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赤淵的岩漿烤出了幻覺, 渾渾噩噩的,他耳邊好像響起了年幼時在北原聽過的小曲。
爲什麼會突然想起那段小調?宣璣說不好,可能是那段小調裡充斥着難民們回家的願望……凡人麼, 命如浮萍轉蓬, 隨浪東西, 自以爲撕心裂肺的願望又算得了什麼呢?
驚動不了赤淵上漂浮的灰燼, 也融不化一寸的極北雪原。
到頭來, 還是隻能沒頭蒼蠅似的,把命運拴在虛無縹緲的預言上,渴望一個救世的人撲滅水火。
宣璣忽然發現, 他好像是被慣壞了。
“最後的朱雀後裔”,“獨一無二的天魔劍”什麼的, 聽得多了, 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同凡響起來, 還自以爲能左右什麼、改變什麼。直到方纔——眼睜睜地看着盛靈淵從高崖上跳下來之前,他還在幻想赤淵火滅、天下承平, 能有機會再見故人。
沒想到重逢這樣猝不及防。他無數次試圖抱住那個人,手卻無數次地從那千瘡百孔的軀體裡穿過去。直到那焦黑的身體上、空蕩蕩的胸口裡掉出了一把金屬碎屑,和着朱雀骨,把他接引到了現世。
他終於雙手接住了那具朝思暮想的身體……在對方再一次爲他以生換死、化爲灰燼的時候。
他小心地收好了盛靈淵拋棄的血脈,將那人的骸骨溫養起來, 在赤淵徹底熄滅之後, 去了人間, 走的是當年他們一路逃亡、又一路收復失地的路。
他終於親自體會了一直嚮往的人間冷暖, 而不是依附於別人的感官。
不打仗了, 人口漸多,靈淵自己把惡人全做了, 給後輩打下了很好的基礎,那個繼任者據說是寧王的兒子,宣璣去度陵宮裡看過一次……遺憾的很,那小子長得不太像盛家人,五官頗爲清秀,有點東川巫人的意思。
類人族在赤淵火滅之後,變得與凡人沒什麼不同,安居樂業了。高山人的後代工匠巨多,巫人和中原人族習性相近,因其親近植物,出了不少擅草藥的名醫;影人因爲後代皆爲他族,漸漸銷聲匿跡了;妖族也低調安分起來,或隱居、或投靠清平司。
村郭間炊煙裊裊,雞犬悠然,農人紛紛從田間地頭回家吃飯。官道修了起來,兩側都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行人絡繹不絕。
東川的巫人塚被靈淵封了,宣璣站在山下,回想這裡曾經的一草一木……記憶漸漸有些模糊了。
路是老路,故人呢?
那時,他發現自己錯了,除夕大雪夜裡偷來的虛假親暱,並不足以慰藉這漫長……又漫長的一生。
他耳畔一直迴響着北原那首思鄉的歌,懸在半空,輕輕應和着。
天高地迥,他往來如風。
他無處不可去了,也無處可歸了。
宣璣自由得走投無路,幾乎與那些曾經鄙視的影人同病相憐,想起守赤淵是丹離攛掇的,於是潛入度陵宮,去翻丹離被抄家處死後歸入內府的遺物——帝師算無遺策,既然安排了,就應該安排到位。
果然,他在那找到了一本《千妖圖鑑》,和一種涅槃石的煉製方法。
涅槃石是一種封印神識的秘法,能將封閉識海,將過往記憶卸下來封存在石頭裡,被他改成了墓碑豎在赤淵祭壇上,假裝自己是轉世投胎、重新做人了。被涅槃石封住的人隨身會有一塊鴿血紅的石頭,那是封印的外顯。
爲防失憶誤事,他將《千妖圖鑑》親手謄寫一遍,封入左眼,只要赤淵不動盪,在人間混日子也夠用了。
刀一他們是他在人間流浪時撿回來的,都是些受損的破銅爛鐵,一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是同病相憐,後來撿慣了,失憶也不耽誤他收廢品,就這麼收了一山谷的刀劍兵甲,雖然都不怎麼機靈,好歹能做個伴。他給他們養老送終,他們在他重新煉涅槃石的時候給他護法,也算相依爲命。
原來他夢裡那道鐵牢門就是他自己下的封印,裡面的困獸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
