕪, 別無他物, 爲了不讓人碰他的東西,任性地加了個致命詛咒……然而他作此傳承的初衷, 是爲了保護一個人。
那時他以爲自己終有一天會無力庇護劍靈,因此潛心精研金系術法,不斷打磨,想在自己身後,給劍靈留下一套能保護他終身的“盔甲”。接受了鍛金術傳承的人, 一旦受到致命傷害, 理論上是會轉達給他這個保護者的……只不過以前鍛金術也越不過“天道術規”, 以前沒法隔空將傷害反噬給天魔。
只有這會兒, 盛靈淵的魔氣被壓制得死死的, 無限接近於凡人,才能跟鍛金術主人建立聯繫。
宣璣剛被他濺了一身血, 正好省了口舌,能通過共感瞭解前因後果,心裡一時十分複雜——不是滋味絕對是有的,那明明是給他的東西……就好像對象寫給他的情書,哪怕時過境遷當事人都不要了,自己都沒看到就被人撿走,也難免不舒服。偏偏經年日久成了文物,挺貴的,他還不方便要回來。
同時他又覺得有點對不起燕秋山,因爲寫“情書”的那位是個人間殺器,扔一團廢紙也帶毒,還是見血封喉的那種。要不是燕總命大,這絕對是過失殺人,盛靈淵替人挨一槍秘銀也是活該。
他盯着盛靈淵的傷口,又心疼又嫉妒,又內疚又憋屈,五味陳雜,沒一味好吃,想咬人。
宣璣坦誠起來完全不要臉,之前藏得有多深,現在亮出來得就有多直白,盛靈淵哭笑不得地按住傷口:“是我不好……不過,這所謂‘秘銀’不是你們的東西嗎?怎麼會打在燕秋山身上?”
宣璣回過神來,心裡一轉,就大致猜出了前因後果。
迴響音的本質是“共振”,可以把所有怨怒都變成砸向赤淵封印的石頭。但是異控局的外勤們沒那麼容易被激怒,而異常能量事件影響的普通人也畢竟只是極少數。
這個世界上,到底是普通人多,而特能人雖然鳳毛麟角,卻各有自保能力,也不大會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誰也不會輕舉妄動,再大的偏見和懷疑也頂多是罵戰,不足以引起更大的動盪,時間長了,大家一冷靜,總能找到新的模式和平共處下去,到時候背後攪混水的人還有什麼戲唱?
想要讓矛盾迅速升溫,必須打破這個“勢均力敵”的平衡——讓普通人發現特能可以對付,敲碎特能們的冷靜,讓他們惶惶不安。
“麻煩,”宣璣皺起眉,“只針對特能人的秘銀技術外泄,以後怕不是會因此衍生出特殊的人身限制?”
比如公共場所用秘銀技術“安檢”,完全可以禁止特能人進入。緊接着肯定是歧視、迫害、反抗與愈演愈烈的衝突,惡性循環。
普通人和特能之間非得被打成死結不可。
除非異控局有本事立刻截斷這個惡性循環——要麼一小時內,給全世界人民都強行扣上屏蔽器;要麼找到羅翠翠,除掉幕後黑手。
兩條路現在連一線生機也湊不齊,屏蔽器那事就不用說了,用腳想都知道不現實。
羅翠翠不知所蹤,身邊有吞了三大人魔的假妖王。世界上唯二能一戰的,都被困在這個深坑裡出不去!