他所有的記憶終於打通,來龍去脈明明白白,涅槃石封印留在他識海中的最後一點痕跡也在心魔瘴中灰飛煙滅。
這是第三十六塊了……
涅槃石很脆弱——也可能是他技術不行,總之,碎的原因千奇百怪。
一開始他有時會觸景而無端生情,事忘了,情還在,重遊故地或是碰見故人遺蹟,被太強的情緒一衝,涅槃石就容易碎。或者是他自己在人間玩膩了,想不通在這樣熱鬧的十丈紅塵裡滾,自己身上怎麼會有與生俱來的落寞,於是閒來無事,好奇起來自己追查出涅槃石的秘密。
後來人事變遷,能觸動舊事的東西漸漸沒了,而器靈們發現了他的問題,也會以各種方式阻止他追查。於是更多的情況是趕上災荒戰亂,人間大劫會刺激赤淵,動盪的赤淵逼迫他從涅槃石的殼裡出來壓制魔氣。快樂是千篇一律,痛苦卻是累世相加,他總是支撐不了多久,就被迫以粉身碎骨重封赤淵。
聽說居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人痛苦久了,也會漸漸麻木,會自己想辦法填埋了傷口,尋找新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可能因爲他是器靈吧,到底和生靈不一樣,他好像把一半的靈魂落在了盛靈淵的脊背裡,那個人不在了,他沒法靠自己活下去。
“靈淵,”宣璣下意識地摸向後脊樑,“靈淵……”
後脊是空的!
宣璣眉心族徽驟然暴起,紅得幾乎要刺破皮膚,那一瞬間,他像頭被活拔了逆鱗的龍,在心魔瘴分不出今夕何夕。
“靈淵!”
宣璣暴怒,周身反射性地燃起雪白的離火,他懷裡突然有什麼東西被離火燎着後炸開,裡面夾雜着七嘴八舌的人聲。
“宣主任……”
“宣主任!”
“宣……”
主……任?
這是在叫誰?什麼東西炸了?
在俞陽的時候,一幫風神被盛靈淵欺騙感情,給他塞了一堆紙盾——張昭那傻狍子還貢獻了一枚祖傳的防護龜甲。盛靈淵不在乎,宣璣卻不忍心辜負別人的好意,都塞在錢包裡收好了。不過現在很少有機會用現金,錢包也就是個出遠門時有備無患的東西,回永安之後他一直沒打開過,他也就把這事忘了。
紙盾就是個心意,嚴格來說沒什麼實際用處,但因爲上面灌注了制符者本人的特能,隨身攜帶的話,一旦扯碎,會跟制咒人產生一點聯繫。
那一點微弱的聯繫讓宣璣不由得一晃神,剎那間,“主任”這個充滿現代感的稱呼將他的神智和心魔瘴微妙地扒出了一條縫隙。
耳邊的壎聲驟然尖銳起來,音波好像凝成了細針,趁機一下戳進了他的耳朵,有人斷喝一聲:“回來!”
宣璣空蕩蕩的後脊像是被通了電,那熟悉的聲音震得他心神動盪。
誰?
那是誰的聲音!
心魔瘴像翻滾的雲海,已經變成了血紅色,隨着風神外勤們一個接一個地筋疲力盡,燕秋山救場也救不過來了。燕總本來就是重傷員,況且五行陣法瞬息萬變,微妙得不能錯漏一分,金屬系也不能代替其他譜系,只能靠盛靈淵不斷調整陣法。
至此,終於捉襟見肘。
一個陣眼上的外勤沒預兆地脫力跪下,陣法碎了。浮在外勤們身上的保護膜七零八落,將這些脆弱的肉/體凡胎們暴露在影人的魔爪下。
影人活了三千年,見遍了古往今來的高手大妖,被一羣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凡人糾纏了這半天,心裡的煩躁已經到了極點,當場就要下殺手。
致命的腥風逼近,谷月汐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就在這時,她耳邊突然響起盛靈淵的聲音:“識眼,看仔細。”
“什……”
血紅的心魔瘴深處突然冒出一束白光,剛開始只是細細的一簇,谷月汐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白光陡然炸開,那是火!