宣璣:“我看他們就是想利用這朱雀骨把咱倆困在這,還是得……”
“儘快出去”四個字沒說完,他突然通過共感“聽”見了盛靈淵的示警,兩人同時往後掠去——只見盛靈淵的血流到了地上,有一部分透過密密麻麻的綠蘿枝葉,落到了朱雀遺骸上。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大天魔承載着半個赤淵的魔氣,當面“挑釁”朱雀族最後的火獄看守。
朱雀骨彷彿被“激怒”了,原本鋪在那骨頭上的綠蘿藤蔓海浪似的涌起來,避開宣璣,猛地將盛靈淵往上一掀,繼而劈頭蓋臉地捲過來,要把他拍在下面。盛靈淵沒處可躲,只好縱身一躍,順着青銅鼎爬了上去。
地面震動起來,大大小小的山岩砂礫滾下。接着 “隆隆”聲響起,在整個深坑裡來回碰撞,中間彷彿夾雜着百獸咆哮與巨鳥尖唳。
宣璣離火不能用了,還能化劍,一錯身變成一把重劍落在盛靈淵身邊,盛靈淵一把提起劍柄,斬向張牙舞爪的綠蘿藤蔓。
綠藤應聲而斷,舊的纔剛退卻,新的又涌上來。
通過共感,宣璣聽見盛靈淵心裡飛快地抱怨了一句:“你怎麼這麼沉?”
宣璣:“……”
他們家陛下弄死丹離,破了封魔印之後,可能就專心當魔頭去了,心都掏了,想必也沒再鍛鍊過身體。他少年時習武練功,向來是雞鳴而起,戎馬倥傯半輩子,誰能想到有一天被封印了魔氣,居然會嫌自己的劍沉!
可見學霸也是會隨環境墮落的。
不過話說回來,宣璣心裡又有種詭異的安慰——這也間接說明他這些年沒拿過別的劍。
重劍太沉,盛靈淵的心剛歸位,跟肺配合得不太默契,蠻力用了幾次,他已經有點喘。
幸好現在跟宣璣說話不用動嘴。
“我有個猜測。”他劍使得稍顯左支右絀,心裡倒是很鎮定,“關於你們局長夫人……爲什麼死的是她。”
“爲什麼?”宣璣心裡迅速轉念。
韓博士作爲精神系特能,是單霖培養出來的,應該是一脈相承。她當年追蹤赤淵,就是想通過研究赤淵和地脈的關係,快速地鎖定地脈眼,節省暴雨的人力——所以她一定很熟悉單霖他們“號地脈”的方法。
這個向來謹慎的精神系特能,遇害那天,到底在赤淵發現了什麼?
“赤淵祭壇。”宣璣說,“我走那天,赤淵祭壇臨時開了會兒‘門’,四方地脈肯定有反應,她這種精神系的研究員肯定發現了什麼——對了,羅翠翠現在是通過什麼連接全世界的植物放回響音?”
植物大多是從地裡長出來的,自古這些花妖草精就是和地脈聯繫最緊密的,本真教背後的人,會不會就是因爲這個選中了羅翠翠?
“我想試試,”宣璣聽見盛靈淵識海里傳來的聲音,“清平……你們局裡這些血統稀薄的凡人,靠得住麼?”
宣璣已經知道了他在想什麼:“不,你不想!等……”
可惜陛下關鍵時刻永遠獨斷專行。
宣璣話沒說完,就被盛靈淵拎着劍身,一劍划向自己的手腕。
他殺人劍利,砍自己也不留情,一劍下去差點見骨,動脈的血差不多是噴出來的。
宣璣“啊”一聲替他慘叫了出來:“盛靈淵!”
盛靈淵:“別叫,至於麼。”
這種自己割的皮肉傷,盛靈淵是不會放在眼裡的,即便是有共感,宣璣也只能得知他的“感受”——也應該沒什麼感覺。
純屬自己腦補加戲。
噴出來的血順着青銅鼎的紋路往下淌,青銅鼎似乎與深坑裡的各種雜音起了共鳴,冒出幽光,朱雀骸骨“咯吱”作響,火光成片流過,漆黑的山洞一時亮如白晝。
迴響音倒灌進來,那些凡人聽不見的細碎聲音匯聚在一起,山洪似的充斥進人七竅五官。
天魔劍一劍斬斷了一排朝盛靈淵砸下來的藤條,同時,宣璣在盛靈淵的識海里暴跳如雷:“離婚算了!”
“別急。”盛靈淵以手指蘸血,在青銅鼎上點了八個點,正是他當年被釘在這裡時,八根長釘的位置。天魔血涌進天地鼎中,那巨大的青銅鼎瞬間被染成了黑色,透過那些綠蘿藤蔓,與最後的朱雀骸骨短兵相接。
整個山體都在震盪,掛在天地鼎上的凡人乾屍當即化作了塵埃。
“朕還沒來得及祭告四方,娶你過門呢。”
此時碧泉山上,天彷彿裂了,濃雲中翻滾着岩漿似的火光,滾滾而過,瘋癲的草木居然一時都枯萎了下去。
人間好像突然出現了兩個“赤淵”,一個在天地鼎中,一個在九州大地的心口。
“你還記得我麼?”盛靈淵撫過青銅的鼎身,心想,“我的‘誕生’之地。”
整個大陸的地脈瞬間錯亂,羅翠翠一激靈,人不人藤不藤的身體突然被一分爲二,他左半邊身體連着層層疊疊的藤條,被卡在地上,右半邊身體卻彷彿被什麼吸引着,往外飛去。
兩個半拉身體“勞燕各飛”,他自己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倆眼拼命看向自己的另一半,形成了有史以來距離最遙遠的一雙對眼!
原本均勻飄蕩在各地的迴響音混亂了起來,異控局立刻捕捉到了迴響音的異常信號。
“肖主任!”
肖徵剛接到燕秋山被秘銀子彈打中的消息,沒來得及聽到結果,對闖進來的平倩如一擺手:“等等,我先……”
平倩如:“普通植物裡的迴響音不見了!”
肖徵愣住:“什麼?迴響音斷了?”
“不是,是那些植物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啞巴’了,目前陸地上的迴響音源頭從‘無處不在’,變成了幾個清晰的點。”單霖大步跟在報信的研究員身後,大步走進來,她看了黃局一眼,“都是當年韓果標註過的特殊的地脈眼。”
黃局倏地一震。
“脈絡非常清楚。”單霖在會議室的白板上鋪開地圖,“赤淵大峽谷,永安西山、臨陽……都是那位前輩剛剛要過資料的地方。小肖,召集各地一線外勤,這次咱們掘地三尺,就算把地脈眼挖斷,也要看明白他們做了什麼手腳。給我準備一架飛機,我帶人去赤淵。”
肖徵一躍而起,正好和匆匆進來的李宸撞了個滿懷。
雷霆的李宸沒顧上理他:“局長,接到上級通知,說我們總部大樓無法正常工作,重要物品無法妥善保管,要我們把一系列武器裝備提交備案……包括秘銀。”
肖徵驀地擡頭:“什麼意思?讓我們交出秘銀?好在必要的時候把我們一網打盡嗎?你知道王澤剛纔打電話說有人在屏蔽點發放現場放秘銀子彈嗎!燕總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你讓我……前線的兄弟們怎麼想!”
李宸苦笑:“我的肖主任欸,這個節骨眼上,不交秘銀,你讓組織和羣衆怎麼想……坐實‘危險分子’的罪名嗎?”
肖徵怒道:“放……”
一隻寬厚的手按住了他。
“小肖,跟你單姐去赤淵,去把叛逃人員抓回來,你們雷火系不是蹲在辦公室裡接電話的。”黃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裡交給我。放心,孩子。”
肖徵:“可是秘銀……”
“秘銀既然已經流到了最不該去的地方,再藏着還有什麼用?不如干乾淨淨地上交。”
“我知道,我不是敝帚自珍!”肖徵眼眶已經有些發紅,“類似秘銀的武器不光我們有,別的國家也有,不稀奇。技術更新又快,最早的幾代早過保密期了,那點破玩意也不是非捂着不可,但他們不能在這種時候逼我們交!他們把我們當什麼?潛在的恐怖分子嗎!”
“小肖,”黃局打斷他,“秘銀是我們的驕傲,不是恥辱。”
肖徵眼淚差點沒下來。
“這邊就交給我處理吧。”黃局把他掛在一角的大衣外套摘下來,披在肖徵身上,“普通人不能呼風喚雨,但也有普通人的用處……快去吧。”
肖徵狼狽地一抹臉:“黃局,我問您一句話。您和向老局長……當年選中我做這個總調度,是因爲我的背景夠簡單,人夠蠢嗎?”