逼近眼前的影人一聲慘叫,瘴氣像被引燃的易燃粉末,以爆炸的方式將那雪白的火光傳了出去。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那光晃得近乎失明,火苗與狼狽的外勤們擦肩而過,非但不燙人,反而還有點冰冷的感覺,像是一片薄薄的水霧,只選擇性地燒東西,火光大團大團地落在盛靈淵身上,吹壎的男人在一片雪白裡睜開眼,靜靜地凝視着火光深處,揹負雙翼的人影。
一眼洞穿了三千年。
熾烈的光無處不在,把真影和假象一併烤化在其中,就像世界上沒有了陰霾一樣。
旁邊的知春感覺到了什麼,不動聲色地退開一些。
這時,谷月汐卻強忍住疼,沒有低頭避開那刺眼的光,緊閉的眼角流下一行帶血的眼淚,她看見心魔瘴被引燃的瞬間,影人就化作了水銀的形態,一頭扎進地脈裡瘋狂逃竄。
“他要跑!”谷月汐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一隻手卻按住了她的肩膀,原本坐在外勤車廢墟里的盛靈淵不知什麼時候瞬移到了她身邊。
盛靈淵:“借我識眼。”
谷月汐:“我怎麼借……”
“答應!”
外勤們方纔把整個人都借給他當棋子了,一雙眼當然不在話下,谷月汐毫不猶豫答應道:“好,借你。”
話音剛落,她額頭一涼,冥冥中好像有簽訂了什麼契約。下一刻,她視野驟然黑暗,一直懸着的心落在胸腔。
谷月汐連忙睜開眼,發現自己肉眼視力恢復,剛開的識眼卻看不見了。
盛靈淵攜着她的識眼,整個人化作了一團黑風,追上了地脈裡逃竄的影人,與此同時,還沒從刺眼的白光裡回過神來的外勤集體被一陣強風颳飛了髮型,好像有隻巨大的鳥從附近沖天而起。
張昭被強光晃得淚流滿面,仰頭望去,只看見天上一道火紅的影。
宣璣做了個搭弓射箭的手勢,雪白的離火從他掌心裡冒出來,化作了一把大弓,隨後又一簇火苗從他指尖冒出來,拉成了一把箭,伸長了兩尺多,隨後自上而下倏地放出,直入地面。
影人就像一灘摔碎的溫度計,水銀質的身體倏地在地下擴散開,盛靈淵一道符咒落下,枯草集體瘋長,吸飽了天魔氣的草根貪得無厭地往地下鑽去,憑空織就了一片牢籠。影人無處可躲,猛地從地面噴出來,撲騰上天。
不等宣璣第二箭離弦,水銀人就不知道碰到了什麼東西,在半空中激起了一串電火花,盛靈淵一擡頭,發現他們頭頂正上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扣了個“封印”,與他見慣了的法陣和符咒不一樣,那東西氣息流動均勻得不像人造,倒有點像機器打出來的。
“‘高能隔離幕’,暱稱‘電蚊拍’,是一種超大型防護器械,專用於人口密集區作業時隔離高能危險品的,除了能耗高之外沒毛病!”一隊外勤車開過來,車身狼狽得很,不知道方纔經歷了什麼,車上總共四個外勤,剩下全是他們四個用方纔盛靈淵那個咒弄出來的分/身。
草人在開車,金屬小人抱着個炮筒正在瞄準,說話間落下第二炮,將眼看快要彌散開的影人結結實實地黏在了半空,那奇形怪狀的金屬小人衝盛靈淵一敬禮:“同志你好,我們是江州分局的漏網之魚……呸!我們是那個倖存者,被第一批迴響音機叫醒,立刻就來增援了!哈哈哈我也是頭一回摸這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啊,真爽!”
各地分局平時可能確實沒什麼事,從俞陽到江州,外勤們一個比一個活潑,因爲這輩子能遇見大場面的機會不多。於是一有事,分局外勤們就摩拳擦掌地往前衝,唯恐跑慢了來不及看清楚妖魔鬼怪長什麼樣。
盛靈淵衝那金屬小人一笑。
其他外勤們都沒有機會見識陛下這樣毫無陰霾、近乎於真誠的笑容,那金屬小人手一哆嗦,隔離幕差點打歪了:“兄弟你總部哪個部門的,下回拍短視頻能找你嗎?收益對半,工資不夠花,咱搞點副業。”
盛靈淵沒回答,只撂下一句“交給諸位了,攔住他”,就消失在原地。
谷月汐的識眼雖然臨時“借”給了他,但畢竟是別人的東西,他用不了太久,好在看影人那個狗急跳牆的架勢就知道,他容身的那個神秘蚌殼一定不遠。
就在識眼越來越模糊的時候,盛靈淵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點與自己同源的氣息,就在不遠處的林子裡。
林間有一處祠堂,旁邊是片祖墳。
影人瘋狂地撞向高能隔離幕,企圖強行突圍。心魔瘴碎了,他被離火燒得不輕,一時實在沒力氣再佈置一個,只好口頭蠱惑道:“諸位身負異族之血,本來是天生的人上人,幾千年來都被矇在鼓裡,被他們騙得團團轉,現在還在爲人族賣命,不覺得很可笑嗎?”
“嗡”一聲,江州分局的外勤們又補了一炮,全副武裝的駕駛員探出個套着防化服的腦袋:“老子八輩貧農……臥槽!”
影人不愧是將江州地脈吸乾的上古人魔,重傷下,沒兩句話的功夫,已經將外勤們的高能隔離幕撞出了個洞。
“這頭也太鐵了,撤撤撤……快閃開!”
然而影人沒顧上收拾這羣螻蟻似的凡人,水銀質的身體從隔離幕中鑽出,絕望地衝向盛靈淵。衆外勤耳畔“嗡”一聲,迴盪着模糊又曠遠的聲音,如黃鐘大呂,又似乎夾雜着遠古時代神鳥迎風舉翼時的浩然風聲。
第二支離火所化的箭奔雷一般劃開晦暗的天色,直接釘進了影人身體。
與此同時,盛靈淵循着那點與自己同源的氣息鎖定了一座最古老的墳,墓碑上沒有字,只孤零零地立在最高處,俯瞰祠堂,正好是江州四方地脈交匯的風水寶地。他手上黑霧如劍,一劍劈開了那墳,入地三丈。
墳裡沒有棺材,只有個雪白的蚌殼,不知被埋了多久,它纖塵不染,上面黏滿了讓人眼花繚亂的珠寶玉石……和當年被盛靈淵一劍劈開的蚌殼一模一樣,只是被天耳大師煉過,收集了三千年前天魔貼身物上沾的魔氣,又被江州地脈溫養多年,那蚌殼表面上泛着一層靈氣逼人的熒光。
被離火/箭穿胸而過的影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盛靈淵毫不猶豫地一劍落下。
蚌殼裡的天魔氣倦鳥歸巢似的回到了原主人身上,朱玉滿身的蚌殼分崩離析,被強佔千百年的地脈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
離火卷着影人轟然落地,那影人艱難地往前爬了幾步,朝破碎的蚌殼伸出一隻不成人形的手。
這一幕恰如三千年前的初見……兜兜轉轉出了個始終,影人依舊沒有自己的面孔。
蚌殼中靈氣四散,離火灌入影人四肢百骸,將人魔死死地封印住,流淌的水銀身僵成了一塊石頭。
一道驚雷落下,盛靈淵早有準備地飛身閃開。
遭雷劈的同時,他也不由得鬆了口氣,感覺天道加諸於他的枷鎖重新鎖好了。
盛靈淵飛出了三丈遠,未及落地,落進了一雙顫抖的手裡。
泛着火光的翅膀將盛靈淵永遠冰冷的虹膜染成了火焰色,光影流動,陛下像是終於活了。
宣璣輕拿輕放地抱着他落地,展開的翅膀遮蔽下,遲到的天罰之雷只能落在周遭。
雷光與火光交相輝映,一切人聲都會湮滅在巨大的雷聲裡,因此沒有人說話,咫尺間,宣璣只是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
用那雙撞了三千年牢門的……瘋子的眼睛。
卷四完