黃局愣了愣。
“我能走到今天,是因爲天生雷火系稀少,還有我爸……我爸給局裡的贊助嗎?”
黃局還沒來得及說話,肖徵就好像聽不得答案似的,轉身拎起鳥籠,大步要朝外走去。
“你說呢?”黃局三個字將他釘在了原地。
肖徵倉促地扭頭,見那中年人整整齊齊地繫上圍巾。
“就算是,又怎麼樣呢?”他說着,走到肖徵身邊,“現在是你站在這裡,大家都在等着聽你調配,小肖——”
肖徵下意識地立正了。
“肖主任啊!”黃局用力在他後背上擂了一拳,揚長而去。
肖徵怔立原地好一會兒,驀地回過神來,邁開長腿飛奔出去。
不等他登上前往赤淵的直升機,平倩如就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肖主任,我們善後科……有、有一個方案……”
“方案”倆字被她含在嘴裡,像是羞於啓齒似的。
肖徵腳步一頓。
平倩如嚥了口唾沫,來時鼓足的勇氣差點被他一眼戳漏,一雙腿想臨陣罷工,偷偷地在褲腿地下發起抖來。她最怕跟肖徵這樣的人打交道,別人一個疑惑的眼神,她就覺得自己有錯,恨不能找個背陰的牆角蹲下,沒人看見她纔好。
可是他們不靠譜的宣主任居然把善後科這個燙手的山芋交到她手裡,一方面是沉重的責任,一方面是恐怖的領導,壓力足足把她壓矮了五公分,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她一咬牙,認罪似的說:“我知道因爲老……嫌疑人羅翠翠,外勤們現在都覺得我們很……是,他是我們善後科的人,所以我們也想……”
肖徵打斷她:“別說廢話。”
平倩如被他一聲呵斥繃緊了後脊,脫口噴出一長串:“植物上的迴響音基本消失了,現在範圍縮小到那幾個迴響音源頭,我們全體討論以後,大家都覺得在這些位置上設置迴響音設備,反向對衝……可、可能會有一定效果。”
肖徵的眉吊了起來。
平倩如的勇氣耗盡:“就……就是個提議,或許試試,哪怕沒好處,總歸也沒壞處……當年做迴響音機的時候,我們找過一個精神系的音樂家老先生定製過一打曲目,用來舒緩外勤們的工作壓力,可是大家都忌諱精神系,都不肯來。肖主任,當時在江州,那個盛前輩就是用音樂穿透心魔瘴的……我、我們是從他那得到的靈感。”
肖徵聽完嘆了口氣,忌諱精神系。有那麼一瞬間,他有一點明白普通人的憤怒和恐懼了——原來特能人自己也忌諱迴響音。
平倩如聽了他這聲嘆氣,感覺不像鼓勵,倒像是自己又說了蠢話,快哭了。
她不知道那沒譜的臨時工主任爲什麼把她推出來當代言人——難道就因爲她在不知情的時候,膽大包天地給人皇陛下切過牛排嗎?
“平倩如。”肖徵忽然開了口。
平倩如雙肩一聳。
“善後科近五年的外勤任務,十之八/九有你。”肖徵說,“迴響音機申請人裡,你的名字佔七成,你們科主任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不傻,你當他是隨便點你當臨時負責人的嗎?”
平倩如愣住了。
“‘你認爲’就是‘你認爲’,你覺得怎麼做對,就告訴我應該怎麼做,不扯那些什麼‘全體討論’、‘可能或許’、‘哪個大佬這麼幹過’之類的廢話,你就不會表達意見了嗎?”
“我……”
肖徵拿起手機登陸內網,在迴響音機調配許可上籤了電子簽名:“還不快去!”
一刻鐘後,載着迴響音機和特能們的飛機飛向全國各地。
夜色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